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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她的父亲为什么要找一个低贱的女人,问他是否羞愧,问他为什么要让那吉普赛人把她生下来。 房中的书架上塞着一本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石渐青十七岁第一次读时,曾愤愤不平地批判阶级划分缺乏人道主义;二十三岁再拿出来读,却幻想着乌托邦真实存在,如此一来,她的父亲便不会自轻自贱,和低等妓/女生出一个错误、一个污点。 时间或许不是解药,但的确是止痛药。石渐青一过二十四岁,便可以重新走出庄园。她变卖掉所有房产,拿到一笔三辈子也花不完的巨款,她安静看着账户余额,看了一整夜,第二天订了一张机票,飞往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石渐青开始满世界漂泊,在这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又换下一个。她走走停停,二十六岁的四月初,从莫斯科飞往绛城。她的曾曾祖父是绛城人,到她这一辈,却已经没有人到过绛城。 她找到绛城最好的酒店入住,酒店旁边有家音乐厅。 石渐青放下行李,换了一套深绿的礼服裙,去音乐厅随便买了一张票。那天的交响乐队是捷克籍,他们奏着民族乐派的曲子,奏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石渐青坐在台下,掉了两滴泪。 她旁边的观众递来一块手帕,石渐青惊觉失态,赶忙用指尖抹掉眼泪。她与旁边的观众匆匆对视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抱歉,说了一句谢谢,随即起身,摸黑走出演奏大厅。 四月春寒,石渐青披上一间黑色的长大衣,盖住内里的华服。 她迈进春风中,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她继续往前走着,左手边慢慢跟上一位先生。 石渐青转头去看,彭诉仁脱下帽子搁在心口,踟蹰一阵,问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石渐青打量彭诉仁的黑发和眼睛,十七岁的春季,她似乎在地铁站里见过这个人的眼泪。 她不确定地点头,彭诉仁跟着她点一点头,两手攥着帽子,料子都变了形。 他约石渐青吃一顿晚饭,后来是一顿午饭、一顿下午茶。他们自然而然地见面谈天,石渐青不太会说中文,彭诉仁跟她讲英语,日子久了,中英法三种语言交混着腾在餐桌上方。 彭诉仁并不纠正石渐青的中文发音,石渐青却不能放任彭诉仁在发“R”音时卷起舌头。他摆弄着银质餐刀,说自己分不清卷舌了没有,请石渐青帮忙看看,她没有答应。 他们出了西餐厅,门外有一棵老柳树,新叶才抽芽,嫩绿似罗裙。彭诉仁说了一路带“R”音的词,走到一个无人处,石渐青凑过去,仔细检查他是否卷舌。 彭诉仁低着头说话,请石渐青再靠近一点儿,否则检查不清。石渐青踮起脚来,彭诉仁望住她的眼睛,十多年前,他匆匆一瞥,在花头巾之上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只那一眼,便记了很久很久。 他们结婚了,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取名彭朗彭郁。 石渐青的胎梦很美妙: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湖中有条红鲤鱼嗖一下跃出波光粼粼的水面。她跟木雕老师学习,按照月亮和鲤鱼的样子,亲手刻了两只木雕留念。 彭朗和彭郁是异卵双胞胎,两个人大体上像mama,却只有彭朗遗传了石渐青的桃花眼。石渐青时常坐在摇篮边,轻轻打量两个孩子。彭朗的眼睛总是睁着,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石渐青,她是妓/女的女儿。 石渐青的目光慢慢失去焦点,她回忆着从前在石家的繁荣,似乎她人生中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从这双桃花眼开始的。 她不知道自己落下两滴泪,彭诉仁在旁边递来一张纸巾。石渐青泪如雨下,用母语诉说自己想家,但她已经没有故乡了。彭诉仁陷入沉默,他没有说自己也想家,但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他已经不是二十二岁。 当年彭诉仁的父亲病死后,他的农民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她照旧洗衣服做饭收拾家,见彭诉仁意志消沉,一笤帚打在儿子背上说:“男子汉大丈夫,丧着脸像什么话!”她这辈子赶上一个动荡的时代,又长在农村,生生死死,如同家常便饭,人得想办法继续活着,哭有什么用。 彭诉仁没能得到母亲的安抚,只从她身上学到了忽视悲伤的作用。 彭郁死后,彭诉仁如法炮制母亲的做法。他怕自己不如母亲坚强,会睹物思人,于是迅速销毁了小儿子的所有物品。石渐青已经哭了三天,她攥着亲手刻的鲤鱼木雕,不让彭诉仁抢走。他握住石渐青的肩膀,盯着她红肿的双眼喊:“别发疯了,人要往前看!” 石渐青愣在原地,想起丈夫在医院里跟医生沟通的样子,他逻辑清晰,表达顺畅,像濒死的不是他儿子。 人到底是无情的,无数有关无情的记忆,从头到尾,瞬间扎入石渐青的心脏。 她父亲还在时,总会望着她的眼睛出神。他或许会想念吉普赛女人,或许也曾有一点爱她,但他绝不会跟上流社会的太太离婚,转而娶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 彭诉仁大概也是这样爱她。 他可以在新婚之夜,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念她的名字;可以在每年的中秋夜,和她漫步于庭院月光中,叹上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有她在身边就很好。 然而,她怀孕了做产检,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可能不适合孕育双胎,彭诉仁第一反应不是为她担忧,不是那就减胎,而是询问医生该怎么调理她的身体,才能保住两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