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削籍赐婚

    扣押载潋的小院儿木门微敞,一个年轻的男子从门缝里闪身进来,他一路走到吴孟侠面前,压低了声音拱手道,“孟侠兄,我都打听清楚了,今儿外头是清廷为被杀的克林德公使所办的立碑仪式,清廷特派了那小醇王载沣来祭酒的。”

    阴云低垂,初夏时节的风雨欲来,闷热躁动的空气令人呼吸不畅,载潋听得额头生汗,她的瞳孔隐隐颤抖着,她知道自己的五哥一向滴酒不沾,年幼时五哥曾因喝酒而浑身长红疹,且头晕呕吐,自此后五哥再也不曾碰过一滴酒,每每入宫宴饮也都以茶代酒,今日身负太后“重任”,要在洋人面前不得已而饮酒,载潋只怕他会旧病复发。

    吴孟侠听罢,目光狠绝,咬牙切齿狠狠道,“这清廷果然只会做折辱自己面子去讨好洋人的事!实在可恨!”

    他说罢后,怒气汹汹地疾步冲到载潋面前来,他用手狠狠掐着载潋的下颚,怒吼道,“我给你两条路!告诉我载湉每日进宫所经的路线,还有那出洋考察的五个官员将于何时何地出发!要么就是一死!”

    载潋恨极地瞪着他,听到眼前的人口无遮拦地直呼皇上名讳,就像是有人在她心里火上浇油,载潋拼劲所有的力气,狠狠将眼前的人踢倒在地,吴孟侠脚下一个不稳,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他身边的人都匆忙围上来,吴孟侠痛苦不堪地捂着自己的双腿,他直指着载潋怒骂道,“好啊,不让你尝点苦头,你是以为我在和你说笑吗?!”

    吴孟侠吃力地从地上起来,只挥一挥手,他身边的年轻男人们就抄起院里的烧火棍,狠狠向载潋的双腿抡去,棍子在载潋的膝盖上断裂,而载潋的嘴被死死堵住,她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彻骨的疼痛几乎令她窒息,眼前漫上一片黑暗。

    载潋被绑在院里的一根柱子上,唯有双腿没有被绑,那群人见载潋竟敢抬腿踢人,便又拿来麻绳,将载潋的双腿也一同绑在了柱子上。

    静心被绑在角落里,见到载潋也被那群人打昏了过去,她撕心裂肺地痛哭着,不顾外头雨势已大,趴在地上一步一步挪移过去,她挪到载潋的身边,只见雨水中流淌着血迹,鲜血从载潋的膝盖上一直淌到地上。

    吴孟侠与众人挪坐到屋檐下躲雨,静心听到吴孟侠对身边人道,“别让她现在就死了,我们还要撬开她的嘴得到消息呢!”

    年轻男人们一致应和,却有人出来道,“看她这样子倒像是不会开口的,留她活口倒是给我们留后患,不如趁早解决了。”吴孟侠揉着腿缓缓道,“不怕,那五个出洋考察的清廷官员应是下个月才出发,我就不信她能一个月都咬着不开口,我们就和她慢慢耗着。”

    雨越下越大,吴孟侠与众人挪进了屋里,他们临走前又有人上来将静心也拖进了柴房,与阿瑟关在一起。

    载潋仍被绑在院子里的柱子上,静心隔着柴房的门,看到载潋此时渐渐清醒了过来,可她满面都是雨水,已将她的眼睛迷了。

    静心哭得撕心裂肺,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她又想起婉贞福晋曾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今后无论她在哪儿,她是谁,只要有你在她身边,我就能安心。”从前她不懂其中意,不明白载潋能去哪里,能成为谁呢,而如今却明白了。

    阿瑟在身后的干柴上磨断了绳索,她冲到静心面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别哭,我们想想办法!这群人不敢真的杀了格格,我们想办法和外头联系,阿升没被他们抓来,他发现格格不见了会想办法的!”

    静心渐渐止住了哭泣,阿瑟抚着静心的胸口劝慰道,“姑姑,您看到了,岳卓义也在这里,他是拦着不让那群人伤害格格的,有他在,我们也能想一想办法!我若猜得没错,他今夜就会想办法来见我们,我们也好和他商量商量办法!”

    晌午时分,雨越来越大,太平湖上泛起一片白雾,载沣自回府后就浑身刺痒难耐,头晕恶心,他心里烦躁得厉害,回府后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

    而当日是幼兰出嫁后要回娘家回门的日子,她满心欢喜地梳妆打扮着,准备与自己的夫君一起回府去看望阿玛。幼兰的随嫁侍女绮官来请载沣,却被张文忠拦下了,张文忠为难道,“绮官姑娘,咱王爷身上不舒服,回府来就歇下了,吩咐了不让人打扰,麻烦你回去跟福晋回一声儿吧。”

    绮官自恃是福晋的随嫁,说话也不肯委婉,随即便扯着嗓子道,“文忠叔,是我们奶奶让我来请王爷的,再说今日是奶奶回门的日子,王爷不一块儿去吗?”

    张文忠正与绮官争执不下,载涛与老侧福晋刘佳氏一起来探望载沣,绮官见了刘佳氏略福了福身,道,“给老太太请安。”

    刘佳氏让她起来,随后便问张文忠道,“文忠啊,载沣怎么了,从回来就不见人了?是不是差事做得不好,让皇太后训斥了?”

    张文忠蹙着眉摇摇头道,“不,不是,老侧福晋,是王爷喝了点酒,回来就浑身难受,心里烦得厉害,说不叫人打扰的。”

    刘佳氏与载涛一听便急了,他们都知道载沣不能喝酒,喝了酒就会起急症,此刻也顾不得张文忠拦,便推门而入,只见载沣靠在床上辗转反侧,载涛急忙便吩咐手下人道,“快,快到府里药房抓药!从前五哥起急症,应该还有底方的!”

