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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玄 第27节

    按照郅玄的计划,千名甲士分成两批,其中一批带领国君调拨的国人、庶人和奴隶先出发,余着护卫郅玄,带领多出来的庶人和奴隶启程。

    府令牢记郅玄的吩咐,做事不敢有半点马虎。

    由于部分甲士还在路上,国人和庶人也没有到齐,他只能先从城外的营地中分出一部分人,整理出名单,交给之前过府的几名下大夫,由其率领出发。

    这几名下大夫的资料郅玄都已经看过,也分别当面谈过。对于他们的能力,郅玄持肯定态度。忠心与否,能不能放心用,还要继续观察。

    选择他们带领队伍存在一定风险,很容易让氏族在途中串联。但郅玄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主动露出一些破绽,让氏族们认为有利可图,才方便接下来的计划。

    此外,先安排部分人离开,也是为了让西原侯安心。

    郅玄迟迟没有出发,不断聚集的甲士和陆续送到的物资又过分显眼,很难不让西原侯提心。再加上主打找上门的庶人,万一处理不好,难保不会让西原侯翻脸。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在事情还有转圜余地的情况下,郅玄绝不想走到那一步。

    毕竟马上就要离开西都城,一百步已经走完九十九步,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为了让各方安心,郅玄故意让府令动作大一些。如他所料,第一批队伍出发时,国君府和各氏族都有了动静。

    氏族确定消息属实,再无其他动作。包括密氏兄弟在内,都没有另外派出探子,也无意同出发的队伍联系。

    究其原因,郅玄尚未去往封地,新军也未正式建立,聪明人都不会急在一时。

    “事未成,此时派人岂非成了靶子。”

    这个道理没有氏族家主不明白。即使家族中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做些手脚,也会被立即按住,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氏族选择按兵不动,西原侯则不然,在队伍出发隔日,就将郅玄召入国君府。

    对于西原侯的问话,郅玄早有准备,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外,他每回答一句问话,就要恭维一番西原侯。话中引经据典,情真意切,就差眼含热泪扑上去抱一把大腿。

    不rou麻得渣爹受不了算他输!

    西原侯第一次发现被人恭维是如此难熬之事,见郅玄还在滔滔不绝,只能强行打断他,不想再听下去。

    “此去郅地,我儿当多加谨慎。氏族可用,却不可不防。属官唯忠,无需心急,当徐徐图之。狄戎如野草,其性情凶悍,无食果腹时,恶如成群野狼。遇内事,封地国人可用,庶人可用,奴隶亦可用。千名甲士未必忠于你,唯对外拼杀,可放心用之。”

    听到西原侯的话,郅玄不免惊奇。

    话中固然有挑拨的成分,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提醒和教导他。

    “儿遵父亲教诲。”郅玄正色道。

    西原侯主动抛出橄榄枝,他必然要接着。在羽翼丰满之前,他要学会走钢丝,还要尽量走稳。

    不就是脸皮厚一点吗?

    他擅长。

    看到郅玄的反应,西原侯目光复杂,道:“你是我子,性情行事不类我,更类你大父。”

    西原侯口中的“大父”,指的是上代西原侯,也就是郅玄的祖父。

    在郅玄出生前,上代西原侯就已去世,他没有亲眼见过这位驰骋疆场威名赫赫的诸侯,一切关于他的事情都源于书上记载和别人口述。

    西原侯年轻时以强硬手段压制氏族,正是受到父亲影响。只可惜他没有父亲的能力和强悍,不小心遭到暗算,使得军权旁落,才造成如今局面。

    今天的西原侯格外有谈性,以上代西原侯为开端,他给郅玄讲了许多原氏祖先的事情,重点是历代先祖如何开疆拓土,如何同氏族斗智斗勇。

    其中有成功,自然也有失败。

    成功压服氏族,则君威赫赫,在朝堂说一不二;失败的或沦为傀儡,或英年早逝,身后仅有史书上的文字方能还给他一个公平。

    史官强悍,以家族传承,历代执刀笔,无论功过,只录事实。权大如国君六卿也无法掩盖真相。

    假使西原国的史官因执笔遇害,他国史官必会蜂拥而来。动手之人乃至他背后的家族都会被万人唾弃,就此遗臭万年。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独西原国。

    史官执笔记录真相,不会因某国强大擅自更改。就算一国史书能改,天下诸侯国何其多?哪怕流传下一份,真相就不会被掩盖。

    这个时代严守礼仪,方方面面都有规则,某些方面甚至称得上死板。但也是这种刻板,留给后世一个宝贵的遗产,那就是风骨!

