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狼为患 第81节
他的瞳仁颜色原本很浅,不知是不是因为戴着面具,加深了一重阴影,盯着人看时,那股温和恍惚又像疏冷,陈科几人被看得莫名背后一寒,齐声应下。 陆清则这才旋身出了寝殿。 外面的几个大臣还在巴巴儿地等着,保皇党忧心如焚,唯恐方崭露头角的陛下有个什么闪失。 卫党则幸灾乐祸,巴不得小皇帝早点嗝屁完蛋,方便他们名正言顺地从宗族抱个三岁小儿立为新帝,扶持个新的傀儡。 听话可以是真的,不会说话就不会是假的了。 两拨人本来就互相不对付,平时撞见少不得唇枪舌战、互相挖苦,这会儿难得齐心协力,保持着静默。 见陆清则出来了,秦晖忍不住朝前跨了一步:“陆大人,陛下怎么样了?” 陆清则神色如常,语气平和:“陛下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醒来,实在没有精力见人,诸位散了吧。” 此话一出,冯阁老的脸色依旧没有转晴。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卫鹤荣狼子野心,妄图当个无名的摄政王? 少帝初露锋芒,卫党感到威胁,此刻若是少帝倒下了,卫党自然欣喜雀跃,所以陆清则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陛下很有可能还昏迷着。 看卫鹤荣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模样,这毒就是卫党下的也未可知。 毕竟潘敬民还在狱中,若他改口咬死卫鹤荣,再次翻供,卫鹤荣还想独善其身,就不可能了,少帝若是死了,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许阁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眯着眼盯着陆清则,估摸了会儿他话里的虚实,眼前的青年气度沉静,却是看不出什么,他捋捋胡子,犹带狐疑:“陛下既然无碍,那便让老朽进去看看,我等在此等候多时,总要看看天颜,回去才安心呐。” 秦晖虽然也担心宁倦的情况,闻言冷笑一声:“是吗,就怕许阁老进去见着陛下了,今晚都会睡不着。” 许阁老吹胡子瞪眼:“你!” 陆清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精神不振,方才又歇下了,不宜喧哗,也不便见诸位,等陛下精神好些了,自然会召集诸位见上一见,请回吧。” 他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破绽。 卫鹤荣和陆清则对视片晌,随手一揖:“那就劳烦陆太傅,代我等照看陛下了。” 话毕,领先离开。 其余的卫党虽有不甘,但以卫鹤荣马首是瞻,还是跟着走了。 那几人一走,冯阁老的脚步便慢了一拍,压低声音问:“陆大人,陛下的情况……” “冯老安心,”陆清则不便道出真相,宽慰道,“太医正在全力施救,陛下不会有事的。” 有陆清则的话,几人这才放心了些,纷纷告辞离开。 把人都送走后,陆清则在檐下站立了片晌,抬手接了手冰凉的细雨,用力握了握,转身时正好撞见从寝殿里出来,提着药箱的几位太医。 几人先前已经商讨着写了药方,但只求稳,具体的解毒之法,还得回一趟太医院,再翻看一遍所有的卷宗脉案,寻求突破。 陆清则朝他们微微颔首,叫了几个锦衣卫,护送兼监视,撑着伞送他们回太医院。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昏蒙。 陆清则目送几个太医离开后,折身回了寝殿,一走进去,就听到哐的一声,他心里一紧,赶紧绕过屏风,视线落过去,却撞上了长顺哭丧着的脸:“陆大人,陛下不喝咱家喂的药,还把药打翻了,可能得您才能喂得进了。” 陆清则脚步一顿,愣了下:“这是什么道理?” 宁倦昏迷着,哪儿还能认出谁是谁,他喂和长顺喂,有什么区别么。 长顺支支吾吾的,不敢解释,把搁在桌上另一碗药递给陆清则,又草草擦了擦地上的药渍,捡起地上的药碗:“陆大人安心,这药是徐大夫开的,咱家全程盯着熬的……您先喂药,咱家再去厨房盯着!” 说完,不等陆清则回话,一溜烟就跑了。 怎么冒冒失失的? 陆清则摸不着头脑,端着药碗坐到床沿上,见宁倦昏睡中无意识蹙着眉,有些心疼又好笑。 小崽子皮实得很,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闻到苦涩的药味,排斥也正常。 何况又是个警惕性子,平日里要到他嘴里的东西都得经过几重检查,睡梦里打翻药碗也在意料之中。 陆清则有很丰富的喝药经验,担心宁倦又把药碗打翻,便坐到床头,把宁倦移到自己怀里半躺着,顺带钳制住他的双手,然后舀了一勺药,试图喂进他嘴里。 或许是嗅到了熟悉的梅香,宁倦紧蹙着的眉尖松开了许多,没有什么挣扎,很乖地将药喝了下去。 和长顺说的“极度不配合”正相反。 这不是挺简单的嘛,哪有那么难伺候。 陆清则安心地想着,放松对宁倦的钳制,耐心地一勺勺喂了药。 毒是徐恕下的,解药也是徐恕给的,应当不会有问题。 但是喂完药后,过了许久,宁倦依旧没有醒来。 陆清则竭力按下焦虑,拧了块湿帕子,给宁倦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才带着空药碗出去:“药陛下已经喝下了,郑指挥使那边如何了?” 外头便有锦衣卫守着,闻声立刻回道:“指挥使已带人捉拿了徐恕,现已带回北镇抚司审讯了。” 陆清则顿了顿,下毒都来真的,审讯不会也来真的吧? 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小靳小声道:“陆大人放心,指挥使心里有数。” 