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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第19节

    来送赏的是个公公,领着八个侍卫。那公公是二皇子府里的管事内监,姓徐,是个人精,瞧见唐老爷杵在那儿,不知该怎么接这赏,忙三两步走到唐老爷跟前,笑道。

    “怎劳大人出来?这是殿下的私赏,不必拘泥礼数。二姑娘,快上前来。”

    唐荼荼还没迷瞪过来,被母亲推了上前。

    徐公公便展开笺纸,抑扬顿挫地念。

    “赏——白银五十两,文房四宝一套,《太平御览》半套,金银鸭子一只,鸡丝翅子一碗、太湖三宝叠烩一盆、喜鹊衔花一道、玉兔白菜一道、莲香银卷一道……”

    唐荼荼:“……”

    前半段正儿八经,后半段全跑了,一样样的都是菜名,足足念了有十多道菜才停下。

    侍卫们抬着一大箱子书、提着好几个沉甸甸的食盒,一样一样地交给唐府下人。

    唐老爷纳闷得厉害,回头瞧了瞧荼荼,以眼神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女儿却没领会他眼色。

    唐老爷只好拱手问徐公公:“这些菜是……二殿下府里做的?”

    徐公公含笑瞧着唐荼荼:“倒不是殿下府里做的,是在香满楼订的一桌席。二殿下特特交待奴才——‘去香满楼点上一桌席,荤菜多点,楼里几样招牌菜也别落下,给唐二姑娘送过去’。”

    徐公公一字不漏地传完主子话,眉开眼笑地又补了一句:“连这点小事儿,殿下都亲自交待。奴才还从没见过殿下对哪位姑娘这样着紧呢,姑娘好福气。”

    唐老爷更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徐公公自以为嘴甜地说了句俏皮话,他瞧二姑娘虽然胖,但毕竟二殿下又非常人……

    徐公公心里七拐八拐地绕了一圈,认定这位迟早是要过府的,权当结了个善缘,与唐老爷拱手作了别,带着人走了。

    什么“好福气”?一副轻贱语气。

    唐厚孜听得脸都青了,趁着爹娘都在看那箱子书,拉着荼荼一路走到影壁后,气得面红耳赤的,又不敢大声,咬牙切齿问:“那二皇子上午欺负你了?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欺负我什么?”唐荼荼愣了愣,头都大了一圈:“没有,哥,你想什么呢。”

    “真的没有?”唐厚孜紧逼着问:“那他为何专门挑你问话?还要关着门,男女大防都不避讳,与你说了那么久的悄悄话,不定心里怎么想的。”

    唐荼荼想:大概是因为……上回在他面前饿到晕倒吧……叫二皇子以为自己吃不饱?

    可那晚上的事,唐荼荼没法跟哥哥说,只好编了个不着调的瞎话:“上午我进了雅间听殿下训话,桌上放着两盘点心,我早上没吃饭,饿得厉害,就把点心全吃了,殿下笑我胃口大,说送我一桌菜,行了吧?”

    噢……

    这倒应该是真的。

    这话放她身上特别合情合理。唐厚孜冷静下来,回想起二殿下的英姿,再瞧了瞧meimei的姿容,硬生生错开了眼睛。

    “爹,母亲,既然殿下都赏了席面,咱们快用膳吧。”

    家里的饭桌不大,十二道菜,一桌只能勉勉强强摆下,连放碗的地儿都没了。因为是殿下赏赐,唐老爷和唐夫人也不敢轻慢,叫仆人拿出了家里过年才会用的一套白玉盘。

    唐荼荼看着他们提筷前都要对着北边拱拱手的恭敬样,心里滋味复杂。

    她心想,二皇子这是惦记着她那天晚上饿晕的事?还是想表扬她上午那一棒挡得好?还是懊恼他自己交浅言深犯了大忌,叫她听了一耳朵皇家秘闻,便拿点好吃的堵她嘴?

    没想出个头绪来。

    “姐,这个鱼叫什么,好好吃!”唐珠珠好吃得眼睛都亮了。

    “这个鸭子也好好吃,二殿下在哪儿买的?你快尝尝,多好吃!”

