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 第41节
裴漠曲起一条腿,将手中的银香囊收入怀中,如同一名俊俏的少年游侠,坐在沧海阁二楼的雕栏上,远远地望了阁中案几上新绘好的画卷一眼。 他问,“图中所绘,是姜妃?” 阁中帘后的阴影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坐下,哑声道:“世侄眼力不错……哦,我忘了,你在《双娇图》上见过她。” “她头上的凤头钗图案奇特,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今日才想起来。” 说罢,裴漠起身跃下栏杆,走进昏暗的阁中,视线透过竹帘的缝隙,落到男人的腰间,“听闻在蜀川,这种云纹凤钗一般与环佩同时出现,男配玉环女戴钗,象征情投意合鸳鸯情深。若我没记错,与姜妃娘娘凤头钗相配的那枚玉环,应在韩国公你的手中。” “呵呵,何以见得?” “多年前韩国公来蔽府拜访,我曾见过一次你的玉佩,上头的纹路与姜妃娘娘的凤头钗一般无二。” 男人掀开竹帘,缓缓走出阴影,终于露出半张刚硬的脸来,沉声道,“这个秘密,李心玉也知道?” 听到李心玉的名字,裴漠眼中并无波澜,嗤笑一声道:“李心玉一介纨绔,哪能看得出来?她若是知道了韩国公的秘密,必定早就承保给皇帝了,不会等到现在仍毫无动静。” “还是小心点好。”韦庆国阴鸷的眼中满是算计,“要不,世侄替老夫杀了她?也算是报了她玩弄鄙弃你之仇。” 裴漠抱剑靠在门上,皱了皱眉。 “怎的,旧情未了,下不了手?” “无论如何,我不杀女人。”裴漠漠然道,“要杀你去杀。” “好了好了,老夫不过是开开玩笑,世侄勿要当真。”韦庆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楠木椅子上坐下,叹道,“老夫只要李常年的性命,其余人是杀还是剐,全交给你处理。” 裴漠问:“你起事弑君,就是为了姜妃?” “不然呢?老夫戎马一生,拖着一条残腿,满身病痛,视荣华富贵如浮云,所求唯有这一位青梅竹马。” 韦庆国的目光变得空洞起来,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缓缓道,“我与她从小情投意合,可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而我当时只是一个穷侍卫。十八岁,我与她约定好,待我从军归来,衣锦还乡,便娶她为妻……可当四年后我领着禁军巡街时,却看到姜家的嫁车将她送来了长安。那时我才知道,先皇一纸诏书,将她赐给了李常年。” 说着,他的声音冷了冷,“这也就罢了,李常年不珍惜她,一心扑在那祸国妖女身上。她备受冷落,终日以泪洗面,她说她想离开这座牢笼,可我……可我当初没能将她带走,让她芳华之年,于冷宫郁郁而终。” 裴漠神色不变,平静道:“所以,你蛰伏多年,只为为她复仇?” “复仇?或许是吧。”韦庆国整了整衣襟,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拐杖,“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我失去了健康的身躯,也失去了所爱之人,全都是因为当今皇上!因为这一群只知挥霍而不知珍惜的,肮脏的贵族!” “你身体不好,时日不多了。”裴漠道,“所以,你要拉着他们一起陪葬。” “别再套老夫的话了,世侄,你今日的话有点多。”韦庆国眯了眯鹰隼般的眼,古怪一笑,“既然是投奔了我,就要拿出点成绩来。关于复仇,说说你的计划罢。” 这老狐狸一向警惕,裴漠知道,若自己再不做点什么,他是绝对不会信任自己的。 若接触不到韦庆国的核心机密,那么他便没有十全的对策保护远在深宫的李心玉。 想到此,裴漠站直了身子,扭头望着欲界仙都逼仄的天空,冷声道:“六月初十是你的生辰,以你国公的身份邀请皇帝赴宴,他定不会拒绝。”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宴会上杀了他?”韦庆国蹙眉,“可城中禁卫是忠义伯的人,此人未归于我麾下,且与我势均力敌,若他勤王,我胜算不大。” 裴漠嘴角一勾,视线从天际收回,落到韦庆国身上:“这个简单,你只需效仿当年婉后遇刺一案。” 韦庆国面色明显一变,五指攥紧拐杖,试探道:“世侄,什么意思?” 仅是一瞬,裴漠眼中的压迫感消失殆尽,又归于一片平静。他说,“宴会上,我扮成忠义伯的手下行刺皇帝,若忠义伯前来勤王,你恰好可以将弑君篡位的罪名栽赃在他头上。这样既可以杀掉皇帝,又可以除去忠义伯,岂不两全其美?” 韦庆国沉思片刻,方低笑出声。 斑白的胡须颤抖,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抚掌道: “妙计!妙计!