    刘佳氏潸然泪下,她坐到载沣床头来,垂泪道,“儿啊,自打你meimei离了府,你这整日里没个笑模样的,额娘怎么能放心,这你不舒服了,也不让额娘来瞧瞧。”

    载沣听见刘佳氏的声音,急忙坐起身来,轻笑道,“额娘,儿子喝了点酒,等酒劲儿过了也就好了。”

    刘佳氏仍旧止不住泪,她摩挲着载沣的手,道,“见你这样,不如额娘亲自去求潋儿,把她求回来,让你们兄妹都过得舒坦些,额娘实在见不得你这样。”

    载沣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呆愣愣地望着前方,许久后才道一句,“请她做什么,我这个做兄长的,自问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没有良心,偏要和我闹,那就随她去!”

    载涛在一旁也不禁叹气,见下头人还没有将药送来,又出去催促道,“忠叔,去问问,怎么还没送药过来?!”

    张文忠抬步正要走,却见有个小厮从回廊上急匆匆跑来,见了载涛便道,“七爷,药房里说,从前都将王爷用的要制成了颗粒,可药后来都被三格格给要走了,只因三格格说他们药房不上心,药材都被虫蛀了,三格格说亲自给王爷保存着。可这三格格走了,奴才们…也不敢擅自进涟漪殿里找啊。”

    载涛正左右为难,载沣却披了件外衣从里头走出来,他道,“去吧,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找。”

    载沣等人进到涟漪殿里来,只见载潋从前用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有带走,除了几件她平日里爱穿的衣裳和被载泽送走了的玉翠首饰,其余的用物都还在远处,就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载涛摸了摸载潋房里的椅背,轻叹了声气,刘佳氏缓步走进来,问载涛道,“儿啊,你也想起meimei了是吗?”载涛立时挤出笑意来,道,“额娘,儿子想起来meimei这几把椅子只用来招待贵客,有次儿子和五哥六哥来看meimei,meimei就让瑛隐拿这几把椅子出来给儿子们坐,那时候,五哥还打趣她来着,她也从来都不真生气。”

    刘佳氏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载潋实在倔强,怎就这样狠心地将亲人们都斩断,一去不回头。

    王府里的伙计们在载潋房里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载沣要用的药,载沣见他们动作粗鲁,立时动了怒,喝道,“你们手脚都轻点儿!谁允许你们把格格的东西都弄乱了!”

    小厮们也是急着找药,一时不留意才将东西弄乱了,他们见载沣动了怒,也不敢再继续找了,便来回话道,“王爷,兴许格格将药带走了,奴才们找遍了也没有啊…”

    载涛上前来一步道,“不会的,meimei连平日里爱用的东西都没带走,又为什么要带走五哥用的药呢?”

    载沣看到载潋往日里用的东西,眼前闪过无数往日的画面,对载潋的思念与担忧令他更加烦闷,他索性离了载潋的卧房,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涟漪殿的院落里,只见墙角处生了几株杂草,他弯下腰去将杂草拔了,抬头时看到院落后面隐蔽的小佛堂,他像是被驱使着一般,抬步就走了进去。

    载涛担心载沣的身体,跟在他身后也跑了出来,他跟着载沣进了佛堂,只见里头落满了灰尘,巨大的鎏金佛像下又立有一尊小的佛像,小佛像倒映着光,可见从前一直有人在擦拭。

    佛像下有几格小抽屉,载涛伸手去拉开抽屉,只见里头摆满了小巧的药瓶,每五个装作一梯,上面都贴着写好药名的红纸条。

    载涛拿出来细瞧,默默念着红纸条上的药名,“地肤子,苍耳子,川穹,红花,白英…”载涛不觉间已溢满了泪,他抬起头去向载沣道,“五哥,这些都是治你急症的药材,meimei一直精心地收在这里…”

    载沣接过药瓶,只见盖子上还写着“五哥用”三个字,显见是载潋的字迹。

    载沣没有说任何话,只将药瓶默默收下,他见小佛像胎面泛着光,从前必定有人日日看护,他拿起小佛像,竟见佛像下压着几封信,他缓缓敞开,与载涛一同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载涛立刻反应过来,他心底有些害怕,压低了声音道,“五哥,这可是谭嗣同的诗。”

    载沣仍旧没有说话,他又打开另一封信,只见上面写着诗名——“狱中示复生”,诗文被抄在下方,“青蒲饮泣知何补,慷慨难酬国士思。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这是林旭的诗,是他在狱中写给谭嗣同的。”这一次载沣没有等载涛开口,自己便先开口道,“潋儿还一直留着他们两人的诗…”心底的迷雾一点一点被大雨冲刷开,真相逐渐浮现,他心底的悲痛与震惊却更甚,直到将他彻底席卷。

    载涛从载沣手里接过最后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来,敞开来看,竟见是“慧中学堂”四个字。

    载涛立时便道,“五哥!这慧中学堂不是刘瑟瑟姑娘办的吗,这…meimei在佛堂里供着这个是什么意思?”

    载沣凑到载涛身边来,只见纸上盖有“浏阳会馆”的大印,立时便了然道,“这大概也是谭嗣同为她们题的,谭被问斩后,她们自然不敢再用,meimei一直将谭嗣同的字收在这里…只怕是她心里一直都没能忘了那些在戊戌年已死的人。meimei原先曾请我为她题这几个字,后来又说不用了,我一直以为meimei是嫌我书法不佳,现在想来,又或许是当年不愿意牵累我…毕竟帮助瑟瑟姑娘开办学堂,是旗帜鲜明地要帮助维新党人了。”

    载涛身上一凛,竟未想到meimei自戊戌年始就一直有自己的盘算,载涛急忙将手里的字对折,收在袖子里,道,“可瑟瑟姑娘的学堂并未受到牵连啊,到如今也开得好好儿的。”

