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见雪来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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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知错。” 大掌宗欣慰点头:“你终于想明白了,你错在何处?” 他抬眼,一字一句,字字刻骨。 “错在……不救苏如晦!” 于是大掌宗雷霆一怒,剥他秘术,折他右腿,逐出秘宗,永不复名。 他低头,汗滴打在手背,垂在床榻上的发丝已然变了颜色。他缓缓侧目,桌上镜匣映照出他如今的模样,恍有皑皑白雪积落发鬓,染白他的长发,连眼眸也变成冰海一般的蓝色。视野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光与影判然分明,他听见窗外树叶窸窸窣窣,风扫落叶,仿佛絮絮低语。 目力、耳力都得到了大幅提升,这具身体已不是凡人之躯。异化得这般彻底,比昔日的苏如晦更甚许多。他动了动手脚,胸背上的伤口愈合,右腿能动了,仿佛得到了新生,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秘术力量奔涌于体内。 他知道,他已然是个怪物了。 苏如晦匡扶黑街,黑街将他出卖给秘宗。苏如晦善待秘宗,秘宗窃他神机鬼藏。 天下大义沦陷,他桑持玉又何必苦守道心?当个丑陋的怪物,好过当个伪善的人。 “桑公子,我回来了!”老狗从窗外爬进来,没有注意到床上人的异样,兀自气冲冲道,“那个江却邪好生狠毒,将我卖到狗rou馆。幸好我机灵,变回人身逃走。气煞我也,裸行的样子被人见着了,明儿云州小报说不定就会写街头惊现裸男狂奔。我定要向黑观音禀告此人借尸还魂,黑观音一定对他的秘术感兴趣,到时候免不得开膛剖腹,好好研究。” 老狗窝在脚踏边,一抬头,看见桑持玉发色如雪,登时呆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等等,你服了无极散?好家伙,你这变异的程度也太剧烈了吧,你感觉怎么样?欸,不对,我不是还没给你秘药么?” 桑持玉望着他,冰蓝色的双眸寂静若深海,没有丝毫波澜,更看不出半点情绪。这非人的模样,让老狗不自觉感到胆寒。老狗想,大概是桑持玉自己找到他藏起来的无极散了,要不然桑持玉怎么能变成这样? 桑持玉问:“我听闻,尔等大悲殿有言:食一人者为一住菩萨,食十人者为十住菩萨。你是几住菩萨?” 老狗骄傲挺胸,“不才,我已是三住菩萨。”他嘿嘿笑,“两个男人,一个小孩儿,娃娃rou嫩,好吃。” “方才江却邪之事,你禀告过了么?” “还没,”老狗从床下扒拉出他的通讯罗盘,“我现在就告诉黑观音!” “很好。” 桑持玉蓦然抬手,覆住老狗的天灵盖。他的掌心生发出无数冰蓝色的经络,插入老狗的眼耳口鼻。老狗七窍流血,四脚乱蹬,在桑持玉的掌下瞬时恢复赤身裸体的人身。男人连惨叫都没有发出,皮rou以rou眼可见的速度衰颓了下去,霎时间变成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桑持玉收回手,漠然望着自己的掌心。光束般的经络收回,他的掌心恢复如初。 秘术·吞噬。 他吃了谁,就会获得谁的秘术。 很少人知道他的秘术,因为他厌恶他这与生俱来的秘术,鲜少使用。 吞噬了老狗,他得到了老狗的秘术“化形”,冥想片刻,秘术无声发动,他的发丝一寸寸变回乌黑的颜色,眼眸里恍有墨迹氤氲,遮盖他瞳子深深的蓝。尔后他俯身捡起地上的通讯罗盘,拨弄上方的八卦方位,留存在罗盘上的符印幽幽发光,连通了对面的某个人。对方沉默,等着罗盘这边的人开口。 桑持玉问:“我杀了你的狗,做投名状,够么?” 一个喑哑的笑声从罗盘中响起:“桑公子,老狗伺候你多日,你说杀便杀,不觉得愧疚么?” 桑持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眸子寂寂的。他刚刚杀了一个他不该杀的人,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从脚边路过的蚂蚁。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好人,连苏如晦都这么认为,他们不知道,其实他杀人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对他来说,杀人和杀猪没有区别,他只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澹台净教给他的戒律,持身端正,仁慈正义。 装作正义,算正义么? “没感觉。”他说。 那人低笑,“桑公子和传闻不太一样,传闻果然不可轻信。明日教众聚首传经,公子的位置,我备下了。” 第6章 神仙弟弟玉儿 那边厢桑持玉融合心核彻夜无眠,苏如晦这边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为了保住贞cao,苏如晦同韩野打了一架。