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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46节

    法染只是静静瞧着她那一截雪腕,神色中既无对她生活的评判之意,也无对她病情的担忧之色。

    一个无悲无喜的和尚,真与从前那一笑风华的宣灵鹔大不相同了。宣明珠暗中唏嘘,摸不准九叔如今到底修成了个什么果,只得将手递去。

    觑着九皇叔的脸,她心里竟有几分忐忑。

    其实,之前已被那么多郎中断过寿数,历生历死也已看淡,按理她是不该再心生波澜的。可眼前之人不一样,她好像回到了少时将字帖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怕九叔罚,又怕九叔一味说好话不去罚。

    如今是怕法染担心她,又害怕法染不担心她。

    “莫动心念。”

    法染三指按着女子软腕上的寸关尺,眉头时松时紧,足足过去一柱香的功夫,道:“换手。”

    宣明珠又将右手递去,见皇叔的神情实在肃重,轻道:“其实不打紧的,当年母后……我已历过一回了,没有什么再怕的。九叔不必为难。”

    “莫言语。”

    法染凝眉听脉,竹舍四周静谧,唯余茶气与风声。半晌,他放开手。

    泓儿从国师高深莫测的神情中瞧不出个子午卯酉,迟迟不见他开口,正忍不住想询问,但听法染道:“换手。”

    宣明珠觑了一眼那张宛若石雕的面,唇角动了动,再次将左手递去。

    这一回没耗费太长时间,法染收手揽回袍袖,直问道:“吐了几回血?”

    宣明珠愣了,心道九叔在歧黄一道的造诣竟高深到如此了,单从脉象便能知道她吐过血?

    想了想,含糊说:“总有五六次吧。”

    望见九叔的神色,又忙改口,“六次,六次!”

    法染:“现吃的药方是哪位太医开的?”

    “杨延寿杨太医。”宣明珠成了个正襟危坐的蒙童,有问必答,“还是当年母后用过的方子,杨太医斟酌改换了几味药。——九叔,你如今怎都不笑哩?”

    生死大事面前,她突来插科打浑一句,饶是法染也顿住须臾。

    随口诌一句:“佛家不许人笑。”

    身后的侍者忍俊不禁,宣明珠瞧见了,歪头对那高大的和尚眨眨眼:

    “尉迟将军,难为你伴了九叔这些年,记得将军从前无rou不欢,你可是心甘情愿出家的呀?”

    “阿弥陀佛,”侍者含笑低首,“贫僧心甘情愿。”

    法染弹了下她的流凤钗,“莫闹,听仔细些。你现服的药方虽对症,只是太医署碍于你的身份,不敢下猛药。你若信我,我为你改换几味药,至少,服后不至于胸闷呕血。

    “若有疑虑,也可先问过太医署再用。”

    宣明珠当然信他,当年为母后开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拿捏不定,御医们怕担责,还是九叔出面敲定的,以此缓解了母后的痛苦,她一向感激在心。

    记得泓儿是随身携带那张方的,宣明珠便命她取出,侍者又回禅房取了笔墨来。

    法染曲指执笔,就原方上抹去行血的几味药材,换上新药与钱两数。

    “多谢九叔。”宣明珠笑着收起墨迹风干的药方,连太医署也不必过目,告诉泓儿以后便按此方煎药。

    法染湛蓝的目光深澈如海,轻启桃花唇,多嘱咐一句:“用我这方,便勿随意服用其他补药偏方,药理相克,反而无利己身。切记。”

    他说一句,宣明珠便答应一声。泓儿一直没等到那句准话,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打鼓,试探问道:“敢问国师,这方儿……可否能根治殿下的病?”

    “血枯症,”法染垂下浓密交错的眼睫,“世上无药可医。”

    泓儿心头惊凉,先前所有的希望皆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反倒是宣明珠回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方才听到九叔说“至少”二字,她便明了,方子再改,也不过是作缓解之用。

    能够暂抑吐血的症状,她已经十分知足。

    山中常见千年树,世上又何曾常有百岁人呢。她出生于天下最尊崇之地,受用尽了最富贵之荣华,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被一个人全占了。

    她想得开,那笑靥中连半分自怜的愁苦也无。脉也看了,方也开了,便与九叔品茶说些轻松闲话。

    忽然她有些腼腆,“九叔,今日昭乐还带了女儿来,你未见过,不知她可爱,泓儿,去……”

    才说到这儿,竹槿外朱墙的券形门边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小团子,娇唤一声“阿娘”,踩着小红香舄哒哒走来。

    应是被人教过,小姑娘忍着没在寺庙间跑动,一步步走得端稳矜持,便如小大人一般。

    宣明珠目光微侧,一片玉色袍角隐匿在门洞后。

    她便一如未见,过去牵起宝鸦的手,对法染笑道:“九叔,这是我的宝鸦。宝鸦,见过九——”

    “九姥爷!”宝鸦清脆地叫了一声。

    ——mama的叔叔叫什么?她这颗会数辈分的聪明脑袋瓜,当然一想就想到啦,像模像样地福身,“梅宝鸦在此见过九姥爷。”

    宣明珠噎了一下,这,倒也没叫错。

    瞄眼去瞧九叔的反应,只见他眉头微挑,已算是见面以来最生动的表情。

    俗家姓尉迟的侍者又在忍笑,法染曼音沉吟:“叫我法染便是。”

    “有法知不染,无言谁敢酬。”宝鸦轻吟见过的一句诗,天真地眨眨眼,望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她见过不少大和尚,可是像这样好看的还是头一个。奇怪,阿娘的叔父,怎会看起来和阿娘一样年轻呢?