    载沣将载潋私藏的信收在衣袖里,将佛像归位,他领着载涛离开,两人同撑一把伞,载沣将药交给张文忠,让他去用热水冲开了抓紧送来,随后又对载涛道,“皇上下旨开办的京师大学堂都未受到牵连,民间的小学堂自然更无所谓了,只不过当年meimei并不知开办学堂的后果下场会是如何,才不愿牵累我吧…我如今…当真为她心痛。”

    载涛侧着眸看向载沣,载沣的脚步飞快,已经淋了浑身的雨水都浑然不知,他道,“我在迎两宫回銮的路上亲耳听到皇上对meimei绝情绝义,外间都传说是meimei背叛了皇上,出卖了维新党人,可你看meimei私藏的心意,她直到离府前都还日日供奉佛像,珍藏谭嗣同与林旭的诗,皇上又怎知她真正的心意。”

    载沣回房后喝了药,身上的症状已缓解了许多,绮官又来请他随幼兰一起回荣禄府上,载沣正欲应允,却忽然听得张文忠在外头大惊失色地喊起来,“咱格格找不见了!…”

    他闻声后眉头一蹙,与载涛一同冲出门来,只见张文忠正手足无措地跪在门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房檐下的地面上已经湿了一片,他道,“王爷,七爷!咱府上的阿升刚刚回来了,说三格格丢了,三格格不见了!已经整整一天了!他问王爷能否派人去找…”

    载涛听得此话,早已一切都顾不得,他冒着大雨便冲出去,而载沣身上的病症刚刚缓解,他也披上衣裳,又为载涛拿了衣裳,顺着回廊一路向外走,急问道,“阿升人在哪儿!他没说载潋是在哪儿走不见的?!”

    张文忠连忙回话,“王爷,阿升说就是在克林德碑附近走丢的,当时朝廷官兵都在清路,三格格就和阿升分开来走了,他说格格走丢前,他还看见了王爷,正在祭酒。”

    载沣脚下立刻不稳,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他脑海里越来越乱,忽然回忆起白天时曾隐隐约约有人在耳边呼喊“五哥”,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太担忧meimei所以出现的幻觉!…

    “王爷,三格格不见了,咱要派人去找吗?”张文忠试探地问了一句,他只怕载沣还在生载潋的气,根本不愿去过问载潋的事情,载沣扶着回廊下的柱子站稳了,转过头来痛骂了一句道,“我不管谁管!赶紧派人跟着阿升去找!找不着你们都别回来了!”

    绮官见载沣又走了,气急败坏地回到幼兰房里回话道,“奶奶,王爷又走了,晌午那会儿是去三格格房里找东西,这会儿又说三格格人走丢了,王爷直接出府去找她了!她可真是阴魂不散,人都走了,还让王爷和小七爷白白惦记!”

    幼兰早已经梳妆打扮好,在房里等了一整天,她肚里全是火气,她想起阿玛对自己的叮嘱,便努力平复怒气,她狠狠咬牙道,“这个载潋,是和我犯冲了,我今日要回府,她就走丢了,让王爷去找她,好啊!”

    “主子,您可别委屈,这三格格早晚要嫁人的,到时候王爷想管也管不着了,您是醇王爷独一份儿的嫡福晋,您才是醇王府的主子呢。”

    载涛与载沣带着人跟着阿升一路来到载潋所住的小院,阿升指了指门上的大锁急得直哽咽道,“格格要出城去走走,奴才就把院门锁了,今儿王爷来这儿祭酒,格格没走几步就遇见朝廷清路的官兵,奴才就和格格分开了,说好在前头汇合的,格格就一直也没来!奴才还想着格格是不是回来了,可回来一瞧,这大锁还拴着,根本没人回来!”

    载沣急得捶胸顿足,狠狠埋怨自己道,“都赖我!若不从这里经过,阿升也不会离开潋儿。”载涛急忙安慰道,“不赖你五哥,谁能想到天下还有这等无耻的人,趁着meimei身边没个男丁,就…”

    载涛也不忍再说下去,他挥手示意身后的人道,“meimei是在前头走丢的,你们从前头那儿挨家挨户地问,若没有,就一路往出城的方向去找。”

    载沣已急得有些恍惚,载涛不忍见他如此,忙上前来扶住他道,“五哥千万要宽心,或许meimei只是留恋哪里的景色才耽搁了…六哥今早起来就头疼脑热,都没往额娘处请安,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五哥千万要保重身体。”

    载沣示意不必扶他,他也一路去找,载涛跟在他身后问道,“五哥,今儿可是嫂嫂回府的日子,五哥去陪嫂嫂吧?我来找meimei。”

    载沣只顾着找载潋,焦急当中只道,“回门哪日不能回,载潋都丢了,我有什么心思!”载涛知道了载沣的心意,也不再逼他回去,载沣找了半路忽想起什么,叮嘱载涛道,“记着,别让泽公知道了此事,他若是知道潋儿不见了必定焦急,他马上就要出洋考察了,我不愿打扰他。”

    醇王府上的人自阿升与载潋走散的远处开始找起,一路往城外的方向走,完全忽略了载潋被关的仅在小院隔壁的院子。渐已入夜,小雨仍旧淅淅沥沥,醇王府的人也仍旧在找。

    阿瑟在柴房的炉子里点起一团火,才让柴房里的阴冷湿气渐渐散去,载潋仍旧被绑在院里,而阿瑟与静心又被锁在柴房里,根本出不去。

    静心一直趴在门上看载潋,她见载潋早已没了力气,心里也越来越急,她回过身来问阿瑟,道,“瑟瑟姑娘,你说的,岳卓义回来见我们,他怎么还不来呢!”

    阿瑟心中也急,但她不能表现,若她也急失了分寸,恐怕她二人将束手无策。夜已经寂静,雨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淋漓声,阿瑟静坐在原地,默默等待着岳卓义,她还抱着最后的希望,她相信岳卓义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最后的地步,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丧命而袖手旁观。

    静心一直趴在门上,终于看到院后走来一个身影,那人不敢提灯,一路蹑手蹑脚来到院前,静心大喜,回过身来对阿瑟道,“姑娘,是他,是他!”

