第2章 雨静风停
天亮的时候,乌云散了,雨也停了。日出之后,天空又是清爽澄澈的蓝,云朵一片一片浮在乾净的蓝天里,昨晚的狂风暴雨似乎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然而残酷的现实就像是无穷无尽的恶梦,对何先晴来说,与其沉浸在浑沌的梦里,不如早点清醒。 八点不到,刘艾敏就出现在分局了。她留着齐耳短发,二十来岁的样子,看起来却很利落干练。有点自来熟,一说话,好像所有人都是熟朋友。 「你好!我是社会局约聘人员刘艾敏,你是何先晴对吧!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等下我们再详细聊聊。来!这是我的名片,你也留个联络电话给我,以后有什么状况都可以找我」 陈理河一看到她来,就对蔡一夫笑了笑。 蔡一夫有点惊讶,问说:「怎么是你来?」 「课长看到是你们这里的案子,说我比较熟,就叫我来啦!」刘艾敏说话声音不大,但很清亮,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刘艾敏之前接过这个区的几个案件,跟分局的员警很快就混熟了,尤其是对蔡一夫,有事没事总来找他,局里的同事都打趣说艾敏在追他。蔡一夫无所谓,反正男未婚女未嫁,合得来也可以走走看。 刘艾敏想先了解一下状况,接二连三的问了蔡一夫几个问题: 刘:「暂时保护令声请了吗?」 蔡:「有」 刘:「有说是要回家还是安置到庇护所吗?」 蔡:「应该是安置……回家没办法保证她和小孩的安全,不过还是先去医院吧!」 刘:「好的!」然后对着何先晴说:「先晴,你这个脸也肿得太严重……我们去医院上个药检查一下,再开个验伤单」 蔡:「这个至少是消了一半肿的程度,昨天看到她的时候,还把我吓了个半死……」 刘:「你怎么这样说,人家不尷尬吗?」又转向先晴:「不好意思,我们蔡警官人长得帅,但是说话很直接,你别介意。」 先晴忙说:「我知道,蔡警官人很好,我们被他救进警察局的时候,真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说的也没错,我很感激他。」 蔡一夫:「我就一个小警察,别叫我警官!」又问刘艾敏:「誒……你们急难救助要多久可以请下来?」 刘:「急的只能先请3000元,其他都还要比较久,先晴,你有健保卡吗?」 先晴点点头,还好她已经拿到身份证,也参加了健保,至少离婚不会被送回大陆去。 刘艾敏对她说:「走吧!我们先去一趟医院」说着就起身,看得出来她的个性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蔡一夫说:「我下班了……需要陪你们去吗?」 刘艾敏一听就笑了:「那当然好,有帅哥警官陪,就“啥米拢不惊”了。看完医生,蔡警官能不能再陪我们回一趟家,免得碰到她先生又出状况。」她根本不管蔡一夫说什么,仍然开口一个蔡警官,闭口一个蔡警官。 幸好何先晴检查的结果都是皮rou外伤,有一点轻微的脑震盪,要自己注意观察几天。 蔡一夫和刘艾敏陪先晴回家的时候,也跟她讨论了接下来的安排。 先晴问艾敏:「你说的庇护所离这里很远吗?那边有工作可以做吗?」 庇护所在城市另一头的郊区,离这里大约1个半小时车程,如果搬过去,原本帮成衣厂做的手工加工势必无法再做,欠的钱要怎么跟老闆娘交待?而且搬去之后要靠什么维生,更何况还得养两个孩子。 刘艾敏问:「你家里都没有钱了?也没有存款?」 先晴无奈的说:「我已经跟做手工那边的老闆娘借了很多钱,昨天拿到薪水,扣掉分期还给她的,就剩下一点而已,还被……被李佑豪抢走,家里连零钱都没有了,怎么可能有存款。」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愿再用「我先生」这个称呼了。 最后的决定是不搬去庇护所,但也不能继续住在这个家里。如果李佑豪回来接到保护令,知道她报了案,一定会抓狂,她得带着孩子搬出去才行。 蔡一夫想起附近刚好有一栋专门租给年轻打工族的公寓,租金也不贵,马上带他们去问。刚好有空着的套房,基本的家具都齐全,可以立刻入住,只是第一个月连押金要15000元。 「那不然我再去借借看……也不知道她肯不肯再借我」老闆娘人是很好,但先晴之前已经跟她借不少了。 蔡一夫想了想说:「我也是昨天薪水刚入帐,要去提款机领才有。我先借你好了,等你赚了钱再还我。」 刘艾敏瞪大了眼睛,詑异的看着他:「你发财了?怎么这么乾脆?我以前还以为你很小气吔,请我吃饭都只吃夜市的。」 