只是如此一来,你便没有活路了,就不怕么?” “只要能杀了那昏君,死有何惧?”裴漠眼中透着肃杀之气,冷声道,“早些安排,将皇帝引到国公府的书房,我会在密室中埋伏,伺机行刺。行刺之后的事,就要交给大人你了。” “果然虎父无犬子!难得你有誓死复仇之志,老夫定当竭力相助,后事且不用你担忧。” 韦庆国拄着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裴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道,“的确该早些动手。听皇帝的意思,似乎有意将李心玉指婚给郭萧,若他与郭家攀上了姻亲,塞外十万兵权在手,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听到郭萧的名字,裴漠目光沉了沉,像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般,言辞又冷了几分:“郭萧?还真是阴魂不散。” “是啊。”韦庆国不知他所指何事,只顺着话茬道,“不能让这桩婚事成功。” “绝对不能。”裴漠直起身,眸色清冷,沉沉道,“借你国公府令牌一用,再找身禁卫军的衣裳,过几日我需进宫一趟。” “进宫?”韦庆国疑惑,“非常时期,你还进宫做什么?” 裴漠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狷狂的笑来:“我左右是要为大业而死之人,想进宫,见姑姑最后一面。” 第49章 郭萧 “听说郭萧仰慕你已久,还托他爹求过父皇,惟愿一睹你的风姿。他们父子俩月底就要回幽州了,心儿就抽个时间与他见上一面,权当是了了那小子的夙愿,也别让父皇难做,好么?” 李瑨显然是奉父皇的口谕前来当说客的,有些局促地坐在案几后,小心翼翼地询问李心玉。 李心玉不语,只盘腿而坐,膝上横着一张梧桐木古琴,正埋头调弦校音,指腹一拨,叮咚一下,又一拨,再叮咚一下。 “而且,”李瑨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不是说你的命定之人,胸口有一颗朱砂印记么?可巧了,郭萧说他胸口也有一枚红色胎记。” 闻言,李心玉将手按在颤动不已的琴弦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她抬首,似笑非笑:“哦?他如何知道,我命定之人的胸口会有一枚红色印记?” “不是我说的!”李瑨一噎,忙举双手以示清白,“多半是父皇说漏了嘴。” 李心玉也不再追问,只将古琴放置在身侧,理了理袖口道:“哥哥近来倒是闲得慌,柳拂烟的事还未有着落,倒有空给父皇做说客了。” “冤枉啊!我若不替父皇做说客,他就要给我娶个小顽固做太子妃!柳拂烟的身世又那么糟心,这几天把我气得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哥哥心里苦你知道么?”李瑨哀嚎一声趴在案几上,眉头皱得如同丘壑,看得出是真的挺为此事烦恼。 李心玉好笑,伸手拍了拍李瑨的肩:“好啦,知道你心里苦。说罢,什么时候?” 李瑨还未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时候?” “见郭萧啊。”李心玉撑着下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芒,缓缓露出一抹狐狸似的笑来,“正巧本宫也有几句话要送给他。” 郭萧是李心玉的另一段耻辱。但愿见过这一面后,她可以彻底抛弃前尘往事,浴火重生。 李瑨大喜过望:“你若愿意,就明天?” 想了想,李瑨又难得细心道:“哥哥陪着你去。你若看不上他,咱们见一面就回来,省得那小子欺负你。” 李心玉不置可否。 第二日,李瑨果然约了郭萧在宫门外见。 因是要出宫,李心玉换了身平常的素衣,绾了双螺髻,手里执着一柄黑面白梅的金丝团扇,带着白灵一同乘坐辇车到了宫门。 李瑨和郭萧果然在门外的马车边候着了。 李心玉扶着白灵的手迈下辇车,抬眼间,便见郭萧那厮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嘴唇微张,呆立在原地,一副沉迷美色的痴傻模样。 “乐之,这就是襄阳公主,我们整个东唐最璀璨的明珠。”李瑨介绍完,郭萧仍是呆呆的模样,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心玉转了转扇柄,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 李瑨用胳膊肘顶了顶郭萧,郭萧这才回神,面色倏地一下涨得通红,忙抱拳行礼:“臣失礼!给殿下赔罪!” 若说这郭萧,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身量高大结实,五官虽不如裴漠精致,但也算的上是剑眉星目,走到长安街上,会有姑娘给他抛媚眼儿送花的那种。 