    阿瑟此刻才猛地从原地站起身来,她扑向门口,只见岳卓义小心谨慎地将柴房外的锁打开,他闪身进来,来不及甩开身上的雨水便已道,“瑟瑟,静心姑姑!这柴房钥匙是我偷来的,院门的锁我没有钥匙,我不知他们放在何处,我没办法将你们放了!”

    “那你想想办法啊!先保住格格一命!”阿瑟在卓义面前已失去了所有冷静的防备,她指着仍旧被绑在雨中的载潋,望着卓义低吼道,“你知不知道,戊戌以后,你们在海外逍遥,格格几经生死,还要背负着皇上深重的误解!现在她被你的同党人扣押,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你就能坐视不管吗!”

    岳卓义满眼含泪,他同样没想到自己选择的“伙伴”,竟然真的会如此丧心病狂,要伤害手无寸铁的载潋。岳卓义紧紧将阿瑟抱在自己怀中,想让她冷静下来,“瑟瑟,你听我说,他们想知道皇上每日进宫的路线,想知道五大臣启程的时间,若能告诉他们,他们不会伤害格格。”

    “卓义,你是不是疯了,以皇上要挟格格…她是宁死也不屈从的…”阿瑟不可置信地望着卓义,卓义却连忙解释,“不,我知道格格不会出卖皇上,戊戌年时格格甘愿为围园杀后而提起进入颐和园,我就知道,她不会出卖皇上…我,我是说,让格格把五大臣的消息告诉他们!至少能保住性命!”

    阿瑟从卓义的怀中滑坐到地上,她气力全无,“让格格出卖泽公爷,她不会答应的!”

    静心在一旁听着,愈发紧张起来,她深知载潋不可能做出以出卖载泽为代价,来保全自己的事,她怀里紧紧抱着载潋的包袱,里头有载泽写给载潋的信,信上有他们即将启程的时间与地点。

    卓义发觉了静心的紧张,更注意到了静心手中的包袱,他蹲到静心面前,道,“姑姑!我同你们一样,我绝不愿看着格格受苦,可我今日拼死为格格求情,他们心里已对我心有了戒备,现在我又偷了柴房钥匙出来,他们若发现了,恐怕我再说什么也无用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拼死救格格一命!若您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吧!趁他们还能信任我,我还能护格格一命!姑姑!”

    静心心里无比纠结,她明白卓义的无能为力,也无比想要保护下载潋,但又知道若以载泽的安危作为交换,她知道后一定更痛不欲生!

    静心抱着包袱退了几步,连连道,“不,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岳卓义盯住了静心怀中的抱负,他狠下心去道,“对不住了姑姑!”他用力抢过静心手里的包袱,争夺中包袱散开,一封信飘落,卓义抢过信笺,扯出信纸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潋儿,朝廷将派我与绍英等人出洋一事已定,将于下月二十六日于正阳门火车站启程,唯望你能亲自前来为我送行,我心可久安。短别勿悲,望爱惜身体,擅自调摄。载泽。”

    “二十六日,二十六日,正阳门下火车站…”岳卓义口中不断念着,他将信揣进怀中,推开了静心。

    阿瑟又冲上来抢夺卓义手里的信,“出卖泽公,格格不会愿意的!”

    卓义闻声回头,阿瑟见他也已哭了,他哭红了眼问她道,“瑟瑟,我问你想不想救格格!所有人都无辜,格格都不想牵累,可她自己就不无辜吗!我想让她自私一回,只顾她自己,活命要紧!”

    阿瑟怔在原地,再也挪不动脚步,她听到卓义又将柴房大门锁上,走前卓义只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忘恩负义,戊戌年时就是,可我知道,若无格格我活不到今日,我父亲,也是格格一直派人照顾,我不管谁无辜,我只想让格格活下去!你们等着吧!”

    卓义隐入夜色,仿佛从未来过。

    次日天明,雨终于停下,太阳从晴好的薄云后探出头来。吴孟侠从屋内走出来,命人为载潋解绑,让已奄奄一息的载潋躺靠在藤椅里,他自己则坐在载潋对面,他语气温和地问她道,“淋了一夜雨,不好受吧?”

    载潋根本不开口,吴孟侠也不介意,只笑着继续道,“没关系,你不愿意说,我愿意等,载湉每日的行迹你不知道,我也不强求了,你就告诉我,那五个大臣,到底将于何时启程,我就放了你。”

    载潋微微睁开眼来,耀眼的阳光令她双眼刺痛,衣服里已湿透了,她冷得发抖,吴孟侠吩咐人给载潋盖上棉被,又问道,“怎么样,你告诉我那五个官员何时何地启程,等我事成后,我就放了你,不然现在放了你,你去通风报了信,就不好了。我说到做到,绝不伤你性命。”

    载潋略动了动嘴,吴孟侠听不到声音,他以为载潋终于经受不住了,终于要开口说了,于是贴到载潋嘴边去听,只听到载潋道,“你杀了我好了。”

    吴孟侠怒目如火道,“杀了你?你不要以为我不敢!你既然如此不识好歹,那我今天满足你!”

    载潋静静合起眼来,静静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她听到吴孟侠起身,对身后的人说道,“随你们处置吧,不必留着了!”

    她顿觉释然,自己背负的一切终于不必再折磨自己,可她的回忆却忽然翻滚,忽然想到与复生相见的最后一面,复生高呼,“三格格,今日一别,你要善自珍重,带着我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珍妃被崔玉贵拖远的模样也仍极为清晰,珍妃曾爬到自己面前来,握着自己的手含泪道,“潋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载潋最终想到陷于深宫中的皇上,她的猛然睁大双眼,却看待岳卓义展开双臂死死护在自己面前。

    吴孟侠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问道,“卓义,你到底要做什么!”卓义声泪俱下,“吴兄,你曾告诉我,人总会善恶有报,要爱憎分明,那我岳卓义护我的救命恩人,算不算善恶有报,爱憎分明呢!”

