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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

    载潋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载泽的马车里,一言不发地随着他往回走,她此时所有所思所想都系在皇上一人身上,她既担心又害怕,不知道如果回府后正撞见皇上和太后到府里探望阿玛该怎么办,额娘一心偏护皇上而让自己进宫撒的谎、挨的打是绝对不能让皇上知道的。

    马车外渐渐起风了,风卷起马车两侧薄薄的帘子,将空气里弥漫着的沙尘往载潋脸上扑,载潋抬手要去擦脸上的沙土,却在触碰到自己脸颊的一瞬间将手迅速抽回了,因为脸颊上传来的切肤般的疼痛让她立时放弃了想要擦净脸的想法。

    载潋仍旧默默的,什么也没有说,她放下手后便将手搭在自己膝盖上,扭着头去瞧被风卷起的帘外的世界,她只见窗外一片昏天黑地,一点也瞧不见太阳的影子,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向回赶,推拉着板车叫卖生意的小贩们也急着向回走,车上插着的两面旗子也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载潋只感觉手脚冰凉,她知道这样的天色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她也知道自己阿玛如今已病重了,却也不敢立时赶回府里去去瞧阿玛,因为此时太后和皇上也在王府里,担忧与害怕的情绪来回煎熬着她,她心里所有的疼痛已让她忘记了肌肤上所有的疼痛。

    载潋轻轻叹了口气,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垂下头去望着自己手腕上一对水沫子手镯发怔,她瞧着这对自己满十岁时额娘亲自套在自己腕上的手镯细想,不知为何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种稀奇蹊跷的想法:“若没有皇太后…若这天下是皇上一人全权说了算!那她与额娘、与阿玛!与所有想保护皇上不受伤害的人,就再也不必苦受煎熬!”

    载潋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想到此处时眼泪竟也变热了,她抬起头来复又望着窗外的一草一木,她知道世上从没有如果,皇上不可能再回到王府,不可能继续过他原本该拥有的闲情逸致的王府生活,若想要他过得好,就只有帮助他改变现状。

    载潋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载泽却一直侧头凝视着她,他看到载潋脸上一道道又红又肿的掌印瞬间感觉心如刀绞,他方才将载潋想要以手去擦净脸上尘土的样子都瞧在了眼里,他知道载潋怕疼,于是从衣袖里取出一条极为细软的冰貂绒的绢子来,轻轻抬手替载潋擦去了脸上沾染的尘土。

    载潋仍未回过神来,载泽却已笑道,“你不要乱动,一会儿又要喊疼了。”

    载潋后知后觉地将自己所有的思绪都中止了,她缓缓地将头抬起来,望着一直坐在自己身边静静陪伴的载泽,她静坐在原地,任凭他用绢子将脸上的尘土都擦净了,而后才努力掩盖住自己声音里的哽咽,道,“泽公,谢谢你……”

    载潋知道载泽不喜听自己说谢,可这一次她还是要说,自从皇上大婚以后,载潋被搅在许多宫廷纷争中无法脱身,她变得不敢再轻易相信什么人,她也察觉到,身边除了家人,能以真心待自己的人寥寥无几,可载泽却属其中。

    载泽这一次没有打断载潋说谢,他仍旧认真地替载潋擦脸上的沙子,随后收起手里的手绢笑道,“潋儿低头想什么呢?眼神都直了。”载潋愣了片刻,她想起刚才自己脑海里的想法,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别人说明,因为纵然是她自己,想到自己刚才脑海里闪过的想法还会心有余悸。

    于是载潋轻笑道,“没什么,是只些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荒唐念头,忘了就罢了,免得说出来还惹泽公笑话我。”

    载泽也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再勉强载潋继续说,他替载潋擦净了脸,便将衣袖都理平了,他扭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黑沉沉得令人压抑不安,他知道近来醇王府上下都因醇亲王病情的事焦虑难安,便安抚载潋道,“一会儿我同你一块儿进府去瞧瞧吧,看看王爷的身子是不是也好些了。”

    载潋领会载泽的好意,却没办法答应载泽的请求,因为若是同载泽一起遇见了皇上,她又不知该如何说,更担心载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将她今日进宫的目的说给皇上听。

    载潋内心左右为难,又不知道该想什么样的理由拒绝载泽,还没想出来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太平湖畔的开阔处,前面驾马的小厮转过身来掀起帘子回道,“贝勒爷,咱这就到了!”