    珠珠个子矮,家里椅子高,没给她专门打椅子,珠珠两条腿悬着,一激动就两腿划拉,唐荼荼裤脚被她脚尖蹭了一下,这傻妞又“哎呀”一声,忙弯腰拿手绢给她拍了拍。

    唐夫人皱起眉,想唠叨珠珠吃饭不能这么没规矩,一张嘴,又被这傻孩子逗笑了。

    香满楼是京城最贵的酒楼,百余年来有多位老食饕推崇备至,一桌菜,动辄十几两银子起。唐夫人以前是舍不得的,这会儿寻思着老爷俸禄高了,还是得带孩子们去尝尝稀罕,不然以后出门,让人看了笑话。

    唐珠珠还在叫:“怎么连个豆腐都能拌得这么好吃!”

    唐荼荼被她闹得笑出了声,闷了一上午的情绪,全让珠珠给叫唤没了。

    有二殿下赏赐在前,这回没人敢限制她饭量了,唐荼荼一口气吃了个饱,总算不用像往常一样,下了桌再自己去厨房添补了。

    午饭用罢,唐荼荼在院子里遛了两个圈消食,回房时关上了门。

    她端端正正坐到桌前,拆开那套刚得的笔墨砚台,磨墨润笔,翻开日记本一页新纸,在纸上提笔写下。

    【二皇子:

    五月十九,夜,后院。

    廿二,夜,库房。

    廿五,清晨,学台。】

    她不确定二殿下还有没有派人盯着她,唐荼荼怕他的人查着这日记,不敢写得太细致,只寥寥几句记下了时间点。

    她空出了大半张纸,在日记最末尾写道。

    【评级a等。】

    这是末世中期以后,城市基地里建立起的一套公民评级法,半隐形的,就是不公之于众的,所有人都猜到有这样的一套评级体系,却只有公职人员能看到一个人的级别。

    末世,国家机器崩溃后又飞快重建,要摆脱秩序混乱和资源匮乏的局面,便按公民能力和个人劳动价值等等标准,对公民做了区分。

    a等,是政教军法科研各领域的杰出贡献者;

    b等,是服从集体意志、热爱劳动的大部分工薪群体;

    c等公民好逸恶劳,贪图享乐,蚕食全民劳动成果,不利于城市秩序重建;

    d等,是曾在末世前期有过犯罪经历、及存在反叛风险的高危人物,要长期监控。

    唐荼荼顺着她和二殿下打交道的三个时间点回想了一遍,又在“评级a等”的后边,加了个向右上方倾斜的箭头。

    这位二殿下,年十七,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呢。

    第21章

    学馆从初一开始放假,留给学生们备考。

    唐府里头从主子到仆役,做什么事儿都得先围着少爷想,白天不要喧哗,少爷在温书;饭菜不能口重,少爷临考了,上火可不行。

    连唐荼荼都被母亲带着去了趟孔庙,上了几炷香。

    唐厚孜闭门不出,每天从天亮看书到天黑,直读得头昏脑涨的。晚饭时丫鬟传了三回膳,才把他催出自己的院儿。

    他魂儿一样地飘进饭厅,却没坐下,道士作法似的,踱着步子在桌前转了俩圈,嘴里飞快念着:“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

    唐珠珠嘿嘿地笑:“哥,你梦游呢!”

    唐厚孜如梦初醒,见一家人都望着他,忙迈着虚浮的步子走过来,拉开椅子要坐下。

    他才刚要矮身去坐,脑子就是一晕,差点一脑袋栽碗里,把全家人吓一跳。

    “义山!”

    唐荼荼离得近,一把扯住他后襟,把他提了起来,皱眉问:“哥,你今天学多久了?”

    唐厚孜瘫在椅背上,按着脑袋缓了缓,幽幽道:“天亮就开始温书了,晌午吃完饭,本想歇个午觉,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密密麻麻的课文,千八百个孔圣人围着我转,乌啦乌啦念着经史子集。”

    “这么学,非得魔怔了。”唐夫人忙交待厨房,给他熬碗补脑的桂圆粥来。看儿子白着张脸,又怕这头晕是大毛病,想让人去街口请个大夫来瞧瞧,让一家人拦下了。

    她是cao劳命,几步走上前,摸了摸唐厚孜脑门,摸着没发热,才勉强放下心。

    “义山怎的还要背书,不是平时就熟读百遍了么?”