    吴孟侠眉间颤抖,他望着卓义,道,“可我已不能再放了她,她什么都不肯说,放她出去,相当于我们要自寻死路。”

    岳卓义放下双臂,他微微回头看了载潋一眼,默默在心中说了一声“对不起”后,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交到吴孟侠手中道,“吴兄请看,这是从她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找到的,是镇国公载泽给她的信,信上写明了即将于何时何地启程,信上还有镇国公府大印,这信绝不是伪造的,你想问的,都在这儿了。”

    吴孟侠眼中放光,他一把夺过卓义手中的信,而载潋听到此话,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可她淋了一夜的雨,饿了整整一天,早已一点力气也无,连手指也抬不起来。

    吴孟侠飞快扫视着信上的内容,最终狂喜地笑道,“二十六日,将于正阳门火车站启程!好啊好啊!卓义,还是你有办法!”

    吴孟侠拍着卓义的肩膀,卓义却面无表情地拂下吴孟侠的手,他冷冷问道,“你要的已经在这儿了,我只想问吴兄,何时能放了她?我希望吴兄能遵守你的诺言。”

    吴孟侠收下信件,挥一挥手道,“二十六日前她绝不能走,可我能答应你,让你好好照顾她,将她挪去柴房里一起锁着,连同你,岳卓义,你也不能离开,等我们找好下一处藏身之处,二十六日我与兄弟们好事一成,就准许你带她离开。”

    太后自回銮后,为遮掩自己残害珍妃的罪行,便以“忠贞殉节”为名,追封珍妃为珍贵妃,并命人将珍妃的尸骨从井中打捞出来,葬于城外宫女墓葬群中。

    打捞珍妃前,太后因心虚惧怕,命人请喇嘛进宫,在贞顺门外做了整整三天的法事,才敢命人从井中打捞珍妃尸身。

    载湉不能亲自到场,天气阴雨连绵,像极了他的心情,他从前一直坚信着,他总有一日能亲自救珍妃出来,能够与她再相见,弥补她一片诚挚热烈的真情,他恨极了自己,竟在西行前相信了太后的谎话,竟还在西行路上牵挂载潋,殊不知一直支持自己的珍妃早已被这两人联手害死。

    载湉已别无所求,唯有求来珍妃原先挂在北三所的一顶旧帐子,挂在自己的寝殿内,整日望着旧帐子呆坐。

    他回忆着与珍妃一起度过的岁月,珍妃毫无保留地眷恋自己,愿意奉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可自己却不能保护下她,不能弥补从前对她的亏欠。载湉无比悔恨,他想要将从前亏欠的所有的真心都弥补给珍妃,可如今已是天人永隔。

    载湉取出从前珍妃交给自己的照片,他将照片放在胸口,温热的泪浸湿了照片,他急忙用手去擦净,却竟闻到照片上传来载潋身上的脂粉味,他蹙了蹙眉,厌恶地挥去眼前的味道。

    孙佑良担忧地守在载湉身边,他无比想去劝慰一句,更想替载潋说一句话,告诉皇上,珍妃之死绝不会是载潋怂恿的。可他没有证据,面对着崔玉贵等人的言之凿凿,他如何开口。

    “万岁爷,您要爱惜身体。”孙佑良唯有捧来一杯茶,递到载湉面前,而载湉却沉入深深的回忆中,他忽想起很多年前,他领着载潋走在什刹海畔,那日阳光很好,他还记得载潋笑得很开心,他陪着载潋在衣行里买布料,他们二人遇到了尚未入宫的珍妃,珍妃来采买入宫选秀要穿的料子,那时他还帮载潋买下了珍妃也看中了的布料,载湉摇头,苦笑着轻轻叹道,“从一开始,一相遇,就全都是错的…”

    载湉照例由瀛台至仪鸾殿,陪同太后一起召见即将出洋考察的五名大臣,五大臣当中的徐世昌兼任巡警部尚书,当日有要事奏,见到皇太后与皇帝后便奏道,“皇太后,皇上,微臣听闻革命党人潜入京城,伺机而动,不知出洋日期是否应当酌情调动?”

    载泽在一旁听到此话,坚决道,“奴才以为万万不可调动,若真如此,岂非昭告世人朝廷怕了吗?!更让世人疑心朝廷立宪的决心。”

    太后坐在窗下,思虑了片刻也悠悠道,“自然不能改换日期,朝廷一言,自当价值九鼎,更何况这群革命党人又非手眼通天之辈,就算潜入京城,又如何能得知朝廷的计划呢?”

    载湉心中却始终有忧虑,他一直没有说话,最终只叮嘱巡警部尚书道,“加强城内戒备,二十六日前,若有异动,一定果决处置,绝不能犹豫拖延。”

    醇王府一直没有找到载潋,却一直也没有放弃寻找,王府的人已经找到了京西郊外,仍杳无音讯,载沣也不敢回禀朝廷,只因朝廷即将派大臣出洋,正是紧要关头,更因他知道皇上如今对载潋的态度,他更不敢为载潋的事而在紧要关头打扰朝廷。

    载泽写给载潋的信被吴孟侠得到后,载潋就被挪进了柴房里,和静心阿瑟一起关着,卓义每日为他们送饭菜与水,领着他们在院里略作活动,却无法带他们离开。

    卓义只等二十六日一到,得了吴孟侠的信儿,就能带他们离开。

    载潋的腿渐渐好了,她每日都想办法能递信出去,好让泽公等人改变启程的日期,可她每日都被吴孟侠身边的人死死盯着,一点也得不到自由,就连她往大门处略走一步,都要有人来死死将门堵住。

    卓义无数次向载潋解释自己的心,载潋却满心都想着如何传递消息出去,日子一天一天耗过,载潋仍旧不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她急得又犯了咳嗽的旧病,接连几日倒在榻上起不来身。

