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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玄 第95节

    郅玄翻身下马,踏上门前石阶,想起上一次来时的情形,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世子,密夫人已找到。”

    提前入府的侍人迎面走来,距郅玄五步弯腰行礼。

    他们在一座垮塌的院落里找到密夫人,尸体已经烧焦,在灰烬中残留几块碎玉,证实密夫人的身份。

    “以棺收敛,带原康过来。”郅玄道。

    “诺!”侍人领命,立即出城带人。

    城内无处落脚,西原侯及家眷暂留城外,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休息。羊夫人派人找到郅玄,告知密夫人未能出城,恐已葬身火海。

    郅玄想起最初醒来时,眼前那个明艳张扬、跋扈骄傲的女人,并无太多情绪,只让侍人到废墟中搜寻,并提前准备好收敛的棺材。

    密氏叛乱,公子康纵火焚城,密夫人不可能不被牵连。但她终归是西原侯的妾,人死如灯灭,该有她的体面。

    郅玄站在府门前看着侍人忙碌。

    二十多个奴隶扛着木棺入府,十多个婢女身着白裙,头上插着兽骨和鸟羽,奉命为密夫人收敛尸身。

    公子康被押了过来,依旧是五花大绑。

    甲士将他拽到郅玄面前,按跪在地。公子康昂起头,满面狰狞,双目喷火,没有丝毫内疚和悔改之意。

    郅玄看着他,表情平静,漆黑的眸子犹如深渊,未现半点波澜。

    烧毁的国君府前,两人一立一跪,前者居高俯瞰,后者昂头怒目。

    魁梧的甲士手持长戟,低头弯腰的侍人迈下台阶,苍白的婢女排成一列,行进间裙角掀动,现出被木刺划伤的脚踝。

    风在流动,带来一股股烧焦的味道。

    郅玄凝视公子康,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本想说些什么,看到被按压在面前的人,顿觉多说无益,何必浪费口舌。

    “郅玄,你休要得意!父亲最喜欢的儿子是我,我才应该是世子,我才是未来的西原侯!”公子康大声嘶吼,状似疯癫。

    甲士顿现怒色,手上力道更重。

    公子康连吼数句,见郅玄不为所动,竟开始肆意谩骂,出口之言不堪入耳,在旁观者眼中彻头彻尾就是个疯子。

    石阶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木棺落地的钝响。

    公子康声音一顿,不是主动停止,而是被郅玄手中的剑鞘拍在脸上。

    “郅玄,你竟敢……”

    不等公子康说完,郅玄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拖一只死狗,将他拖到木棺前,一把甩了过去。

    公子康踉跄扑倒,正好趴在石棺上。看到棺中烧焦的尸体,发出一声惊叫,就要向后躲闪。

    郅玄一把按住他的头,迫使他继续趴在上面,正对死去的密夫人。

    “看清除,她是你的母亲,你亲手烧死的母亲。”郅玄一字一句,声音没有起伏,却像重锤敲在公子康头上,“她服毒,祈求换你一命。结果你却亲手烧死了她。”

    “不、不,我不信,你在胡说!”公子康拼命摇头。

    “原康,你不配做我的对手。密武可以,密纪可以,你的母亲可以,唯独你不配。”郅玄没有怒意,只有蔑视,“你连做一个政斗的失败者都没资格,全因你不配,懂吗?”

    公子康趴在木棺上,满脸扭曲,双眼泛红。

    “你自以为聪明,却比谁都愚蠢。你性情残暴,却连暴君的一根手指都不及。你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唯一的用处就是给在大火中丧生的人偿命。”

    话落,郅玄松开手,立刻有甲士上前拖走公子康。

    废墟中清理出一处刑场,公子康将被公开行刑。

    城内早有人通知,在火中失去一切的城民陆续涌来,刑场周围很快挤得水泄不通。

    甲士拖着公子康出现时,人群短暂沉默,继而爆发出骇人的声浪。所有人都在怒吼,挥舞着拳头,有的直接从地上抓起土块和石块朝公子康投掷过去。

    刑场上跪着三十多人,都是密氏死士,和公子康一同在城内放火。

    这些人的面前停靠数辆马车,他们的手脚和脖子均捆有麻绳,将当着全城人的面被车裂,以正典型。

    拉车的马蒙住双眼,驾车者手持长鞭。

    公子康被带到时,第一名死士已被架上刑场,伴随着响亮的鞭声,战马撒开四蹄,死士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就当场绝命,原地膨出大片血雾。

    这一幕惊呆了公子康。

    短暂呆滞后,他的脸上终于出现恐惧。他开始拼命挣扎,口中叫嚷着:“我是国君长子!”

    甲士充耳不闻,在人群的怒骂声中将他带到绞刑架下,由行刑人为他套上绳索。

    麻绳不断收紧,公子康恐惧之极,竟然当场失禁。

    人群的声浪不断提高,怒骂声接连不断。

    “该死!他该死!”

    国人的情绪最是激烈。

    纵火烧毁西都城,公子康罪大恶极。

    在这场大火中,多少家庭流离失所,一夕之间失去所有。

    没了房子和财产,田地也将颗粒无收,他们要如何活下去?

    即使能够从军,打仗得来的金绢也仅能让一家老小不饿死,别提还要重建房子,重新开垦土地。若是遇到天灾,恐怕有家人要饿死!