只可惜,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前世,李心玉出嫁途中遭遇裴漠抢亲,郭萧这厮一见叛军来势汹汹,竟然吓得两股战战,抛下李心玉一个人策马狂奔而逃。 亲人离世,爱人相残,那时的郭萧是李心玉最后的筹码和依靠,可他却抛弃了她,将她一脚踩入泥泞之中。所以,李心玉永远无法原谅他。 李心玉用扇子遮住嘴角那抹恶劣的笑意,随即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长安开市最为热闹,俊男俏女来往不绝,满街可见杂耍卖艺的、开店摆摊的、吃喝玩乐的,各地语言杂糅在一起,如同一曲恢弘的乐章。 李心玉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和李瑨走在前头,郭萧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心玉身边,眼睛一直往她身上瞟。 路过一个糖炒栗子的摊位,李心玉稍稍驻足,想起了当初裴漠亲手给她炒糖栗子的时候,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来。 李瑨干咳一声道:“哎呀,我们心儿最爱吃糖炒栗子了!”说罢,给郭萧一个眼色。 郭萧立刻会意,走到摊位前对卖栗子的老伯道:“老头,这些小爷我全买了。” 言辞间透出一股财大气粗、高高在上的味道。 李心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在一国公主面前装阔气,可不是有病?谁稀罕! 想到此,她强忍住内心的反感,笑吟吟道:“我是喜欢糖炒栗子,但不是每个人送的都喜欢。” “本世子送的,公……姑娘一定喜欢。”说罢,郭萧笑着抛了抛手中的金锞子,自认为潇洒帅气。 李心玉扑哧一声道:“不用了,买这一车当是喂猪呢?” 说罢,她转入一条相对清静些的小巷,对跟来的郭萧道:“听闻小世子从小在幽州长大,跟着老侯爷戍守边关,想必是千军万马也见过罢?” 郭萧颇为得意地挺挺胸膛,道:“那当然。” 李心玉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郭萧,直言道:“世子害怕过吗?会临阵脱逃吗?” 郭萧猛然一僵,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吞吞吐吐道:“不、不会逃。” “心儿,怎么说话的呢?”李瑨拉了拉李心玉的衣袖,又朝郭萧道,“不好意思啊乐之,公主直言快语,有时说出来的话连父皇都不敢回驳,你切勿介意。” 这番话看似是在安慰郭萧,可郭萧却没有半点被安慰的快意,只觉得更憋屈了。 连皇帝都不敢反驳这位小公主的话,更何况自己只是区区人臣之子?太子的话换个说法,俨然就是:想要反驳公主,你还不够格!她若骂你,你只管捱着便是,被骂完了还要竖起大拇指夸她一句‘殿下骂得好’! 五月天,日头已有些晒人,郭萧却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笑得不似之前洒脱了,僵硬道:“臣晓得,晓得。” “世子还未回答本宫的问题呢?”李心玉不依不饶,漂亮的玲珑眼像是明镜般清澈,“若有一人,本宫将身家性命交到他身上,可一旦遇险,他却抛弃本宫独自逃了……你说,这样的人本宫该如何处置?” 郭萧擦了擦冷汗,还未回答,李瑨就先一步嚷道:“若真有这样的负心人,老子第一个阉了他,再将他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郭萧脸更白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兄妹字字句句都在针对自己。 奇怪了,莫非郭家得罪过公主,才使得她针锋相对? 不可能啊!郭家举家定居幽州,数年才回长安一次,郭萧自己也是从少年时期就仰慕李心玉深宫第一美人的艳名,但从未谋面,何来得罪一说? 李心玉看着郭萧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畅快了不少,笑道:“本宫又不是在说你,世子何必这么紧张?” 郭萧勉强笑笑,不知该作何回答。 早听说李心玉容倾天下,今日一见,美则美矣,可惜是朵带刺的刺玫花。 “听闻,世子的胸口也有一枚红色胎记?”李心玉问。 郭萧一怔,下意识揉搓着胸口,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擦去一般,矢口否认:“不,没有没有,是蚊虫叮咬了一个包,我看错了,不是什么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