    “母亲不知。”唐厚孜道:“我是熟读百遍不假,可背得不算滚瓜烂熟,偶尔会卡一下,就得停下来想想,考试的时候哪里有想的工夫?不如再把每本书读上一遍,背上两遍。至于名家释文解经,这些不用背,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唐老爷点点头:“你做得对。温习书本不能有遗漏,多读一遍是一遍的收获。”

    唐老爷自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他中举时年纪不大,但因聪敏不足,会试屡考不中,三次落榜,三十岁当头才被圈了个同进士,勉强能归到大器晚成的那一挂。

    好不容易做了官,又在几年的官场斡旋中消磨得没了脾气。唐老爷有心想外放去周围府县,做几年地方官,可惜无门无路,京城多的是想外放涨资历的小官,轮不上他。

    同进士每一届都能圈二百来人,考上以后,谁不是人生得意马蹄疾?可京城能人太多了,好多一甲二甲都打个水漂儿沉下去了,多少位状元郎,到死还在翰林院里编书呢,能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的,数不出几个来。

    三甲同进士,说起来更是一把辛酸泪。

    正因如此,唐老爷对儿子的学问极重视,一顿饭絮絮叨叨,老话重提了好几遍,唐厚孜都一一应住。

    见儿子恭谨听话,唐老爷心里熨帖,又提起一事。

    “今日我随着侍郎去贡院查检,看见好多号房上都贴了条子,是提前占住的好房。哼,好好的清谨之地,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义山,你可不能走这种路,分到什么号房都是天意。”

    唐夫人嘴里的饭都没滋味了,心里骂着:迂!迂脑袋!

    她想想这么些年公婆、自己,还有父兄,替老爷打点斡旋了不知多少事儿,才能让他稳稳当当升了一品官。老爷自己迂还不够,这又要给义山讲他那迂理儿了,真是愁死个人。

    定房是有钱人家爱走的门路。贡院的号房以千字文命名,每八间是一组,比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就是一组了。

    组序是进大门时抽签定的,轮不得学生调换,但这八间里你进哪间,却是由号军安排,有些号房修葺不好,摊上了走风漏雨、桌板歪斜的,也都得认命。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以在入场时掏点银子打点号军,就能安排一间好点的号房。

    唐老爷语重心长道:“穷出身的读书人,不都是分到哪间算哪间?行非公道不萌于心,不能因为咱家宽裕些……”

    唐夫人听老爷还要传授他那一肚子“迂腐经”,实在听不下去了,落了筷,严肃起来。

    “义山别听你爹的,你爹迂了一辈子,自己还糊涂着。咱们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我听国子监葛司业家的夫人说,她儿上场那天,也是掏银子疏通过的。”

    “听她说每排号房啊,一侧挨厕桶,一侧挨水罐,挨厕桶的那头臭气熏天,挨水罐的那头,水还会渗到房里,招蚊招蝇,想静心都难。司业家的孩子都得打点,咱们怎的就不行了?”

    瞧自家老爷要皱眉,唐夫人按住唐老爷的手,不由分说道:“义山你安心温书,这些琐事,娘回头交待叶先生给你打点好,一定让你舒舒服服得考。”

    唐厚孜这下真心笑出来:“谢谢母亲。”

    初八转眼就到了。

    大清早天刚亮,后院就忙得热火朝天了。

    唐老爷今儿本该休沐,可住在西藩院里的天竺使臣却赶在这时候裹乱,一群使臣说想去参观乡试盛景。

    也不提前说,昨儿晌午才去衙门知会,礼部侍郎嘴上笑应着“不麻烦不麻烦”,心里骂着“蛮夷之邦不懂礼”,只好手忙脚乱地安排。

    唐老爷还得去衙门筹办相关事宜,临走前,与儿子叮嘱道。

    “这一考就是九日七夜,义山啊,定要一鼓作气坚持下来,便是每场中间歇息的那半日,你也不可松懈,绷着劲儿一口气好好考完,回了家慢慢歇。”

    唐夫人也忙道:“要是哪儿不舒服,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可不敢硬扛,要喊号军开门。义山啊,咱今年头回下场试试水,轻松为宜。”

    乡试九天七夜,考生全锁在半丈长宽的号房里,吃喝便溺都在里边。只有每科考完休息的那半天,能在贡院里走动走动,洗洗澡,再回号房里睡。

    这对精神和体力消耗极大,每年都要考死十几个学生,竖着走进去,横着躺在草席上抬出来,还有熬不过去在里边自缢的。唐夫人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