    “杀了他!”

    国人们愤怒高呼,庶人也挥舞着拳头。奴隶们不敢靠近,站在人群后,看着公子康的目光满是仇恨。

    “行刑!”

    卒伍抡起大锤,垫在脚下的木桩瞬间被敲走,公子康双脚腾空,拼命想要挣扎,却根本无法挣脱,只让脖子上的绳索越勒越紧。

    又有一名死士被捆上绳索,惨叫声中,战马开始飞驰。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人群的声浪始终不见减小。

    他们在发泄,在痛骂,在释放挤压在胸中的情绪。唯有如此他们才不会崩溃,才不会被未来压垮,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处刑持续到傍晚,郅玄力排众议,将公子康和死士一同暴尸刑场。城民都觉得解气,郅玄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卿大夫不在乎死士,对处死公子康也无异议,他们只对暴尸十分不满。无论如何,公子康是氏族成员,该有一些尊重。

    郅玄却不这样认为,不管谁来说,始终坚持己见,表现出罕见的强硬和蛮横。

    这样的做法让卿大夫们皱眉。

    西原国的确需要英明果决的国君,但是,如果这位国君固执己见,蛮横且不听劝告,无视规矩,难免会有麻烦。

    好在郅玄仅在公子康一事上表现出不同,考虑到他早年的遭遇,卿大夫们多少能够理解。加上他主持安葬密夫人,给了密夫人体面,大部分氏族将这次争端当做个例,没有继续纠缠。

    最重要的是,郅玄的命令获得全城人的支持,无论国人还是庶人都对他交口称赞。氏族可以不考虑庶人,却必须关注国人。继续和郅玄对着干,会让家族站到国人的对立面,这绝不是个好主意。

    故而,在事不可为的情况下,大部分氏族选择让步,没有继续坚持。

    说白了,他们在大火中都损失不小,没必要为了公子康和郅玄争执,让城内国人不满,实在是得不偿失。

    唯有少数人看到此事背后的影响。

    明面上是对公子康的处置,实质上是郅玄成为世子以来,和氏族们的一次交锋。其结果,郅玄强硬到底,氏族们选择退让。

    真是个例且罢,若是隔三差五就会出现,甚至成为常例,恐怕西原国的君权和臣权将发生变化,以六卿为首的卿大夫,今后在朝堂上再不可能轻松。

    解决公子康一事,接下来就是惩治密氏。

    密纪仍在逃,抓捕密氏族人的队伍陆续返回,城内的刑场被血染红,土石都被浸透,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一波接一波的人被押上刑场,不分男女老幼。粟虎等人决意要斩草除根,不给密氏东山再起的机会。

    郅玄没有参与,在氏族的粮食陆续运到后,他在城外营地召见卿大夫,当众宣布“以工代赈”的计划。

    “每日施粥非长久之计,以工代赈,以建城换得口粮,能消除诸多隐患。”

    郅玄将计划解释清楚,并将写好的计划书交给众人传阅。

    卿大夫们看过之后,都认为此事可行。出粮的是郅玄,建造的房屋包括氏族坊,他们又不吃亏,何乐而不为。

    “世子英明!”

    卿大夫们都不反对,表现出支持的态度。

    郅玄当日就命人宣告城中,凡能做工之人,都可到城外草亭处报名,每天干活换取粟米。与此同时,各处施粥点缩减,最后仅剩下两处,专门供给家中没有壮丁的老人和孩子。

    有部分城民领惯了救济粮,不想干活,三五人聚集起来闹事,和老人孩子抢夺粟粥。

    对于这样的宵小,郅玄采用铁腕政策,杀一儆百,绝不留情。

    几次之后,闹事的人销声匿迹,城民不再排队领粥,陆续到城外报名,以劳力换取粮食。

    随着报名的人越来越多,闲散人员大批量减少,西都城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工地,治安隐患也被肃清。

    羊琦走在城内,看到不同往日的景象,对郅玄愈发佩服,更坚定说服羊皓的决心。

    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按照姑母所言,请父亲提前荣养,以免羊氏被带上岔路,最终落得和密氏同样下场。

    随着一道又一道命令下达,西都城内再无半个闲人,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沮丧一扫而空。

    所有城民都在忙碌,每天除了干活就是睡觉,累得腰酸背痛,依旧干劲十足。对他们来说,累一些不算什么,生活有奔头才最是重要。

    与此同时,西原侯的生命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郅玄写好给赵颢的书信,正准备派人送出,忽有侍人来报,昏迷多日的西原侯苏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见郅玄。

    依照西原侯的情况,不可能是伤情痊愈,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回光返照。

    早料到会有今日,突然间面对,郅玄也有瞬间怔忪。

    片刻后,郅玄整理情绪,将书信交给甲士,命其即刻出发,随即起身整理衣袍,迈步走出帐篷,准备去见西原侯最后一面。

    第九十一章

    西原侯昏迷这些时日,羊夫人一直贴身照顾,时常两三天不能安枕。原本丰盈的脸颊逐日削瘦,脸色苍白,不复见之前的娇媚。

    随着时间过去,西原侯迟迟不见醒来的迹象,反而伤势持续恶化,不断流出脓血。

    一同照顾他的妾夫人受不了帐篷里的味道,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也不愿意靠近,嫌恶的神情挂在脸上,近乎不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