蔡一夫也回瞪她一眼:「你不要乱讲,没看人家临时有急用咩,要有同理心知道吗?还亏你是社会局的。说我小气,你才小气咧,认识你这么久还没给你请过。」 刘艾敏哇哇叫:「喂喂喂!蔡警官,上次我说要请你,是你自己不要的欸!」。 蔡一夫挥了挥手:「所以说你别三八了,小不小气是重点吗?」。 刘艾敏:「那重点是什么?」 蔡一夫:「重点是你们社会局还有什么救助金可以申请,赶快帮她申请,才能还我钱啊!」 其实两人只是不想何先晴因为钱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转移焦点胡扯一通。 何先晴看两人斗嘴也笑了起来,一时忘了嘴角的伤还没好,伤口被拉扯痛得她「嘶!」了一声。 两人忙问「怎么了?」 何先晴轻轻碰了一下嘴角:「没事,就是看你们两个这样吵吵闹闹的,觉得年轻真好!」 刘艾敏笑着说:「你也还年轻啊!别这么感慨!你资料上是26岁,我25,他比我小一岁,有差很多吗?」 原来不过是两、三岁的差距,先晴看着他们自在谈笑,恣意而自信,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啊!而自己却已歷尽沧桑,身心残破,又回头看了看她视如珍宝却无法好好照顾的两个孩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但感慨又能如何?她有很多事要想,很多事要做。脱离有关李佑豪的一切,重新给了她对生活的希望,她没有时间感慨,只能拼命往前走。 刘艾敏听她叹气,知道她感叹自己的经歷,就拉起她的手说:「先晴,人跟人相处都是缘分,我一见到你就觉得跟你特别有缘。你放心,一定会帮你处理好接下来的事,只要你想,一切都会变好的!」 先晴感激的说:「你们真的是太好帮我太多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们!」又觉得现在自己完全没有能力,说感谢根本没有意义。 蔡一夫看她好像又要哭了,赶忙就说:「不用太感谢我,钱是要还的,又不是不用还。」 两人帮着先晴回去原来的住处拿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让他们母子可以先住进套房。 「其他要搬的,社会局的刘小姐会找志工来帮你搬。我要回去睡觉了,我们上班不能摸鱼,不像她们,上班时间还可以在外面溜达。」推推刘艾敏:「走吧!你不走吗?」 「溜什么达?我是这是公务吔,我也很忙的好吗!事情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偷懒。」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又说:「糟糕,这么晚了…….今天又要加班到晚上了。」两人跟先晴说了再见,一路打打闹闹的走了。 走着走着刘艾敏突然停了下来,问蔡一夫:「你为什么对何先晴这么好?之前也没看你借给谁钱过啊!」 蔡一夫又走了两步,才发现刘艾敏停住不走了,他转身说:「有吗?有对她很好吗?不就是很正常啊!」 「虽然蔡警官平常就很急公好义,但我觉得把薪水直接拿出来,借给夙寐平生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有点特别,到底是为什么呢?」 「哪有为什么?难道会是见色起意,被她的美貌所迷惑吗?」随后又加了一句:「你嘛卡拜託咧!」 刘艾敏想了想,别说「美貌」了,何先晴今天连「容貌」都不可说,也挺惨的:「说不定她伤好了是个绝世美女,你看苓莉长那么漂亮。」苓莉是先晴女儿的名字。 蔡一夫「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小女孩确实漂亮,都可以去当童星了。」忽然觉得离题,又把话题绕回来:「我帮她是因为心中有爱懂吧?孔祖说《赠人玫瑰,手有馀香》你没听过吗?」 刘艾敏:「谁是孔祖?」她只听过彭祖,没听过什么孔祖的。 蔡一夫:「孔祖都不知道,就孔祖孟祖那个孔祖啊…….」 刘艾敏意会过来:「你说孔子喔……」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的天,什么孔祖啦!吼唷!你这个台湾国语实在很强……」想想又说:「这句话也不是孔子说的好吗?是外国人说的吧?」 蔡一夫:「是喔?不是他说的?那孔祖是说了哪句话?」 刘艾敏:「他说的话可多了,我哪知道你是说哪一句。」 蔡一夫:「不是也有一句话说《给人温暖就是自己幸福》,其实那句话跟这个差不多的意思」什么孔子说,根本是他胡诌的。 