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宋凌刚到灵堂门前就看到这一幕,他一路行来,终于遇到了阻碍,守在门前的小厮上前,伸臂拦住他的去路。 外头的sao动惊动了杜春杏,她凤眼一台训斥道:瞎了你的狗眼!两位郎君也敢冒犯,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拦路的小厮一个哆嗦,俯下身让开门路,恭敬的请宋凌与罗锦年入内。 刚一入内,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带着腥味的海棠香让宋凌略感不适,已入深冬,何来海棠花? 随即他视线被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吸引,他瞳孔一缩,瞬间想到一种可能。 难道? 杜春杏起身迎向他们,阻止了想要行礼的宋凌,直接开门见山道:杜老爷死了。语气异常凝重。 宋凌暗道一声,果然。 他点头,示意杜春杏接着说。 罗锦年却没有他这般定力,他愣了一瞬,结结巴巴的问:谁,谁死了?婶子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宋凌藏在大袖中的手不动声色的碰了碰罗锦年的指尖。 温热的触感让罗锦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骤然失声。 第71章 百相(二十) 杜春杏抬袖斜指跪在地上的侍女:就是此人先发现,她原是看管灵堂灯烛的侍女。二更天时,她来增添香油,却发现杜老爷与管事死在灵堂。 我将此地控制后,禁止任何人进出,只将杜老爷与管事尸身略作收敛。 宋凌先是抽了抽手,却纹丝不动,他只当是罗锦年心中害怕,并未多想。 蹙眉道:可是尸体面容有碍。 杜春杏神色一僵,短短八字表明了刚才受到的冲击:七窍流血,不堪入目。 宋凌瞬间了然,藏在衣袖下的手被握得更紧。 杜春杏朝身后一挥手,一身穿劲装的侍卫走上前来,她指着侍卫言简意赅的介绍道:这是从府中带来的,懂些验尸的手段。 我刚派了人去寻你们,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侍卫得了吩咐,往尸体处去。 杜春杏领着宋凌与罗锦年出了灵堂,等着侍卫回禀。 三更天时,侍卫放下袖子,接过身旁小厮递过的方巾擦拭手上污秽。 待清理干净后,又接过另一张擦拭额角虚汗。 这才起身前去复命。 杜春杏照例免了他的礼节。 回禀夫人,两位郎君,杜老爷与管事都是死于同一种从未见过的猛毒。五脏六腑具受腐蚀,有融化迹象,死亡时间相近,因毒性过于霸道分不出两人死亡先后顺序。 猛毒?腐蚀? 宋凌忽然想起八年前皇觉寺遇刺,五婶左手被狄戎人以弩箭贯穿。 箭上淬毒,毒性霸道绝伦,且有腐蚀性蔓延极快,若不是五婶心性之坚韧远迈常人,当机立断之下直接断臂求生,恐怕早已丢了性命。 五婶曾言,那毒性之霸道生平罕见,只须臾功夫就从手掌蔓延到小臂。 事后她曾让侍卫将手臂回收,想研究这从未见过的猛毒。 但等侍卫找到时,小臂早已经被腐蚀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甚至连坚硬的骨头上都出现了紫黑色的腐蚀痕迹,犹如蛇吻。 因着那毒有海棠香味,五婶取名海棠心。 海棠?海棠! 宋凌想到刚入灵堂时闻到的带着甜腥的海棠香。 海棠心!时隔八年再现青葙庄。 独属狄戎的奇毒居然出现在青葙庄,他们果然和狄戎脱不了干系! 宋凌眼神一厉。 侍卫还在接着说:杜少伤尸体致命伤在胸口大体与同羽验出的别无二致,但并未根据伤口推测出剑器的尺寸。 杜春杏原计划引开杜老爷,好好验一验杜少伤尸体,却不料杜老爷也死了,眼下正好一并验了。 听完回禀,宋凌藏在衣袖中的手用力按了按罗锦年虎口,示意他别说话。同时心念极转,看不出伤口有异样,也对,同羽乃是血刃之人,万中无一的精锐,寻常侍卫自然比不上他的眼力。 侍卫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依小人看来,伤口处有被二次破坏的痕迹。最开始只有剑伤,现在剑口却被人以刀伤覆盖,像是在掩盖什么。侍卫说完就垂下头,不敢看各位主子神色。 杜春杏重重一跺脚,咬牙切齿道:杜少伤之死果然有问题!死老鬼非要将杜少伤之死栽在你们身上,他果然知道些什么!我们验迟了,线索都被他毁了! 宋凌握住罗锦年的手愈加用力,他叹息一声道:别处可还有线索? 杜春杏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缓情绪,狠声道:我已经派人去搜管事和老鬼住处,凌儿可要与我一起等着? 