    载泽见载潋半晌也不说话,以为她只是因为近来醇亲王病重而心情低落,便也没有多想,听着小厮说已经到了,便先一步跳下来马车,转过身来要扶载潋下去,却见载潋犹犹豫豫不肯下来,不禁好奇问道,“潋儿今儿怎么了?往日里到家了可都不用人请的啊!”

    “泽公…”载潋见醇王府外一盏大红灯笼上的“醇”字已映入了眼眸,心里知道没法再拖了才缓缓开口道,“泽公,我是担心阿玛!可我…这会儿还不想回去,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到你府上去坐坐?等会儿我就回来!”

    载泽自然欢迎载潋去府上做客,可他却觉得今日载潋奇怪得很,便没一口答应她的请求,而是轻笑了一声,反问了一句道,“你到底怎么了?家还不敢回了,是不是你哥哥欺负你了,要是他们几个,我替你出气去…”

    载泽还没说完,醇王府门房外通传室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跑出来请载潋进去,道,“格格诶,您可回来了,太后和万岁爷都到了,万岁爷还到处问您怎么不在呢!王爷也想见您,您快着点儿吧,可别难为奴才们了…”

    载潋一面担心阿玛,一面又怕见到皇上,内心无比焦虑纠结时,载潋竟看见到皇上身边的王商跑出来,请自己道,“格格,奴才请您安了,万岁爷急着见您呢,王爷有话吩咐,您快着点儿吧!”

    载潋听到这里,心里一横就要进府去,她想着不能让皇上和阿玛瞧见自己脸上的巴掌印,便深深低着头向府里走,却不偏不倚地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人,载潋正捂着头向后退,想抬起头来看看究竟是谁,却已听到皇上掷地有声的声音传至耳畔,“王爷病得如此重了,你怎么现在才回府?!是你叫朕安心回宫去的!你现在这样要朕怎么安心?”

    载潋一听到皇上的声音立时慌了神,她无法解释自己今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因为她不能告诉皇上,她刚才不在府里是因为她进宫去太后面前撒了谎,将皇上昨夜里出宫未归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替皇上担了罪过,还挨了太后“赏”的打。

    载潋想,若是将真相告诉皇上,那额娘和自己想要保护皇上不被太后为难而做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她不可能骗皇上,可现在却也不能对他说出真相。

    载潋慌忙地退了两步,规规矩矩地在皇上面前跪下便磕头道,“奴才知错了,还请皇上原谅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载潋在说出此话时强忍着自己眼里的泪,她下定决心不能让皇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只要能保护皇上不受伤害,她不怕被皇上误会。

    载湉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载潋,心里气恼却更加疼惜,他不愿意看载潋总在自己面前跪着,刚想要伸手去扶载潋起来,就看见载泽从府门外缓缓走了进来,见到自己后边立时跪下请安道,“奴才见过万岁爷,给万岁爷请安!”