    西原侯讲述得十分平淡,郅玄却听得胆战心惊,为平铺直叙中的鲜血淋淋,为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

    “我不及父亲,若是你,未知能做到几分。”西原侯突然话锋一转,一句话犹如炸雷,直落郅玄头顶。

    郅玄没有抬头,颈后已然冒出冷汗。

    室内的温度并不高,他却像是坐在火炉上,随时随地都可能被火焰吞噬。

    一直滔滔不绝的西原侯突然停下,他不再讲述历史,而是认真地看着郅玄,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郅玄暗中苦笑,心中十分清楚,这一次他不可能蒙混过关。

    他不确定门外是否埋伏着刀斧手,万一他有哪句话说得不对,是不是立刻就会摔杯为号。

    “为何不答?”西原侯沉声道。

    郅玄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迷茫和担忧退去,只余一片坚毅。

    “玄不知,问我者是君上还是父亲?”

    这句话着实大胆,出乎西原侯预料,也和他之前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

    “有何区别?”

    “若为君上,玄惶恐,不为世子岂敢妄言。若为父亲,玄不堕祖宗威名,必当竭尽全力。”

    话落,郅玄抬起头,直视西原侯,腰背如钢刀笔直。

    凝视他片刻,西原侯忽然笑了,笑声由低到高,甚至有几分癫狂。

    听到声音,门外的侍人吃惊不小,却不敢轻易窥伺,只能站在原位,猜测是何事让国君大笑。

    自从遇刺重伤,不能领兵出战,西原侯再未这样笑过,以至于让许多人忘记,他年轻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豪迈爽朗。

    郅玄不出声,等着西原侯停下。

    良久,西原侯终于笑够了。

    大笑让他耗尽了力气,情绪过于激动,他只能双手撑在案上,发出几声咳嗽,重重地喘着气。

    郅玄留心观察,发现西原侯的一条手臂正微微发抖,显然,他的旧伤又开始痛了。

    西原侯的直觉极其敏锐,郅玄来不及收回目光,就被抓个正着。

    清楚看到西原侯眼中的凶光,郅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脊背发凉。强忍住没有低头,强迫自己和西原侯对视。

    他不能说完全了解西原侯,但他了解人性。

    如果这个时候避开视线,很可能让对方陷入暴怒。

    四目相对,郅玄的汗出得更急,沿着他的脖颈流下,浸入衣领。

    西原侯深深地看着他,忽然叹息一声,挽起自己的衣袖。

    映入郅玄眼帘的,是一条因骨折变形的手臂。两条丑陋的疤痕沿着肘弯处攀爬,一直延伸到肩头。疤痕形状很不规则,很难断定是由什么武器造成。

    西原侯无心为他解惑,只道:“看清楚了吗?”

    “君上……”郅玄嗓子发干。

    “若你为国君,可会如我?”

    郅玄的心在狂跳。

    今天的一切都太不合理,眼前的西原侯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和他之前了解的截然不同。

    “莫要想着搪塞。”西原侯放下衣袖,遮住隐隐作痛的手臂。起身绕过桌案,站定在郅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若你为国君,可会如我?”

    “不会。”这一次,郅玄没有逃避,直视西原侯,给出对方答案。

    “善!”西原侯再次大笑,“狡诈如狐,果然如你大父。”

    西原侯转过身,郅玄身上压力顿减。看着对方的背影,很想问一句:说自己的亲爹狡猾真的好吗?若是上代西原侯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想要掀开棺材板?

    看着重新落座的西原侯,郅玄压下疑问,迅速打起精神。

    演戏也好,真意也罢,今天的事处处透出不寻常。但也能看出一点,西原侯在试图修复和他之间的关系。

    该怎么说?

    多年和氏族斗智斗勇,果然能屈能伸。

    经过之前的谈话,父子俩表面关系缓和。事实如何,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时间不早,该说的已经说完,郅玄起身告退。

    西原侯叫住他,留下在府内用膳。

    “此去封地,必数年不得见。”西原侯感叹道。

    郅玄并不当真,却也从善如流,谢过西原侯,留下一同用膳。

    席上十分丰盛,有炙烤的鹿rou,也有炖煮的牛rou和羊rou。此外,还有一些郅玄没见过的野物。

    西原侯告知他,是虎rou和鼍,也就是鳄鱼rou。

    “鼍产于东南,国内少见。”西原侯很喜欢鼍rou,一口气吃光满满一鼎。

    郅玄夹起一块鼍rou,一边嚼一边想这口会判几年。咽下去后,又夹起鼎中的虎rou,想起之前吃过的鳇鱼和北安国宴上的珍禽,不出意外地话,他能把牢底坐穿。

    饭后,西原侯道郅玄戍边不易,又送他十名婢女,各个年轻貌美,声如黄莺,腰肢柔软,看样子就是十分擅长歌舞。

    “谢君上赏赐。”

    人送到面前,郅玄自然不能拒绝。

    西原侯对他的识趣十分满意,父子俩心照不宣,再未提起氏族和新军之事。

    离开国君府,郅玄一路想着心事。牛车后跟着国君赐给他的婢女,一路上香风阵阵,如花朵盛放,引得路旁行人驻足。

    到家之后,郅玄召来府令,命他将人带下去安置。

    “不要让她们随便走动。”郅玄道。

    “诺!”

    府令严肃表情,看起来颇有几分骇人。

    少女们初来乍到,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府令下去,暂时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