    法染见这小女盯着自己的头目不瞬睛,便屈身蹲在她对面,俯首,“摸吧。”

    “九叔……”

    宝鸦抬头瞄了眼母亲,还是没忍住在那颗光美如琢玉的脑袋上小心地摸了摸,感慨:“真滑呀。”

    宣明珠想笑又不能笑。不知怎的,她自己也突然产生一种顽心,也想伸手去摸一摸,像小时那样捉弄一下这个九皇叔。

    好歹忍住了,都是为人娘亲的人了,这样闹的话会被九叔笑话吧。连忙掺起九叔,算来,她也已在此间消磨许久,怕扰人清静,便牵起宝鸦同他告辞。

    法染没有留她,只是分别前,自然地拉过宣明珠的手,将缠在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推到她腕上。

    “此一百零八珠随我面壁五载,诵达摩名满十八万遍,可灭烦恼障,你戴去吧。”

    宣明珠愣了一下,“昭乐且谢九叔。可九叔还不知我?我不信这个的。”

    “你不信佛,须得信我。”

    法染平静地看她,“这非佛家的东西,是我的东西,戴着。”

    宣明珠的眉心倏然被这句话触动,这种带有几分强势的关心,于她已有许久不曾感受过。

    便也不再推脱。

    *

    母女二人离开后不过片刻,梅鹤庭出现在竹舍。

    他注视法染每一处细微的神情,仿佛想望出一个想要的结果。“大师。”

    法染对着他,摇头。

    梅鹤庭眼中的光一瞬熄尽。

    “当真,无药可治?”

    “无。”

    那种从希冀的云端跌入绝望渊底的感受,尽管近日以来梅鹤庭一遍复一遍地经历,可每一次,都有一种全新的痛楚攫住他,非肝肠绞折不能平息。

    五内寸寸磔,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清冷。道辞转身而去。

    此路不通,总有他路,总有他路。

    他曾负过她一次。

    岂能让她的笑容再次消失于世。

    “阿弥陀佛。”身后的法号声从容和缓,“放下方得自在,檀越既已与她解除婚契,无须再执着。”

    梅鹤庭没回头,生受着尖刀般的言语刺进他心,声如冽泉:“我见长公主殿下十分挂念大师,然大师跳出三界,修行大成,对公主的病殊无半点伤情,当真令人钦佩。”

    法染静道:“为何伤情。她是我家的人,生,我渡她,死,我超度她。”

    梅鹤庭被那两个字刺得心血倒涌,生生逼红了眼。

    他咬住牙关侧眸:“大师错了!”

    是吗?法染立身缕缕云光之下,待那后生孤骜的身影去远,嘴边露出一抹安和的笑。

    听说,他很傲啊。

    “尊师,”侍者上前问:“长公主殿下的病……果真?”

    法染摇头,复摇头,眉间彻底放松,笑意更慈悲了:“杨延寿,真该凌迟万死。”

    说罢他兀自低头诵偈,“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闭一回关险些误了她命,到底是我错了。”

    侍者迟疑着:“那位梅施主,似乎对殿下仍有情义。”

    法染轻眨冰蓝的眼眸,阳光下妖冶生光,半晌,徐然自在道:“你说,一蓬窝边草常得兔儿光顾,时日长久便自命不凡起来。有一日兔儿不再回窝,那草自己想明白了,开始长势喜人,可,能不能等到兔儿赏脸回头吃,还要两说。”

    也得看那养兔人,容不容她再下口。

    *

    梅鹤庭从寺里回来,将自己关入书房。

    中午姜瑾送了饭食来,正欲敲门,门自里头打开。梅鹤庭换了一身入宫的公服,眉锋下攒起一片沉而利的暗影,“我进宫一趟。”

    走出两步他又吩咐,“去查一查,法染国师当年因何出家,那段时间宫中可有事发生,还有,他在寺中除了身边的侍者,可还有耳目与外界联系。”

    姜瑾应诺,心里一时摸不着头脑。

    待他放下食盒,入书房为公子收拾书案,只见其上凌乱铺摆着几张纸,上头是他看不懂的奇怪符纹。

    “梅长生求见?”

    皇帝在殿中听了黄福全的传报,放下批折的朱笔,捏捏酸楚的眉心:“他是不是想通,愿意入中书省了?”

    皇帝虽不满梅鹤庭的帷薄之事,到底看中他的能力,想他若能从中书舍人开始做起,一步步向上掌权,制衡内阁的那些老顽固,不失为为新政开路的一把顺手的利刃。

    可不知梅鹤庭是验尸验上瘾了还是怎么地,此前却以才浅德薄为由,矢口不入内阁。

    “回陛下,”黄福全躬身,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梅大人说,想去隆安寺求证一事,欲求陛下的首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