    载湉收回了正要扶载潋起来的手,站直身子后问了载泽一句,“你是来看望醇亲王的吗?”载湉期待载泽的回答只是一个简单的“是”字,可载泽却答道,“奴才是一路送潋儿回来的,奴才想着王爷身子不安,便想进府来看看。”

    载湉听到载潋又是载泽一路送回来的,心里笃定了他们二人是一同出府游玩去了,除此以外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因为他已将载泽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因为人总能看穿与自己心思相同人的心事,载湉太明白载泽对载潋的心思。

    载湉感觉到一阵失望,是对载潋没能做到对自己承诺的失望,可他却又不能阻止载潋与载泽越来越亲近,因为他没有理由这样做,更没有立场。

    载潋仍将头埋得低低的,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更看不到皇上向她伸出的双手。载湉也在听过载泽的回话后将手收回了,他向后退了两步,声音中毫无感情地道,“你们都起来吧。”

    载潋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头才敢站起身来,载泽起身后就赶忙上前了一步去扶身前的载潋,生怕她会摔倒了,而载湉就将眼前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

    他方才对载潋的疼惜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对她出府和载泽“游玩”的恼怒,载湉垂下眼帘去冷冷地望着载潋,忽问了一句,“你明白回答朕,为什么到这当口儿了,你还有心思出府去玩儿?!”

    载潋一听便慌了神,她一个劲地摇头,乞求皇上能谅解她,“回皇上,奴才…奴才没有出府去玩啊,奴才真的没有!”载湉见载潋还不肯承认,心里的气更盛起来,他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载泽,继续质问载潋道,“那你去干什么了?你们两个人…你和他,去哪儿了?”

    载湉将“他”字咬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在载潋听来,都令她心惊胆战,载潋绝不能说自己今日出府是进宫了,却又不忍心骗皇上一个字,最终只剩下站在原地不住地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载泽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明白载潋为什么不肯对皇上说真话,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向皇上回话道,“回皇上,奴才今天是领着载潋进…”

    载泽嘴里的“宫”字都还没有出口,载潋已扑在了载泽身前,径直向皇上跪下磕头,一个劲道,“奴才该死!奴才刚刚就是出府去玩儿去了,奴才向来贪玩,怕皇上责罚,方才才不敢说的!奴才的错一人承担,不敢牵连泽公一起受罚!”

    载湉只感觉心里的失望不仅仅更加铺天盖地,更多了许多的醋意与不能将之诉出于口的难言之痛,他恨载潋又一次辜负了自己的信任,更恼载潋不懂自己的心意,为何还要与载泽越走越近!

    载湉气不可遏地吼载潋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载湉指了指身后醇亲王休息的院落,继续怒骂载潋道,“这个家,阿玛!还有额娘!他们对于你而言就那么一钱不值吗?难道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小情小爱才能左右你的悲喜吗!”

    载潋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却忍不住地掉眼泪,她要生生忍住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连肩膀的颤抖她都要极力克制。

    载湉也感觉眼圈泛热,他多么不希望面对现在眼前的一切,他宁愿从未了解过载潋,也不愿意相信她会是个不顾自己父母的自私的人。

    “醇亲王病重,朕在宫中尚日夜难安,时刻牵挂。而你就在府中,竟还只顾自己开心寻乐,你太让朕失望了。”载湉的声音渐渐失去了火气,他背着双手,垂着眼眸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潋,已失去了所有与载潋再多说一句话的耐心,他转身就走,只丢给载潋冷冰冰的一句,“你起来吧,王爷还想见你,朕也不愿再和你多说什么了。”

    “奴才谢皇上。”载潋的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她谢了恩后才缓缓站起身来,载泽忧心忡忡地过来扶她,蹙着眉不解地问道,“潋儿,你明明就是进宫了,为什么不肯让皇上知道啊!你到底是为什么啊!”

