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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郑教授笑,不跟他客气,张嘴就喊,“孙子。” “我帮您转院,我们去大医院看看。” “这里就是最大的三甲医院。” “我们去北京。” 郑教授笑而不语,只是看着他。 乔朗狠狠地抹了把眼睛,别开脸:“别这么看我。” 郑教授犹疑:“小朗,医生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吧?” “一群庸医。” “你这话说的,自己生病,怪人医生头上干吗?” 乔朗突然又求他:“老师,我们再去别的医院看看吧,兴许是检查结果出错了。” 老头的回答令他绝望。 “你以为我没去过吗?” 他潇洒地一摆手:“不治了,不想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死在医院里,回家吧,我想回家,阳台上还养了几盆花,几天没浇了。” 乔朗拗不过他,借了辆轮椅,办了出院手续。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让他回来吃团年饭,他说了郑教授患癌的事,母亲一个劲儿那头喊“天呐天呐”,好人不长命。 她和乔玥很快带着做好的饭菜赶过来,这一年的年夜饭,大家是哭着吃完的,乔玥捧着饭碗,不敢哭太大声,将哭声都憋在嗓子眼里,像小动物一样地呜咽,郑教授还有闲心打趣她,你这碗饭特别咸吧。 她哇地一声,再也忍不住,扯开嗓门儿大哭。 郑教授赶紧埋头扒饭,不敢逗她了。 电视里放着春晚,舞蹈演员们穿得花团锦簇,中间的歌手唱着那句耳熟能详的歌词: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我送你三百六十五个祝福。 没有三百六十五日了,连六十五日会不会有都不知道。 歌唱的再好,小品再热闹,也没有人去听去看,小小的两居室被悲伤笼罩着。 饭后,乔母收拾完碗筷和卫生,怕太晚回去了不安全,带着乔玥先回家去守岁。 乔朗留在郑教授家过夜。 老头戴上老花镜,将家里的存折房产证都拿出来,一字排开在茶几上。 他清贫了一辈子,资产并不算丰盈,一套房子,留给乔朗,存款有六十来万,分作三部分,一部分捐给他一直在资助的山村失学儿童,一部分捐给野生动物救助组织,另一部分,也留给他。 乔朗不乐意听这些,跟交代后事似的。 他想起身,却被郑教授按住。 “坐着,我知道你一身傲骨,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但你听着,这钱也有你的一部分,当初你们家赔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全存在里头了。” 乔朗皱眉:“可那是……” 害死您夫人的补偿款。 这话他没说出口,他不敢说,郑夫人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不说,郑教授也猜到了,摇摇头,眼神有些许哀戚:“都是命,孩子,你懂么?都是命,我还记得出事那天,你师娘她心血来潮,突然很想吃宜兴路上一家糕饼行的桂花糕,打电话给我说,她晚点回来,让我把冰箱里的rou拿出来先解冻,回来包饺子吃,我问,要不要去接她,她说不用。” 说到这里,老头笑了笑,双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两下,似乎是想形容出那糕点的形状。 “你吃过么,那家的桂花糕做的很好吃,尤其是刚出炉的,桂花味很足,不会太甜,口感又软糯,我和她都好这一口。” 乔朗摇头:“没吃过。” 老头噢了一声:“那可惜了。” 这句话之后是半晌的沉默,老头精神不太行了,经常话说到一半,突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乔朗并不提醒,直到他自己想起来,继续说:“她去买糕点,就走了另外一条路,就遇上了你爸爸,后来,唉……” 老头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命,什么叫命?无可奈何叫作命,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今天似乎很喜欢这句话,又说了一遍,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活到郑教授这个岁数上,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天底下,多的是让人没有办法的事,记得某运动品牌有个广告,其中有句广告词,是这样说的:人生,无限可能。 其实不是,应该是人生处处无可奈何才对。 乔朗哑声:“那也不意味着我们能获得原谅。” 郑教授笑:“什么我们?你是你,你爸是你爸,他犯下的孽不可能继承到你头上,老话说:祸不及妻儿,就是这个道理。” 他摸了摸乔朗的头,这个动作自他成年后,他就很少做了,可今晚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这样做一做。 “你的十字架背负得太久了,是时候放下了,你知道的,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 乔朗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发胀。 他别过头,不想让老头看见他的表情。 郑教授又劝他:“把钱拿着,去还给湘丫头,那是个好姑娘,可别错过了,你要到我这岁数才知道,人这一辈子,看着很长,实则很短,一忽儿就过去了,所以该抓住的就得趁早抓住,别等着失去了才反悔。” 他长叹一声:“人生无常啊。” 当夜,乔朗宿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他失眠了,两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没有丝毫睡意,因此当房中的郑教授发出呻.吟声时,他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进房里。 那是他第一次见郑教授疼痛发作的样子,从此永生不能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