宋凌自无不可。 眼尖的下人替三位主子抬了椅子,摆在庭院中。 杜春杏居中,宋凌与罗锦年分列两侧。 宋凌收回手,向罗锦年无声的做了个口型, 交给我。 罗锦年抿紧唇角,也不知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一言不发的松开宋凌,没骨头似的歪坐在圈椅之上,怔怔望着墨蓝色天空,神游天外。 宋凌撩开衣袍下摆,临危正坐。 他心中波澜起伏。 伤口被破坏了,杜春杏是什么也没验出来,但他可不一样。 此番故作遮掩,作贼心虚之举不是正说明杜老爷心中有鬼吗! 城南武器库之行看来是非去不可了,宜快不宜慢,迟则生变! 还有一事也很奇怪,青葙庄庄主死了,少庄主也死了,为什么青葙村村民口中的青葙庄夫人,二婶口中的贱妾却从始至终都未出现过? 主君死了,儿子也死了,没道理还藏着不露面啊。 是她也早就死了,还是她跑了,早不在青葙庄? 青葙庄名义上的第三位主人,诡异的消失不见! 宋凌觉得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较大,无论是从村民口中,还是二婶口中,都能得出一个消息。 杜老爷对这侍妾爱若珍宝,除了没有正室的名份,正室该有的体面她是一点不少。而且这偌大青葙庄除了她以外再无第二位侍妾,杜老爷对她的儿子也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可见受宠程度。 因此,杜老爷察觉事情不对,早早便将爱妾送走的可能性更大! 那贱婢呢?!杜春杏突然毫无征兆的起身,狠声道。 显然她也察觉到了异样,她此前为了在宋凌等小辈面前维持长辈体面,即便恨毒了杜老爷,也一口一个老爷的称呼着。 如今许是受激太过,再顾不上体面。直接唤老东西,贱婢。 罗锦年就是再没脑子也知道这话不能接,二婶口中贱婢毫无疑问是杜老爷侍妾,二婶庶母,二婶能一口一个贱婢。他可不敢,那不止是对杜老爷侍妾的轻蔑,也冒犯了二婶。 被自家亲娘按着学了多年规矩,倒也没全学到狗肚子里去。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歪在椅子上发呆。 罗锦年都懂的道理,宋凌自然也懂。 杜春杏发xiele一会儿,颓然坐在椅子上,自问自答道:杜海把贱婢当心肝,怎会让她留在是非地,区区一个贱婢,倒是让杜海掏心掏肺! 就在罗锦年把自己当聋子,宋凌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时。 夫人!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在压抑的气氛下,前去搜查管事和杜老爷住处的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罗锦年狠狠松了口气。 第72章 百相(二十一) 奴等在管事屋中衣箱暗层里发现了信件数十。 精铁弓弩一把,毒药三瓶。 回话的人一侧身让出身后端着木托盘的仆妇,托盘中摆放着一叠厚厚信件,信件旁是造型粗犷的弓弩,青瓷白釉的小瓷瓶放在角落。 杜春杏接过仆妇递上的皮制手衣,先拿起一封信件翻阅,一目三行的看完,将书信扔在托盘上,冷笑道:杜海倒是把自家洗脱得干净。 凌儿,锦年,你们来看看。 宋凌应了声,也带上手衣拿起一封书信察看,连续看了四五封,眉头紧锁。 信件多是管事和一代号为寅的人一问一答,开始是简单的上京地形图,二人言辞也颇为隐晦。 谈及地点人名,多用代号指称,叫人看得一头雾水。 但按着书信日期,最后一封是一个月前。 上言,主家,毒物。 保妻儿一生无忧。 根据杜老爷之死,不难推断出一个事实,管事与外贼勾结,害了少庄主性命。最后眼见罗府查到头上来,怕事情败露毒杀了杜老爷后自尽而亡。 信上虽并未直接提及狄戎,但狄戎制式的弓弩,和狄戎独有的剧毒,都暗示了外贼的身份。 但此事若真是管事所为,那他为何会把可以致命书信的留存? 不该如此疏忽啊。 杜春杏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指着书信冷笑道:凌儿觉得可信吗? 不等宋凌回话,她抓起一把书信狠狠掷在地上,厉声道:全是谎言! 宋凌默默躬身将书信拾起。 杜春杏先是命人将小瓷瓶送回罗家交给白氏查验,又将弓弩仔细封存。 做好这一切吩咐道:去找管事家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不到了,宋凌在心中默默补充,不论是沉尸泥沼,又或是远走高飞,现在去肯定是找不着了。 