    载潋低头只笑了笑,她知道皇上都信了自己说的话,再不会起疑心去问自己今天到底去做什么了,才感觉宽慰一些,她转头冲着载泽微笑,“泽公,有些事不让皇上知道,才是为皇上好。”

    “可这样对你不好!”载泽硬生生地将载潋的肩扭过来对着自己,吼她道,“你知不知道我不愿意看着你受委屈!”载潋瞬间不知如何应对,只等载泽渐渐冷静下来,将手讪讪地收回了,载潋才抬起头去看载泽,她都明白载泽所有的心意与陪伴,纵然她对他的感情无关风月,她却也无法不为他所感动,载潋轻轻道了一句,“泽公,谢谢你一直都在陪我。”

    风刮了整整一早上,终于滴滴答答地落下了几滴雨来,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载潋才从院子里一路匆匆地跑进了阿玛休息的暖阁里去。

    她瞧见暖阁外间里的一众侧福晋和姑姑丫鬟们都跪在外边低着头抹眼泪,一挡屏风后边站着的是自己的额娘和三个哥哥,阿玛的床边只坐着太后和皇上两人,载潋跑进暖阁里后便听见皇上背对着自己道了句,“你过来吧,王爷还有话对你说。”

    载潋只感觉心狂跳不止,脸上的汗很快就被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风干了,她才听见皇上的话,又望着阿玛枯瘦的脸庞,脚下竟如何也迈不开步子,直到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心底里的悲痛才喷涌而出,她觉得无比亏欠,她无法原谅自己从前的任性与不听话,可如今她再想弥补,上天也不会再给她机会。

    载潋扑倒在奕譞的面前,紧紧环着阿玛的臂膀,她跪在奕譞的床前,哽咽着道,“阿玛,原谅女儿回来晚了…阿玛……”载潋后面所有的话最终就只剩下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奕譞此刻才缓缓将眼睛撑开一条缝隙,他才望见载潋的脸庞,便不住地微笑,他抬起手指头来碰了碰载潋的脸颊,只发出一些气声来,“丫头你别哭,阿玛没什么后悔的。”载潋却是泪眼朦胧地望着奕譞,“阿玛,女儿从前错了!”

    奕譞只动了动手指,勾起了载潋的小手指来,载潋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阿玛,她看到阿玛只以黯淡的目光望了望自己跪在一旁的三个哥哥,最后载潋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玛将目光落在了皇上的身上,“阿玛只希望你们兄妹…你们…”

    载潋越发听不清楚阿玛的话,她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凑到距离阿玛更近的地方去,将头贴靠在阿玛的胸前,仔细听着阿玛说的每一个字,她用力听了许久,却忽然感觉阿玛将自己的手攥得紧紧的,载潋转头望着阿玛,才看到此时阿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深切神情,载潋用尽全力地点头,“阿玛您说,女儿这辈子都记着!”

    载潋看到阿玛又以目光悄悄望了望皇上,他最后以这样无声无息的方式嘱托载潋,希望她能领会,奕譞将载潋的手握得奇紧,开口道,“阿玛希望你们兄妹,你们…所有人!每一个人,都能好好的,你的心…一定要向着自己的家人啊!”

    载潋完全领会阿玛的用意,太后在场,阿玛纵然是在此刻都不能将自己的心事直白地说明,而要以这样委婉辗转的方式诉清。

    载潋明白,阿玛是要自己一心向着皇上,阿玛话中的“你们兄妹,所有人,每一个人!”就是要提醒自己,要永远记得皇上也是自己的哥哥,皇上永远是自己的家人。阿玛想告诉自己,在关键的时刻,她的心要永远向着皇上。

    载潋何尝不懂阿玛一生诉而不得的心事,皇上是阿玛的儿子,阿玛永远也不可能斩断这亲情。载潋感觉心如刀割般疼,她心疼阿玛一生都不能将自己的思念与牵挂明明白白说出口,这与她永远不能将对皇上的依恋说出口是何其相似!

