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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他吧,他已经真心忏悔,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大师,我们不想饿死啊。” 孱弱的老者颤巍巍地躬下身子,稚嫩的孩童仰头拉着他的衣角,妇人流泪,青年哀求。昨日里还口口声声地称他菩萨低眉的善人,今日就站在他仇敌的那一面,对他咄咄逼人。他忽而感到有几分迷茫。 曾经不可一世、穷凶极恶的歹人如今已上了年纪,卑微谦恭的姿态,眼角却似流出一丝狡诈与得意。他道:“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大师,您不是善人吗?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家慈悲为怀,我已真心悔过,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为何不能给杨子风一个机会呢? 那谁又来给他一个机会?给他年迈惨死的父母、含恨而终的发妻、无端夭折的幼子一个机会? 死去的人不会再复生,犯下的罪孽不会轻易一笔勾销,过去的业,造就今日的果,都是报应。 敬善微微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金色禅杖。 “噗通”一声。 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妇人,忽而对着他,跪下身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善人(1) 仿佛被瘟疫传染了般,身侧忽而响起一大片“噗通”“噗通”的跪地声。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僧人面前,眼睛里是深切的恳求。 “求求大师......” “放过他吧......” “为了我们......” “他已真心忏悔......” 无数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进他耳中,如佛陀在云层中隐秘的指引。 子风也跪在他面前,流着泪道:“我已知罪孽深重......愿用余生赎清孽果......” 他真的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吗?又是真的愿意真心忏悔吗? 若是真的,为何偏偏不早不晚,在自己归乡的前半月开始赈济灾民?若是真的,又为何要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负荆请罪,看似悔恨,实则要挟。 敬善知道,这满城的百姓跪在自己面前,并非真的要为子风说情。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每多一日煎熬,就会有无数的人饿死。他在来的路上看见无数死尸横陈的惨状,这些人,只是怕子风死后,无人施粥,会在极度饥饿中丧命。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是善人,却要杀一人。子风是恶人,却能救万民。 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那到底谁是菩萨,谁是夜叉? 金色的日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温柔遍洒大地。无数双祈求的眼睛看着他,是无数条性命。 这些年,他走过不少地方,历练修行,那些宽容与慈悲,不是假的。 何况,在成为敬善之前,他就已经是济弱扶倾、温润而泽的大善人。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善人应当牺牲自己、拯救万民,何况是过去的仇恨。放弃一己之私欲,挽救无数条性命。 握着禅杖的手微微发抖,他后退一步,似要将眼前的一切看清。仿佛只有这般,就能扫清一切的困惑。 放下屠刀,或许不只是对子风说的,也是对他说的。 睹人施道,助之欢善,得福甚大。放下屠刀,拯救万民,立地成佛。 金色的忍冬逐渐生长,它从污泥中破芽,向上攀爬,花瓣舒展,它长得越来越大,大如屋栋,还在继续增长,几乎要填满整个天际。如巨大的旋火轮,缓缓流转,将他整个人吞噬。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云层之中,似乎响起佛陀的低语,那些熟悉的经文自远而近,密密麻麻飞入他耳中。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六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此灭故彼灭,即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处灭......老死灭则忧悲苦恼灭......” 无数个过去,无数个自己浮现在他面前,恍惚前尘一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有情众生受红尘之苦,逃不掉喜怒哀惧爱恶欲。然而聚际必散,积际必尽,生际必死,高际必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皆是虚妄。 他的心宁静了下来。 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世间过,既非真修者。他愿发大乘心,普济一切,也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他慢慢地后退一步,眉宇间宁静下来。云层中传来袅袅梵音,金光照亮袈衣,似有车马乐乘奔来,迎接佛子降临。 敬善闭上眼。 梵音越来越近,萦绕在身侧。好像在对他说,放下,只要放下,一切皆是虚妄。 握着金色禅杖的手慢慢松开,一寸一寸下滑,却在即将要落地的时候被人紧握。 有人开口道:“不对。” 震耳的梵音忽而一顿,璀璨佛光似有凝滞。 僧人睁开眼,语气平静:“我不想放下。” ...... 白塔之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忽而沉寂,仿佛滚滚前行的旋轮遇到阻碍,生硬地重复着向前的姿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