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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灾结束了,杨子风得天下善名之称,敬善也成了慈悲为怀的活佛,往日恩怨一并勾销。人们背后称敬善大师心有众生,而子风忏悔罪孽回头是岸,虽是孽因,却结善果。是世间最好的安排与历练。 可是,真就如此吗? 她看到那佛修站在满地的荒芜中,目光愤怒而悲凉,时而痛苦,时而不甘,时而彷徨,时而踟蹰,最后,在天下人的眼睛里,一点点沉默下去,终不言语。 他似乎成了真正心为苍生的善人。 他修缮了流泉寺,避开人群,居住馀峨山中。他修为深厚,心地善良,人人若有不平难处,总是找他出面。 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同的人,眉宇间淡然又宽广,似是看透红尘一切纷杂万象。 他斩杀四处食人的巨兽,将巨兽骸骨修成佛塔,又以元力铸造獬豸雕像置于塔前。日日在佛塔徘徊,直到坐化升天。 每一个进入佛塔的人,都要经历獬豸的考验,无罪之人方能成佛,无罪之人方能解答他的困惑。 那他到底在困惑什么呢? 一个一心想要复仇的人,只因从前是个善人,只因要救天下百姓,所以不得不放下私人恩怨,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在自己面前好好地活着。血债难清,悲愤难平,那张总是慈悲柔和的面目下,藏着极度的不甘。 每个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下吧,应当要放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皆是虚妄。 既是虚妄,何必执着? 他老了,不再继续突破,终到了涅槃时分。他嘱咐好弟子身后事宜,独自一人进入了五轮塔,在此地坐化。 世人传说,敬善大师功德圆满,涅槃成佛。 但没有人知道,直到他阖眼的前一刻,都仍在困惑。 不是说,涅槃之时,圆满诸德,寂灭诸恶。离生死之苦,全静妙之乐。他应当不会再察觉痛苦,不会感到困惑。但为何在他死后,仍旧未曾脱离这红尘之苦,反复回想当年城墙下万民哀求的那一幕? 他心中不解又愤怒,隐藏的不甘在这佛塔中轮转,执念与佛塔融为一体,逐渐成为了五轮塔的最后一层考验。 一层旁人难以觉察出陷阱的考验。 那些轮回的八苦、红尘不过都是云烟,只是为了引出最后一世敬善的执念。 救万民,是功德,成佛。 杀一人,是业障,成魔。 他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前来轮转的修士,成佛与成魔,全在一念之间。 巨大金佛端坐在黑暗之中,宝相庄严,慈悲肃穆,静静地看着来人哭泣,那张悲伤的笑脸中,仿佛藏着执着多年的困惑。 为何不放下?为何茫然?为何他感受不到平静,为何无法灭除诸多烦恼? 无数迷茫与困惑在黑暗中响起,仿佛有佛国梵音自远而近传来,如无法摆脱的咒语,声声印入人的心门。 簪星望向眼前巨大的金色佛像:“你想问我为何放不下?” 金佛沉默地回望着她。 “很简单。”簪星顿了顿,慢慢开口:“因为我是凡人。” 是凡人,就会有喜怒哀惧,爱恨痴念,会烦恼,会迷惑,会在深夜里为多年前的勉强耿耿于怀。这不是愚钝,这也不是罪孽,这只是凡人最寻常不过的感受。 敬善也是一样。 佛不会有任何困惑,可他不是佛。 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无法放下仇恨的可怜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佛泪(2) 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中,金佛安静地望着簪星。 然后,仿佛一尊突然皲裂的瓷瓶,从金佛头顶至脚下,开始一寸寸布满裂纹。那些裂纹在金身上迅速滋长,成为一块块碎片,从空中四散开去。 破裂的碎片飞向黑暗深处,原地的佛像却消失了。 所有的金光散去,佛身下,是一个熟悉的影子。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衣袍,漆黑的眼睛寂寂如冷渊,就连手中的长棍,也变成了漆黑的一丈。 站在簪星面前的,是自己,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这一个簪星,眉宇间冷漠而暴戾,看着自己的目光疯狂又藏着一丝刻毒。如二人身前有一面看不见的镜子,镜里镜外,照出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佛魔一面,”簪星恍然:“原来这就是你的执念。” 当年的敬善大师,在万民哀求下放过杨子风,他救了天下人,却始终没能救得了自己。直到他死后,他的执念都没能让他放下仇恨。 这执念被扭曲、被拉长,变成无法消散的心魔,与佛塔融为一体,成为佛塔中看不见的考验。簪星先前以为,在敬善大师的选择里,放下屠刀拯救万民,方是通过试炼的正确答案。但原来,不肯放下,才会窥见试炼的真容。 敬善大师希望有一个人、一个不愿意放下的人来告诉他一直困惑的答案。 而五轮塔的最后一层试炼要对付的,是自己的心魔。 所以碎裂的佛像下,生出了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心魔簪星。这个簪星仿佛囊括了她的所有阴暗面,是一个冷酷的、邪恶的自己。 “自己和自己打么?”簪星喃喃,话音未落,就见那心魔已经手持漆黑长棍,气势汹汹地朝她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