    载潋此时更能够理解阿玛的苦,她拼命点头答应,“阿玛,女儿懂,女儿都懂!女儿绝不辜负阿玛的嘱托……”载潋的话已说完,却久久都等不来奕譞的回应了。载潋忽然感觉阿玛紧握着自己的立时一松,瞬间只剩下她自己用力捧着阿玛的手掌,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载潋刹那间呆滞了,她不知如何面对此时正在面临的一切,她呆愣愣地紧了紧手指,乞求能够再次感受到阿玛给予她的回应,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等来。

    “阿玛…”载潋呆愣愣地只吐出了两个字,她仍旧跪在原地,却感觉自己已坠入了寒冬,疼痛与极度的悲伤令她变得麻木起来,令她变得迟钝起来。

    “王爷!”载潋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才看见额娘冲到了阿玛的床前,坐在他床边,终于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自己的三个哥哥也哭喊着冲上前来,载潋看见载洵和载涛两个抱着阿玛痛哭流涕,载沣跪在床边用袖子掩着脸哭,肩膀抑制不住地跟着颤抖。

    此时此刻的载潋才终于回过神来,才终于从极度悲痛带给她的麻木中缓缓脱出身来,她的理智此时完全无法控制住她自己,她感觉心口里的悲痛已经将她彻底吞没了,她知道,阿玛永永远远地离开她远去了,她再也找不到一个高大的庇护,在她慌张无措时给她一个安心的港湾。

    “阿玛!”载潋的哭声已经嘶哑了,她哭嚎着扑在阿玛的身上,紧紧抱着阿玛的身体痛哭,她此时脑海里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眼里的泪水将阿玛身上盖着的被面打湿了。

    载潋和哥哥们仍旧紧紧抱着躺在床上的阿玛,太后忽然从床上站起了身来,她转头用绢子擦了擦眼底里蔓出的泪,听着最后为醇亲王诊了脉的太医过来回话道,“回太后,王爷他…薨逝了。”

    太后转头望了望围作一团痛哭的醇王府家眷们,又瞧着皇上也已经跪在了醇亲王的床边痛哭流涕,忽泛起一阵恻隐之心来,可她却也只是缓了片刻,便亲自走到醇亲王的床边去,将早已备好了的白布盖在了醇亲王脸上,随后吩咐身边的李莲英道,“去传外边儿的仵作和下人们进来,快些为醇亲王奉安。”

    李莲英得了命便去传了早已在外等候的仵作和下人们进来,婉贞福晋哭得伤心欲绝,太后前来搀了搀哭得伤心断肠的福晋,只道了句,“meimei节哀顺变。”太后不等醇亲王的亲人们缓解悲痛的情绪,便命人将醇亲王遗体奉入了棺中。

    当夜里下起了小雨,醇亲王府内一夜无眠,载潋换了孝服,跟着哥哥们跪在阿玛灵前守孝,整整一夜未曾合眼。殿内的火盆里燃着火,时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来,载潋就跪在火盆前,却丝毫也感受不到温暖。

    她跪得膝盖麻木,却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停放着阿玛棺椁,她恍惚间还记得不久前阿玛仍与自己坐在同一张桌上用膳,还亲手往自己的碟中布菜,可如今转眼已是天人两隔。

    当夜太后与皇上即下发谕旨,令醇亲王第五子载沣承袭醇亲王王爵,并赏给醇亲王奕譞“贤”字谥号,谥曰“醇贤亲王”,并补号曰“皇帝本生考”。

    一夜之间自己的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载潋仍旧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痛之中,毫无力气去接受新发生的所有事情。阿玛去世后,自己的哥哥载沣承袭了阿玛传下来的王爵,仍旧是醇亲王,而这里也仍旧是醇亲王府,仿佛一切什么都没有变,可一切都已经变了。她再也不是醇亲王的女儿,而是醇亲王的meimei。

    次日清晨时,早已有王府小厮将醇王府外高高悬挂的大红色“醇”字灯笼换为了白色,载潋仍旧跪在灵堂之中,载洵去送走了额娘后回来同载潋道,“meimei,你总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总要起来吃口东西才行啊!”