    五大臣出洋考察前接连数日承蒙皇太后与皇上召见,皇上亲下谕旨,叮嘱出洋五大臣,“派诸大臣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随事诹询,悉心体察,用备甄采,毋负委任…”

    载湉无比重视此次的出洋考察,在临行前又再次召见五大臣,面谕五大臣道,“考察政治乃当务之急,各考察大臣必速即前往,不可任意延误。”皇太后也命宫内御膳房制作大量宫廷御点,让五大臣一路携带以此充饥。

    所有人都明白皇上对此事的万分重视,都不敢随意轻怠,只盼二十六日一到,能够顺利启程,以让朝廷安心。

    二十六日一到,天仍未亮,吴孟侠与两名年轻男子即离开,载潋听到院门敞开,她眼睛微张,猛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她擦去头上的虚汗,问静心道,“姑姑,姑姑!今儿是不是已经二十六了?”

    静心无可奈何地低着头,“格格,您不要想了,泽公爷自由福泽庇佑,邪不侵体!…”载潋的泪溢出眼眶,她一瘸一拐地冲到柴房门口,使劲砸着门,呼喊道,“你们出来,你们出来!”

    那群人生怕载潋闹出分毫的动静来,冲进门来便将载潋的手脚都绑了,把她的嘴堵住,恶狠狠道,“今日可是大日子!由不得你闹!前段时日没绑着你,已算是给你脸面了!”

    载泽当日身着朝服,头戴顶戴花翎,在众人护送下来到正阳门下火车站,火车站内众官员聚集,各王府上也亲自派人来送行,他一直在等待着载潋,他知道载潋一定看到了自己的信,她不会不来…

    吴孟侠也改换了仆人的装束,他准备混入人群之中,随着五大臣一起登车,在车上引.爆.炸.弹,企图与五大臣同归于尽。

    护送吴孟侠来到正阳门的两个年轻男人与吴孟侠挥泪诀别,吴孟侠临别前对他二人道,“我今日若能事成,以我一身揭穿清廷虚伪面目,唤醒世人,也不算委屈!你二人在外等待消息,若我事成,趁他们大乱时便赶回去领着众兄弟离开那里,将来重任,便委托在你等身上了!”

    载泽与众大臣在车站跪接圣旨后,便要启程,火车已发出鸣笛之声,他仍遥望着远处,载潋终究没有来为自己送行,载泽不禁轻笑,原来自己的一片真心真意一直都是痴情痴意罢了。

    他忘却儿女情长,抬头定定登车,后头便有官兵为他送行,直到五大臣皆已登车,火车缓缓移动,吴孟侠终于趁机跃上火车,混入人群。

    他知道今日出洋五个官员当中,唯镇国公载泽乃宗姓贵胄,便一路尾随他,直到他被官兵拦截在载泽休息的车厢外,他才停下脚步。

    “你是哪府里的人?”官兵见他眼生,便例行询问,吴孟侠脱口而出道,“我是泽公爷府里的人。”

    而官兵却越发觉得他眼生,便又问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另一名官兵怕唐突了,便有意去请载泽身边的人出来瞧瞧,吴孟侠见自己即将暴露,终于狠下了决心,他缓缓将手挪向自己腰间携带的炸.弹上,他趁官兵等人来不及反应,用力狠狠扯下炸.弹,用力一掷,瞬间车身震荡,车厢内的大门断裂,吴孟侠及身边的人全部丧命于爆破当中,吴本人瞬间手足断裂,血rou模糊…

    载泽所在的车厢大门断裂,他狠狠摔倒在地,额头血流不止,他身边的绍英也仰倒在地…

    火车急停,火车站内的巡警部官员冲上火车,只见爆炸中心已有一人血rou模糊,车内血流成河,他们如疯了一般冲入载泽的车厢,索性有车厢大门阻隔,载泽此刻虽头破血流,却已从地上爬起,绍英也已经在众人的搀扶下坐起了身。

    巡警部尚书当即请五大臣下车离开,又急命人封锁车站,仔细搜查凶手身上所携带的物品,彻底清查各个角落。

    卓义已在院里等得万般焦急,他不知道情况究竟如何,他何时能救载潋离开,他望眼欲穿地望着院门,终于见到有两人从外头急匆匆跑来,进来便颤抖地哭道,“孟侠兄已经牺牲,而清廷官员当中却只有两人轻伤,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查到这里!”

    众人失去了主心骨,乱作一团,都急忙收拾用物,准备当即离开,岳卓义抓住一人便问,“我们呢!我能不能带她离开了!”

    而此时早已没人顾及载潋了,众人都顾着逃命,卓义趁机便叫上阿瑟与静心,他背起载潋便冲向院外,几人再不敢回到隔壁的小院儿,卓义便问静心道,“姑姑,我们带格格回哪里啊?得让她好好养着!”

    静心左右为难,最后吞吞吐吐道,“回王府吧!”阿瑟却拦下卓义,道,“还是去我学堂里吧!”

    当出洋考察五大臣所乘的火车被革命党人用炸弹袭击的事情传回到宫中时,皇上与太后皆勃然大怒,皇上痛斥京城中防备不力,即刻便传召巡警部尚书入宫,并命人即刻将受伤的载泽与绍英等人送往官医院治疗。

    巡警部尚书带着在车站搜查到的证据加急入宫,他跪伏在皇帝与太后的面前,上呈一封只剩下一半的信件,道,“启禀皇太后皇上,凶手微臣等已经查到,行凶之人姓吴名樾,是革命党人,一直暗中筹划刺杀行动,微臣等在他残破的衣袖里发现这封信,微臣等重新拼凑后转呈皇上与太后御览。”

    太监将残破的信件转呈到太后与皇上手中,太后即刻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道,“这是载泽的字,这封信怎么会在革命党人手里?”

