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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叁个月后的一天,他们告诉我,弗伊布斯希望见我一面。他们说,这是弗伊布斯提出的条件,作为交换他会服从他们的一切安排——包括对我的接触禁止令。

    我可以拒绝。他们说。他们还补充说,他们希望我拒绝,对我和他都有好处。

    我说我同意。

    然后我知道了……他就被关在我隔壁。他们对我解释说,这是为了安抚他的精神,为了循序渐进。他的精神力高于电网的屏蔽,他能感觉到我在他的近旁,而我感觉不到他在我的近旁,不会被惊吓,总之——对我和他都有好处。

    久违地,我感受到了暴力冲动。如果不是有向导留意着我的情绪,急忙打圆场,我一定会闹出精神攻击塔区政务人员的刑事案件。

    第二天上午,他们安排了我们见面。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面玻璃墙,玻璃中间是两层电网,不时放射出蓝色的电光,那边站着他,穿着白色的紧身衣,手背上贴着医用胶带。他们给我一个通话设备后就出去了,留我们单独在那里。我看着他,感觉很怪异。我作为向导的感知感觉不到他在那,电场把他屏蔽了,我穿不透这层屏障。他仿佛是假的,是影像。

    他向我笑了。寂静,只有眼前所见的面孔,没有那些感知,情绪的音符。就像我们没有结合,所以我才“听”不到他。

    他把他手里的通讯设备放在嘴边。

    “嗨。”我手里的机器传出他的声音。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一种guntang的,无法形容的感觉在我身上游走。“我”飞出来,迫切想要穿越这层屏障,可是对那闪烁的电光,又畏惧了。

    他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我”。

    “不要靠近,”他说,“这个电压的电网,我也穿不过去。”

    “你想说什么?”我问,语气冷得让我自己都吃惊。

    他的手放在玻璃上,他看起来……突然失去了习惯的感知力,特别是对他,需要重新只依赖分析表情和语气,让我感到一种吃力。我无法判断他现在的心情。

    “向你道歉。”他说,“我差点杀了你。”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抱歉。或者说,他的表情很微妙。他的嘴角还微微扬着,可是他的眼睛好像透出一种难过的神态。还是愤怒呢,还是苦恼呢,有没有自责呢?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一眨不眨地注视我,手指抓着那层玻璃。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色。缺乏睡眠。

    我咬着牙。我压住同情、怜悯、哀伤、痛苦——所有生理反应。我说:“哦,我不会原谅你。”

    “嗯,”他说,“我也是。我不会原谅自己,我真的失去自制,差点杀了你。”

    我胸中一滞,说不出话。

    “是不是我没有这么偏执就好了,”他说,“你本来很快乐,很幸福。你已经不痛苦了。”

    在训练室里他那些愤怒的控诉再度浮现在我心头。他一直很痛苦,但我不痛苦了;他一直在寻找我,但我忘了他;他不接受任何人取代我的存在,但我接受了。

    我让令我们分离的海伦取代了他。

    “对不起。”我忍不住说。

    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慢慢收紧,仿佛在抓握着虚空中的什么。是想要抓住我。这个念头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手放在那里,是想触碰我。现在,他想重新抓住我。

    从他背后好像挣扎着有什么要出现,那片黑色,“他”——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松开抓紧的手指,手从玻璃上移开。

    “祝你……”他说。

    他没有说下去,他兀地把那个通话设备扔在地上,把撞击声传到我这里。他移开视线,转过身。脚步声,脚步声很快也听不见。只剩下眼前的景象。他往旁边走,按动了什么,门开了,他走进去。

    我愣愣地站在那,许久,我才意识到,谈话结束了。

    *

    一开始,我感觉不到生活的变化。本来我和他就聚少离多,我已经对处理结合的分离效应有了自己的一套心得。我还住在“公海”,还做统计助理。以前,我和海伦也经常搬家。

    我只是,觉得很孤独。

    也不是没有朋友,我和那些同事相处得很好,我们一起吃饭午饭。还有六十六。她和我道过歉,说那时候她失态了,那些话太偏颇。她有点自责,有点自嘲,有点无地自容:“天知道我那时候怎么了?——我可是最早申请退出,去寻找自己的哨兵,和属于我的哨兵结合结婚了的人。”

    你是个很好的人,伊芙。她还告诉我。“如果你不是一百,我绝对会非常喜欢你,对你没有一点讨厌;就算你是一百,我也知道,这些烂事摊在我们头上,和你没有关系。”

    因为他们开放了我的一些权限,六十六还多告诉了我一些事,我被九十九讨厌,要怪弗伊布斯,因为九十九最像我,所以弗伊布斯从小对她格外冷淡,他越这样她越较劲,她越较劲他就越冷淡。我被九十六讨厌(起初我不知道九十六是谁,稍后才弄明白,那是那个黑头发的向导),更是怪弗伊布斯,当初弗伊布斯和九十六关系算是最不错的,所以他们为了阻挠他和当时身为D级的我结合,给他下药逼他和九十六结合,结果他把九十六打了,差点杀了九十六。六十六对我保证说,她们大部分人还是不讨厌我的,都清楚责任推给谁——不是弗伊布斯就是公海的老变态(赫尔海姆博士,我猜她指的是),反正不该推给我。

    我想,她是试图传授我她开解自己的办法。我很高兴,有人愿意和我说这些,这是他们善意的表现。

    但是我……我觉得,他们的世界,离我很遥远。他们的世界,很清楚,有秩序,有规划,有未来的期待。而我……

    我该期待什么呢?离开“公海”?去哪里?干什么?出去,找一所大学,继续我的学业?赫尔海姆开诚布公地和我说,我出塔区,会被人24h贴身保护。因为弗伊布斯。如果我出任何意外,他会感应到。塔区,兰卡,联盟,不允许我继续损害他。有人想要追求我——如果他是哨兵,他很快就会知道我是弗伊布斯·玛里希的向导;如果他是普通人,我在道德上讲更不能隐瞒这个事实,我是一个已结合的向导。

    传统上,只有同性的哨兵向导才可能各有配偶,后来这被抨击是规训哨兵向导压抑他们的生理天性来遵从普通人的道德教条。于是,在这个年代,结合关系基本就是等同于婚姻关系,它甚至比婚姻关系还更神圣,因为普通人的婚姻,一方和别人坠入爱河,另一方不会感应到那种不属于自己的爱的甜蜜。

    我该期待什么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没有自由自在了。爱情?我没有爱情了。开解自己的心结?不去想那些复杂的爱恨关系对我更简单。

    数学?感兴趣的爱好?学习一种新技能?

    我感觉不到兴趣了。自从我被彻底断绝和他见面,我的心情好像陷入了一种死水似的寂静。

    我渴望见到他吗?

    也许是吧。每次想到他,死水都有了点波动,麻木不仁的记忆开始制造一些生动的感觉——他带给我的剧痛,他带给我的濒死的恐惧;他带给我的快乐,他带给我的爱的陶醉。

    我能见到他吗?

    我不能。我不被允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