    载潋并非不想吃,而是吃不下,面临如此巨大的变故与悲痛,她早已没了吃东西的心情。载潋摇了摇头,转头对载洵道,“洵哥儿,我吃不下,哥哥们去吃吧。”

    载涛此时也从旁边站起身来,劝载潋道,“潋儿,你这样实在让哥哥们放心不下,阿玛走了,我们所有人都伤心!可你不能毁了自己的身子啊,你难道忘了阿玛嘱咐你什么了吗?”载潋抬起头去望了望载涛,他看着自己两个哥哥无比担忧地望着自己,又想到阿玛临终前嘱托自己“要你们兄妹每一个人都好好的!”便点了点头道,“好,我同哥哥们去。”

    载沣才从外面送走了许许多多来王府吊唁的亲贵官员们,回到灵堂后便继续跪在灵前,他听见载洵和载涛来劝载潋去吃饭,便在一旁道,“潋儿,你同他们去吧,哥哥在这儿陪着阿玛。”

    载潋同着自己的哥哥们才用完膳回来,便听见外边的通传小厮来回话道,“太后同着万岁爷一块儿来了!”载沣一听此话便忙领着自己两个更小的弟弟跪到雨水中去迎,载潋因是女孩,只能退到灵堂的一旁去跪着,因守孝期间不能出到外面去抛头露面见人。

    灵堂内的白色绸缎在空中随风飘着,传来一阵阵如浪潮般声响来,载潋就跪在白色绸缎的后面,哥哥们迎了太后的和皇上回来,她才能上前挪了几步,跟在自己三个哥哥的身后。

    载潋跪在载涛的左侧,看见皇上也为阿玛穿起了孝服,此时满目含泪地跑进灵堂来,就忍不住跟着皇上一起掉眼泪。

    载湉跪在醇亲王灵前三跪九叩,心里的悲伤之情早已溢满,他希望自己能将这一生所欠缺的所有父子之礼都还上。太后也亲自燃了三支香,握在手里向醇亲王灵位鞠了三躬,随后便将手里的香插在醇亲王灵位前的香炉里。

    皇上和太后亲自前来吊唁阿玛,载潋便跟着身旁三位哥哥一起向皇上和太后还礼,那日皇上只顾着悼念醇亲王,一直跪在醇亲王灵前不起,一句话也没有同载潋说,因为在他心里仍在怨载潋在父亲去世前的贪玩,这样不孝的行为是他永远都不能原谅的,他已被悲伤冲昏了头脑,已不能理智清晰地去分析那天载潋究竟去了哪里。。

    皇上和太后回宫时,载潋才跟着自己的哥哥们向外走了几步去送太后和皇上,载潋跪在雨水里恭送皇上回宫,可载湉却连头也未回。载潋就望着皇上的背影,一点一点在细雨里消失,直到最后她也没等来一个回眸。

    载潋心里再清楚不过,皇上仍在怨着自己,而且这次的误解与往次都不相同,因为这一次的误解与阿玛的离世有关。

    载潋知道凡是皇上认定了的事,是凭谁都不能轻易扭转的,这一次皇上认定自己在阿玛病重不起时仍与载泽出府游玩,皇上又怎么可能还会原谅自己。

    载潋忽然觉得好累,她感觉自己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可最后却什么都失去了。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还失去了自己挚爱的亲人,她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自己爱的人都误解自己,都离自己而去。

    载潋知道皇上还会有体贴他心意的珍嫔,还会有温文懂事的瑾嫔,还会有一直在等待他的皇后,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多余,她甚至悲观地想,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为醇王府带来这许多的悲苦别离。她忽然好想一个人躲起来,到一个谁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去,还醇王府,还皇上一份平静。

    这一次她知道皇上在误解自己,而且已误解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因为阿玛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永远无法回来了,可她却不打算去解释,她半个字都不想说。

    夜间的醇王府才平静下来,载潋便一个人去了额娘的暖阁里见额娘,这几日的煎熬已令额娘消瘦了许多,载潋心疼地搭住额娘的手,婉贞福晋便一把将载潋环在了怀里痛哭道,“我可怜的孩子……”