若杀了韩野也便罢了,黑街以实力为尊,谁有能耐谁就是老大。老大被杀不会引起报复,只会让人恭恭敬敬认你当大哥。然而现在韩野活得好好的,先不说苏如晦很可能会被极乐坊怀疑他不是阿七,便说韩野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不可能善罢甘休。 罢了,死就死吧,他又不是没死过。苏如晦想,死这种事儿多来几回就习惯了。 就是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相公让人甚为忧心。 桑持玉到底犯了什么错儿,颓废成如今这个模样? 他那些零落天涯的故人们,又都如何了? 迷迷糊糊睡着了,意识好像变成了淡淡的游丝,牵引着他回到往日清滟滟的春光,那是他无数次午夜深梦才能回去的往昔。这次梦到他十岁,还在白衣上人明若无手下当徒弟,还住在山清水秀的苎萝山不了斋。那时候他和桑持玉还不是敌人,他也还是个名门正派的好儿郎。 他师父医术卓绝,嘴巴又严,很多人若是得了什么不能见人的隐疾,就来不了斋治病。苏如晦十岁那年,澹台净找到他师父,让师父治一个人。 “嘘——” 苏如晦从草丛里探出脑袋,紧接着,他的身后又探出俩脑袋。圆脸杏子眼那个是他师妹周小粟,瓜子脸那个是江家十二小姐江雪芽。江雪芽在苎萝山一边看病一边学武,算他半个师姐。 “你说的神仙弟弟真的在这儿么?”江雪芽问,“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是啊,师哥,你别又是逗我们玩的。”周小粟说。 “谁逗你们玩儿,阿舅叩山,我开的大门,亲眼看见了的。”他又一次将手指竖在唇边,“嘘——我看看阿舅在不在。” 他四处望了一圈,笑道:“是‘迷迭阵’,用来藏人的,难怪咱们看不见。这星阵我前几天才学过,你俩等着吧,我去找人。” 不等两人同意,他扭头摸进了迷迭阵。在周小粟和江雪芽的视野里,他的背影扭曲了一下,瞬间消失不见了。苏如晦弓腰在树底下走,回头看,身后几棵老树周围埋了灵石,彼此之间交织着复杂的星线,就是它们结成了这“迷迭阵”。他蹑手蹑脚绕过奇形怪状巉岩巨石,进了一处冷冰冰的山洞。视野尽头有一张小石床,一个披着白斗篷的小孩儿双手抱着膝盖,靠墙坐着,那孤孤单单的模样,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小蘑菇。 苏如晦进入山洞,那小孩儿听见脚步声,扭头朝他望过来。乌黑的眼眸,清冽的眸光,毛绒兜帽底下的脸儿小小的,和钻了一天山林顶着满头树叶的苏如晦一点儿也不一样。刹那间,四目相对。 苏如晦好奇地靠近他,问:“我是苏如晦,你是谁?阿舅为什么把你藏起来?” 小孩儿不吭气,一声不响将他望着。 “你吃什么长大的?好漂亮呀。”苏如晦大着胆子戳戳他冷冰冰的脸庞,“一会儿江雪芽看见你一定会气死,她总说自己天下第一美。” 说了半天,小孩儿都没回应他,苏如晦挠挠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怕我?不要怕,我不是坏蛋的。我这人可好了,专门打坏蛋。那个送你来的人,叫澹台净的,昆仑秘宗的大掌宗,他是我阿舅,他小妹是我娘亲。你是他徒弟,咱俩算亲戚。” 他故意没说他爹是谁,世家子和黔首的地位判然分明,他怕这小弟弟知道他爹的身份就不和他玩儿了。他爹是黔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先生,因为长得漂亮被他娘相中,硬抢进边都宫城。 强扭的瓜不甜,苏如晦从坊间的小道消息得知,他爹娘是一对怨侣。更不幸的是,他娘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于一场民乱。他爹穷困潦倒,背着还是小婴儿的他蹲在大树下教人认字,还摆摊卖过草鞋。澹台阿舅看不下去,把他领了来,托付给白衣上人明若无学艺。他爹时不时来探望他,每回都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三头木头小狗哄他开心。小狗里面还安了机关,屁股后头的线一拉,它们就会喀嗒喀嗒地跑起来嘿嘿叫。 其实他很想说长着三颗脑袋的小狗很恐怖,嘿嘿叫而不是汪汪叫的狗更恐怖。可谁让他是个懂事儿的小孩呢,他每次都装作很喜欢的样子收下。 他捡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喏,这是我的名字,苏如晦的苏,苏如晦的如晦。你叫什么名字?写给我看。” 苏如晦把树枝递给他,小孩儿没接,两手仍然抱着膝盖。 苏如晦以为小孩儿不愿意搭理他,有些失望,正准备收回手,却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 “玉儿。”小孩儿低低地说,“我叫玉儿。” 苏如晦眼睛一亮,“玉儿!这名字真好听。你等等我,我去把周小粟和江雪芽叫过来。” 他呼地一下就跑远了,玉儿茫茫然发了会儿呆,山洞口传来吵吵闹闹的声响,苏如晦领着两个小女娃进来了。