刘艾敏听出他的意思了,笑着说:「哟~~你很会嘛!」又伸出大姆指给他比了个讚。 蔡一夫还装腔作势的压着左胸说:「你不用给我讚,那个大姆指像是直接戳在我心脏这里,我现在心也很痛欸!」 「你干嘛心痛?」刘艾敏问。 蔡一夫:「我是担心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心在痛,你懂不懂啊!」 刘艾敏「呿!」的一声,一掌打在蔡一夫手臂上:「我知道了啦!我赶快回去看看还有什么救助金可以申请的,申请出来让何先晴立马还你钱。」 蔡一夫:「欸!你这个人有没有爱心啊?你看她那个样子,申请下来还让她还钱,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刘艾敏实在无语了:「是你自己说心痛的!又说我没良心,到底什么毛病啊你?」 蔡一夫指着前方说:「刘小姐,您的目标捷运站已抵达,台北捷运欢迎您,我回去睡觉啦…..拜拜嘍!」说完直接小跑离开,留下啼笑皆非的刘艾敏,摇摇头自己走进捷运站。 何先晴睡眠本来就不太好,睡到半夜也会在恶梦里惊醒。最常梦见的就是结婚那天,那个她记不起任何声音的梦,破碎的影像在梦里静默且无止境的回放再回放。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总是能清楚的判断现实的状况,她知道自己没有抱怨的时间,也没有逃离命运的资格。 「加油!好好过!」这句话是她每天对自己说的早安和晚安。靠着这句话,她熬过无数的晨昏和黑夜。 今晚她却反常梦见了生命中的另一个过往。 梦中,她回到了多年前,远赴北京求学时住的那个老旧的胡同巷弄里。老得可以列为文化古蹟的老房子,无法改建,房东也没钱翻修。偶尔床下或是墙缝里跑出的蟑螂虫鼠之流,都能把她和室友吓得鸡飞狗跳。 梦中,她见到了许子梅,她的室友、大学同学,也是那两年最要好的闺密。 那段时间是她这辈子生活得最有烟火气也最愜意的日子。 有时,她们会在冬日里买块肥瘦相间的五花rou,切成薄薄的rou片,放一些青菜和2颗鸡蛋,用一个小锅在小瓦斯炉上煮着,下一点麵条,配上葱蒜蘸料,滴几滴香油,就是令人怀念的人间美味。 锅里的汤咕嚕咕嚕的滚着,她夹了一片冒着白烟和香气的rou片,正要一口吃下的时候,突然就醒了。 果然好梦由来最易醒!先晴惋惜着还没吃到的rou片,发现梦里的咕嚕声是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场梦原来是饿醒的! 门口进来的地方有张小方桌和两张椅子,方桌边上摆着一盏亮着黄光的小枱灯,都是房东给套房配备的傢俱。先晴睡觉时把大灯关了,枱灯却没有熄,把它当成夜灯来用,晚上醒了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她醒了,也饿了,却仍然躺着不想起来。身上还有一些淤伤,全身都感到无比酸痛,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闭着眼睛,感受那柔和的黄色光芒,就像多年前,从那间老屋子的窗帘外透进来的晨曦一般。 老屋的二楼是间小阁楼,有一个面对着巷子的小窗,窗帘是她特别选的,门外围墙边开得很灿烂的小雏菊的顏色。多美好的时光啊!那些会为了一早起来看见小雏菊花瓣上的露珠而感动的岁月。哪怕是再闻一次那间屋子里,夹杂着霉味和木头气味的空气,先晴都会幸福得想哭吧! 美好时光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她不能想起的人,只要稍稍靠近关联着这个人的回忆边缘,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的痛起来。 也就是在那个木头窗櫺边的书桌上,她读到「居人思客客思家」,正想打电话回去跟爸妈撒娇说她想家了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父亲跟朋友一起投资失败,不但血本无归,还欠下巨额债务,家中也没有房產可变卖…… 那时乡下有许多到了适婚年龄的姑娘,都想嫁到台湾,彷彿成了一种流行。亲戚家的女孩相亲成功,不但家里拿到丰厚的聘金,而且夫家这边开店做生意,嫁过去就是老闆娘,听说生了一儿一女,过得很美满。 mama说:「先晴,救救你爸,也救救家里,你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