闻言,陆清则点点头,递去空碗,关上门回到殿里,坐守在宁倦身边。 天色愈来愈暗,小雨转急,隆隆的闷雷声不断,整个乾清宫却静得落针可闻,陆清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宁倦微弱的呼吸声。 宁倦既然敢这么做,想来也把事情都交代好了。 出了这么一遭事,今夜不知道多少人会睡不着觉。 陆清则眄了眼床上的罪魁祸首。 宁倦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让他很不习惯。 他喜欢的是那个一见到他就眼神亮起来,黏黏糊糊小狗似的宁倦,即使有时候黏糊得叫人受不了,但都好过这般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等这小混账醒来,他一定要狠狠地骂一顿才解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很远,有些催眠,陆清则趴在床边,不知道守了宁倦多久,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一小会儿。 宁倦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趴在他身边的陆清则,虽浑身因毒发痛,嘴角还是勾了勾。 如他所料,陆清则会忧心地守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陆清则的头发,想将他抱上床来睡。 岂料中了毒的身体十分虚弱,尝试了一下,非但没抱动陆清则,反而把陆清则弄醒了。 陆清则揉了下眼,抬头对上宁倦的眼睛。 俩人都不由愣了愣。 宁倦:“……” 从没这么没用过。 他迅速切换眼神,可怜无辜地望着陆清则:“老师怎么趴在床边,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陆清则不吃这套了,霍然站起来,气得肝火旺:“小兔崽子,两天不看着你就做出这种事,谁让你用真毒的?!” 宁倦虚弱咳了两声:“老师,我是有原因的,怕你不同意,才……” “说,”陆清则面无表情,“说不出个合理的缘由,今年我不会再进宫来看你。” 宁倦忍着毒发的痛脸色都淡然自若,听到这话,面色顿时变了,急急忙忙地拉住陆清则的袖子,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开。 他平日里身体再好不过,难得虚弱一点,看着便觉得脆弱可怜,陆清则发现自己忍不住又心软了,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不解气地狠狠揉了把他的脑袋:“好好说话,不准卖惨。” 宁倦眨了眨黑亮的眼眸,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低,听不太清。 陆清则只能坐到床上,俯下身,微微贴近他:“你说什么?” 宁倦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太医院,有卫鹤荣的人。” 一句话,就让陆清则明白过来了。 这出戏里,最难的部分,自然是让卫鹤荣相信宁倦被徐恕下了致命的毒,能证实这一点的就是太医。 太医院的御医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医者,要瞒过他们,要么有他们的绝对忠心,要么就用真毒。 即使如此,陆清则的脸色还是有点难看:“你可真是舍得。” 敢拿自己来冒险! 这小崽子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过! 但不得不承认,要想引得卫鹤荣进圈套,宁倦自己就是最好的饵。 宁倦笑了笑:“就是怕老师不同意,才没有提前告知老师的,放心,徐恕对剂量有把握。” 陆清则放心个屁。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也不想揪着虚弱的宁倦骂个不停,忍了忍怒意:“太医院的内鬼是谁?” 外头倏然电光一闪,他脑中也恍然惊雷一劈,脸色微微变了:“莫非是……” “是他。”宁倦淡声肯定,“回京之后,潘敬民突然翻供,联系到误诊老师一事,我才确定下来。” 陆清则不由朝着太医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当初他们南下之际,猜到了卫鹤荣会安插眼线进入南下的队伍,排查了一通,没想到会漏过一个。 陈科。 陈老太医。 陈科行医几十年,对治疗时疫很有经验,在太医院德高望重,为人低调谦和,也从未与卫鹤荣有过接触。 当时考虑到江右的疫病严重,便直接带上了他。 宁倦说话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陆清则不得不又往下靠了靠:“所以,从一开始,卫鹤荣就知道,我们是去江右救灾,翻他老本的。” 宁倦轻轻应了一声:“其实从误诊老师那次开始,我就对陈科有疑虑了。” 一个行医几十年,经验丰富的御医,一开始误诊便算了,眼睁睁看着陆清则发了好几日高热,灌下去的药几乎没什么用,怎么会依旧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想过任何其他可能。 陆清则敛眉道:“难怪我们回京后,卫鹤荣一直没有动作,我们拿到的账本,恐怕也有些问题,就算拿出来,也没法让他伤筋动骨。” 这老狐狸。 就说江右一行怎么顺利得那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