那俩女娃看见玉儿,蝴蝶似的围上来,捧着脸蛋盯着他看。苏如晦很得意,道:“没骗你们吧,我就说他可好看了。” “他生了什么病呀?每天都要待在这儿不能出去吗?”周小粟眼泪汪汪,“好可怜啊。” “对啊,”苏如晦问玉儿,“我阿舅为什么要关你?” 玉儿的声音轻轻的,“他说因为我会害人。” “害人?”苏如晦迷茫了。 江雪芽握拳,“我知道了!因为玉儿长得太漂亮了,大掌宗担心他变成祸水。”她气道,“玉儿,你别听他们胡说。你才不会害人,都是那些臭男人害人。他们害了人,就喜欢把过错推到咱们美女身上。” “他是男的。”苏如晦插嘴提醒。 “就是就是,”周小粟跟着道,“以后我们带着你玩儿,让师哥灵石挖下来,傍晚我们送你回来,再贴回去,保管师父和阿舅发现不了。要是他们发现了……” 江雪芽接话:“你就说是苏如晦拐你出去玩儿的。” 她们叽叽喳喳说得起劲儿,没注意到玉儿不在听,他正垂着长而翘的睫羽,低头看地上的字。 苏如晦抗议:“你们真行,什么都推给我,上回一起偷银票,结果就我一个人跪祖师爷。” 没人搭理他,周小粟拍了拍掌,叫道:“让玉儿加入我们帮派吧!”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铺在石床上。右侧写着“神龙帮”,左边分别有帮主苏如晦,青龙堂堂主周小粟,赤龙堂堂主江雪芽,每个名字上面都摁了红通通的手印。其余诸如“帮主夫人”、“帮众”、“扫地奴仆”都是空白。 苏如晦给玉儿做介绍:“这是我创立的帮派,神龙帮。以后咱们神龙帮壮大了,你就和周小粟江雪芽一样,是神龙帮的元老。” “我喜欢红色,所以我是赤龙堂堂主,小粟喜欢青色,所以她是青龙堂的。你喜欢什么颜色?我给你加上。”江雪芽说。 玉儿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你没有喜欢的颜色?”周小粟低下脑袋,看见玉儿雪白的脚丫子,“呀,你没鞋子呀。没有鞋子怎么出去玩儿?外面好多小石子儿呢。” “头发也没绾。”苏如晦说。他把自己发髻上的黑檀木簪拔下来,给玉儿绾了个丸子小髻。 江雪芽做了决定,“那就当帮主夫人好了,以后让苏如晦背着你走。他还得管你新衣裳,管你头面和脂粉,你要是想买啥,你就找苏如晦。这个发簪太土了,你以后让他给你买个金子打的。” 苏如晦翻了个白眼。 周小粟犹疑道:“可他是男的。” “有什么关系?”江雪芽满不在乎,“我老爹有三个男妾。” “男妾是什么?”玉儿轻轻绞起眉心,他精致的眉宇笼着烟雾一样的忧愁,一副很不解的样子。这模样太好看了,周小粟和江雪芽都晕乎了,百看不厌。 苏如晦叫道:“江雪芽你别瞎出主意,我才不要什么帮主夫人,我要小弟。” “好吧,那就当小弟吧,反正苏如晦背你。”江雪芽下了决断,刷刷写上玉儿的名字,取出一盒小印泥,拉着玉儿的手摁了手印。 玉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切就都安排好了。而苏如晦早已习以为常,江雪芽和周小粟天天给他挖坑。没办法,小玉儿总得有人背,指望江雪芽和周小粟是不可能的。苏如晦在玉儿身前蹲下,玉儿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上了苏如晦的背。 苏如晦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往外跑,玉儿在他背上颠,春风吹下他的兜帽,拂起他乌黑的长发。后来苏如晦才知道,桑持玉那时候并不识字,他学会的头三个字,就是——苏、如、晦。 天蒙蒙亮,苏如晦醒了,穿好衣裳推开窗,便见桑持玉坐在窗外,脚边靠着木拐。桑持玉听见声响,侧过脸,静静望过来。乌黑的发乌黑的眸,和小时候一样漂亮。苏如晦忍不住想,他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你想见江雪芽么?”桑持玉问。 “啊?”苏如晦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你做梦,喊她的名字。”桑持玉说。 苏如晦的床就在窗边,不知道桑持玉搁这儿坐了多久,竟听见了苏如晦的梦话。 “……”苏如晦心虚地咳嗽了一声,这小子应该没听见别的梦话吧? 似乎是苏如晦看错了,桑持玉的眼神好像有几分黯淡。桑持玉挪开眼,避开他的目光,道:“今日回江家。” “回江家?”苏如晦蹙眉想了想,按着俗礼,成亲三日当回门,他们这都成亲四五日了。江家也没派人来问,估计并不在乎这个废物幺子。不过回江家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江家戒备森严,黑街的人不敢来找麻烦。 苏如晦点头,“行,回门。” 说不定还能打听打听师妹的消息。自从她嫁人,他困居昆仑,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周小粟了。 桑持玉垂下眼睫,不再回应什么。 果然,他明白,苏如晦心里一直念着江雪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