    跪伏在地上的巡警部尚书不敢开口,而载湉接过信来,一眼便看到信纸的开头处明晃晃写着“潋儿”两个字,下面还清清楚楚写着自己即将启程的日期与地点,他狠狠攥紧手里的信,直到信纸又已破碎,他冷冷开口问道,“这信怎么会落到革命党人手里,是送信中途被人劫去了吗?”

    巡警部尚书重重叩头道,“回万岁爷,因事关皇室内部,微臣不敢唐突,亲自派人去醇王府私下询问过,醇王府七爷说,这封信是泽公爷托付在他手里的,他亲自转交到三格格手里的,中间绝无旁人,他可以作证。”

    “那要么是革命党人从载潋手里抢走了信,要么就是载潋主动给他们透的信儿。”载湉的心已疼得麻木,他却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必再对这个留有感情,因为她会让自己无尽地失望,“你去醇王府上,见到载潋了吗?”

    巡警部尚书叩头答话,“回万岁爷,微臣没有久留,没有见到格格,此前听闻三格格与醇亲王不睦,更不知三格格如今是否还在王府内。”

    皇帝与太后问过了话,太后哭哭啼啼地要亲自去官医院里看望载泽与绍英,载湉独自一人回到瀛台,他望向瀛台外一片茫茫的湖色,心底怆然,纵然她已在戊戌年倒戈,已经出卖了维新党人,怂恿太后杀害了珍妃,已经与自己的兄长亲族决裂,他还是不能相信,她能丧心病狂到出卖朝廷的大计,与革命党人勾结在一起。

    载湉自从西安回来后,还从未见过载潋,他不愿相见,也不忍相见,可如今却到了不得不见的时刻了,他想亲耳听到她说,连同这些年所有的恩怨,他都想听她说个明白,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商,你过来。”载湉叫来王商,吩咐他道,“你去传载潋过来,谁也不许随行,就她一人,告诉她,朕想听她说真心话。”

    王商一路出宫,去往了醇王府,而载潋此刻却在阿瑟的学堂里,她见渐渐清醒过来,就已听闻了外头的噩耗,载泽被炸伤,已经被送往了官医院。

    载潋痛彻心扉,她知道是自己的失误害了泽公,是自己辜负了泽公的信任,竟将他的信随身带在身上而不妥善收好!才酿成这场悲剧…

    她翻身从床上爬起,穿上鞋便要亲自去看望载泽,却被阿瑟拦下,阿瑟道,“格格!您被他们扣押这段时日来,身体消耗巨大,您要好好养病,不要再乱跑了!泽公爷身边有大夫,不会有事的!”

    载潋却不顾,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愧疚悔恨之意已将她吞噬,卓义拦下阿瑟道,“瑟瑟,格格想去,便让她去吧,若不让她去,恐怕她也不能安心养病…”

    静心一路陪着载潋来到官医院,此刻医院内外已经乱作一团,各个朝廷官员、王府小厮、医院内的大夫与医护都聚集在一起,载潋还看到太后身边的宫女排列如云,候在外面…

    有官兵见载潋衣着不整,便上前来拦载潋道,“什么人,太后圣驾在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载沣此刻带着载涛也一同赶到官医院来,他二人听闻了消息也来探望载泽,载沣与载涛在远处看到了载潋,载涛大喜过望,直接跃下马背来,将载潋拥入怀抱痛哭流涕道,“meimei!meimei!这些时日来,你到底去了哪里!…五哥你看,是meimei!”

    载潋回眸间与载沣对视了片刻,她便决绝地将目光收回了,载沣从马背上跨下,他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狂喜,装作无动于衷般,他用力眨了眨眼,让眼眶内的泪水消逝,他来到官兵面前,官兵让出路来,载潋抢在他前面冲进了大门。

    王商一路去了醇王府,本没有找到载潋,他便跟着载沣等人一起来到官医院,准备探望过载泽再回去向皇上复命,而他却误打误撞地在此处见到了载潋,他欣喜之下去追载潋,刚要开口,载潋却已没了踪影,他只好追在载潋身后,也进了医院。

    载潋穿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他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一路跑到载泽的床榻前,只见太后正坐在载泽榻前抹泪,骂道,“是哪帮猴崽子做的!让我知道了定要他们命!”

    载潋早已无暇去向太后行礼请安,她跌跌撞撞地跪倒载泽的病榻前,痛哭失声道,“泽公!我来迟了…是我对不住你!”

    载泽听到耳边传来载潋的声音,他心下立刻淌过温热的暖流,他本以为自己再也等不来她,他睁开眼来紧紧握住了载潋的手,又擦去她的泪,道,“潋儿…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王商跟着载沣与载涛等人进来,先向太后请过了安便在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王商有意上前去传皇上口谕,可见载泽躺在病榻之上,载潋又在他身边哭得梨花带雨,他也不忍去打断,唯有等他二人说完。

    载泽将载潋的手攥得极紧,他将载潋的手放在胸膛上,此刻才终于笑道,“潋儿,直到此刻,我才真正安心。”

    载潋自觉自己根本配不上载泽的爱怜,她哭得眼睛红肿,见到载泽头上的血迹斑斑后更止不住泪意,她说的话早已连不成字句,唯有断断续续道,“泽公…我…我对不起…你,若不是,不是我…那群人不会能害了你!信是他们…从我…”

    载泽去捂住了载潋的嘴,他知道太后也在场,载泽将载潋的头抚到自己的胸口上,轻轻对她道,“潋儿,不要这样说,不是你害了我,我信任你,是不问缘由的。”

    载泽望着哭得已气力全无的载潋,自知她此刻是最容易心软的,便又当着太后与载沣众人问道,“潋儿,容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块儿,让我永远保护你,照顾你。”

    载潋早已深觉亏欠,她望着躺在病榻上头破血流的载泽,再也不忍心拒绝他,她知道今日载泽受伤,全是因为自己,载潋含着泪,心底撕裂剧痛,最终还是攥住了载泽的手,她点了点头,最终缓缓道,“我…愿意。”