    载潋来不及安慰额娘一句,便以为额娘跪倒,开口恳求道,“额娘,如今阿玛已去了,依照我醇邸从前筹划,将来阿玛奉安至京郊西山下,女儿想…凡为人子女者,必要为父母尽孝,女儿自然也不例外。京郊苦寒,女儿不愿阿玛一人孤苦!所以有一事想求额娘,还望额娘允准女儿所请…”

    婉贞福晋听至此处已猜出了载潋的请求,她不住地用绢子擦泪,道,“潋儿,额娘明白你的心意,可京郊偏远苦寒,额娘如何舍得你啊!”

    载潋重重为额娘磕了一头道,“额娘!女儿想亲自到西山为阿玛守灵一年!女儿求额娘就准了女儿吧,算是了却了女儿心头一桩心愿,若是能陪着阿玛,女儿也无遗憾了!女儿只担心额娘一人在京中,只望额娘能保重身体啊!”

    婉贞福晋将跪在自己面前的载潋拥进自己的怀里,她将载潋拥得极紧,她抚摸着载潋的背,抽泣道,“额娘的孩子啊!如何要额娘舍得了你…”

    婉贞福晋的泪就滴在载潋的头上,她知道载潋的性子,如今下定了决心,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回来的了。婉贞福晋抬手去为载潋擦净了脸上的泪,哽咽道,“你的心意你阿玛一定都感受到了,额娘依你,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好好地回来!额娘还在家等着你呢…”

    当夜里,载潋才从额娘房里回来,便吩咐着静心和瑛隐两人为自己收拾行李,静心不解地便问载潋道,“格格您要去哪儿呀?王爷才走,格格这一年最好都不要再出门了啊。”

    静心何尝知道,载潋出门根本不为见人,就只为了自己的阿玛,载潋怕多一人知道自己要走的消息便容易被外人知道了一分,便连静心和瑛隐也不肯告诉,只道,“你们收拾就是了,我怎么会做对不起自己阿玛的事儿?更何况是额娘已经应了我的,若是不合规矩,额娘又怎么会应?”

    静心和瑛隐无言以对,便只能听话地去为载潋收拾行李,载潋自己也收拾起随身的物事来,她除却收拾了几件能供换洗的素色衣裳,又挑了几双没有绣花样子的布鞋装进了包袱里,便径直往自己床边去,她颤抖着将自己的枕头翻开,从下面捡起一枚荷包来,捧在手心里只感觉心头疼痛地发颤。载潋缓缓解开荷包的带子,借着远处昏黄的灯光,将里面的照片取出来来看。

    她瞧见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异常开心,挽着皇上的手仿佛世间没有任何烦恼,她抚了抚照片,随后只轻笑了一声,强忍着自己心里所有酸涩与不舍的依恋,将照片重新装回到荷包里,收进自己要带走的包袱里…

    无论回忆如何令她痛苦,她都无法丢下这枚她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荷包,因为里面装着足够支撑她走完今后所有孤寂生活的回忆,那是她孤岛上唯一点燃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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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一章前我异常犹豫,还焦虑,我一直不忍心写完,这是我一直迟迟没有更新的原因,因为这一章以后,载潋就永远都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没有生他,却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机会的父亲。从今后没有人能指引她未来路的方向,也没有人能够为她在太后面前遮风挡雨。我一直不忍心,可还是要努力遵从历史的发展,醇亲王,这位在我心里非常伟大,爱得深沉的父亲终于还是谢幕了,对于载潋,我也不想总编织一场童话,不然去年我就不会重新把这个故事拾起来,决心好好写完。(我从前就是因为不忍心,所以中途停了好久。)她还要走很久,她还要面临马上就要来的甲午,接下来的戊戌,再接下来的庚子...... 她要坚强,故事里醇亲王所托也是我的心愿,她还要面临的风浪有很多,她总要学着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