    王商见状,自知必须要将皇上的话带到了,他匆匆忙忙站出来,站在载潋与载泽身后道,“三格格…这…奴才来传万岁爷口谕,传您一个人过去,万岁爷说,要听您的真心话。”

    载潋瘫坐在地,听她的真心话…载潋期盼这一天已不知盼了多久,她残生唯一的余念便是能向皇上诉说清楚自己的心,而命运造化弄人,这一日却要在自己已答应了载泽之后来临。

    载潋想到自己在西安时,皇上对自己百般误解,让她有口难辩,纵使她说出一切的真相,而皇上还是选择相信那些小太监的话。连载泽都相信自己不会是忘恩负义的人,皇上却以为自己是忘恩负义才与载沣决裂…

    载潋冷冷地笑着,皇上啊皇上,您是那样颖悟,谁人都骗不了您,太后唬人的把戏从来都骗不了您,对于时局您总是有超前的判断,可为什么唯有我这颗心您永远也看不清呢?为什么您将所有的“糊涂”都用在我的身上呢…

    载潋绝望地想着,她已不知今日再相见又会是什么样场景,恐怕又要像那天在西安一样,载潋背对着王商,没有答话,她缓缓合了合眼,她已经答应了载泽,皇上对自己只可能误解之上更加误解。

    载泽望着为难的载潋,生怕她再改变心意,她这一声“愿意”,可是自己用了无数心血才换来的,他当着王商的面挽起载潋的手,含情脉脉道,“潋儿,不要走,陪着我好吗,你不在,我永远都是不安的。”

    载潋的泪已如决堤,她想自己这一生或许是时候与从前告别了,她背对着王商道,“谙达,劳您回去转达皇上,就说我载潋自觉愧对朝廷与出洋各大臣,已无颜面圣,真心话…也没什么可说了。”

    王商回到瀛台,将载潋的话原模原样转达载湉,载湉已如石化一般再也动弹不得,王商又对他道,“万岁爷,三格格恐怕已与醇王府彻底决裂,见了醇王爷连一句话也没有,也不在王府内住着了,泽公爷提起要庇护三格格,让格格入府,三格格当着太后和醇王爷的面…答应了。”

    载湉忽冷冷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扑倒在瀛台湖边的围栏上,竟边哭边笑,他望着眼前茫茫的湖光,他痛极道,“相思,已深入骨髓,就像是附骨之疽,可朕这些年来…所表现出来的,也只能有不屑一顾而已…可相思之意还是让我癫狂,让我怕被人看轻,怕令人笑话!到头来…还是笑话一场…她如今竟连一面也不愿见!”

    王商跪倒在地,不敢答话,载湉站直了身来,他长长叹气,他知道载潋虽已答应了载泽,他二人虽已不算同宗同支,仍算是同姓,不能自由婚娶。

    载湉冷笑着,他做出完全绝情的模样,道,“去传朕的意思,醇贤亲王膝下第三女,忘恩负义,背弃庙祖,与兄长亲族决裂,有负醇贤亲王与福晋厚恩,更与乱党勾结,为祸朝廷,著削宗籍,去宗姓玉牒,废为庶人,令其自由婚嫁。”

    消息传到载潋耳中时,医院已经清散了访客,载潋回到了阿瑟的学堂里,宫中内务府小太监来传旨,载潋默默听着,果然这就是皇上给自己的回应,她叩头谢恩,眼泪早已没有一滴。

    “削宗籍,去宗姓…”载潋冷冷笑着,她目送来传旨的小太监走远,“生不入宗门,死不入祖坟,这是比死还要让我痛苦。”

    太后得知消息后,仍觉得心疼载潋,载涛听说此事,百般思虑之下,他只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找到了载潋的生父——贝勒奕谟,与他诉说此事,让他以“奕字辈”的资历入宫去求太后和皇上收回旨意,给meimei留有活路。

    载泽在病中得知此消息,知道自己终于能够明媒正娶载潋入府了,他恢复了几日后便也入宫,希望求太后与皇上赐婚,却与奕谟撞在一起。

    奕谟年老体弱,他跪在太后与皇上的脚边哭求道,“太后,万岁爷!奴才年轻时是糊涂,可如今就只这一个女儿了!万岁爷您除了她的宗籍,让她如何生活,您令她自由婚嫁,可她是万岁爷您严惩的罪人,谁又敢娶她呢!”

    太后坐在一旁看戏,也不时装作慈祥道一句,“是啊皇上,潋儿好歹是醇贤亲王抚养长大的独女,你这样做,令她将来如何自处,你虽令她自有婚嫁,谁又愿意娶她呢。”

    载泽此刻连连上前,他跪在地上动情道,

    “皇太后,皇上!奴才有一事恳求太后皇上恩典,载潋总归乃我天家血脉,是我爱新觉罗的子孙,皇上您削她宗籍,令她叶落也无法归根…堂堂天家玉叶,却零落无依,潋儿饱受世人猜测议论,皇上您如何忍心!奴才不才,愿意迎娶她入府,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她若能嫁给奴才,也总算能够重新归于宗门,不至于落得生不得归宗,死不能入祖的下场啊!皇上!”

    殿内雅雀无声,太后也不敢做主,她不愿意当这个罪人,就只等着皇上做主,载湉深知,是载潋亲自答应了载泽的,他已左右不了载潋的心意,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为他二人排除障碍。

    众人都以为皇上铁石心肠是恨极了载潋,不会开恩,可最终却只问载泽道,“你会对她好的,对吗?”

    载泽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最终反应过来,连连答道,“奴才必定竭尽所能爱护潋儿,不叫她受分毫的悲苦!”

    载湉听此话耳熟,竟像是自己曾答应额娘的那样,永远不叫meimei孤苦,他讽刺地笑了一声,最终道,“好,朕答应你,为你二人指婚,这是朕的金口玉言,你娶她入门,就无人敢再议论你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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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零丁洋》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