他看着书信上的蜡封在脑海中仔细复盘在青葙庄发生的事。 按照他此前推测,杜春杏排这好大一场戏,是为了揭露杜家与狄戎勾结,她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杜家与狄戎龌龊的实质性证据。甚至很可能连狄戎在上京的据点都已经摸清楚,但她不能自己出手。 眼下世道,父权为天,哪怕杜老爷犯下滔天大罪,也不能由她这个做女儿的揭露。 若杜春杏亲自下场,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场。 但杜春杏如今为将军府二夫人,地位尊崇,又如何舍得这一切。 因此只有一路引导他们,引导他们发现杜家皮子下藏着的流脓,最后再让藏在青葙庄的暗手拿出证据,一锤定音。 证据可能是狄戎在上京的据点,也有可能是知道杜老爷与狄戎来往的人证,或者物证。 杜老爷玩儿了一出移花接木,将事全栽到管事头上,杜春杏自然不愿看到这样。 若他所料不差,接下来杜春杏会想方设法的替管事洗脱嫌疑。 但他却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凡事需得掌握主动,城南武器库便是杜春杏意料之外的变故。 验到了剑伤的只有他! 等仆从将搜查出的事物收好,杜春杏忽然道:凌儿,锦年,你们随我来。 来了。 宋凌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的应了声,身后跟着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的罗锦年。 穿过一片回廊,到了一处荒凉小院,宋凌抬首一观小院门庭。中悬匾额,边角破损,挂得歪歪扭扭,遍结蛛网,依稀可见掠影轩三字。 杜春杏抬手抚摸着摇摇欲坠的大门,良久不语。 风吹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叹了口气,幽幽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所住之地。 她目露怀念之色,追忆道:母亲性子宽厚,对那贱婢也当半个女儿看待,从无苛待。 可谁料到,最后害死她的也是这份宽厚,母亲她不是寿尽而亡,她是死在她看若半女的毒妇手中,死在是非不辨的杜海手中。嗓音中的怨毒溢满而出。 原来如此,宋凌暗叹一声,他此前便察觉杜春杏对杜家的恨意来得莫名,就算杜老爷在发妻死后另纳娇妾,诞下庶子,杜春杏也不该如此恨意深重,非要致杜家满门于死地。 如此这般便说得通了,杜春杏与杜家之间隔着的是杀母之仇。 在她眼中,杜家的每一位都不是亲人,是凶手。 侍妾是罪魁祸首,杜老爷是帮凶,杜少伤是踩着她母亲尸骨出生的孽种。 血债需得血偿!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待一会儿,陪陪我母亲。 杜春杏始终背对着宋凌二人,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能从悲戚绕着的呼吸声中,听见她万一的恨,万一的伤,万一的想。 宋凌二人无声行礼,先后提步离开。 走在回廊上时,天上突生小雪。 细小的雪花落在青葙庄处处可见的白绫之上,一时竟分不清谁更白,谁更清。 青葙庄正如看似纯洁无瑕的雪花,化了开来,满地脏污。 宋凌走着走着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温热,他停下脚步往身后看去。 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罗锦年轻轻勾住了他的指尖,站在原地眼神倔强。 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独玉,我要带着你,带着婶子一同回家,出来时几人回去也一个不能少。 他不是傻子,他只是懒得去想,懒得去看世间龌龊,他身后有冠绝当世的权势。足够让他随性而活,让他一生无忧。 但人不可能永远天真,在罗府羽翼之外,他第一次直面人心,直面泥泞。 罗锦年一开始并未察觉杜春杏异样,他总觉得古丘巴勒一事是狄戎人在背后捣鬼,但宋凌为何总是有事瞒着杜春杏,杜春杏又为何对早断绝关系的青葙庄如此上心。 一切的一切,叫人如何不心生疑。 宋凌回握住罗锦年掌心,紧紧。 轻声道:锦年,别害怕。 我会带着二婶回家,有我在。 雪花被调皮的风裹挟,点在宋凌睫羽之上,化为透明水珠,睫羽微微抖动,水珠被甩在空中,坠落。 罗锦年从水珠的倒影上看见自己,如此无力,如此破碎。 他爱美人,宋凌是他见过最美的人,脆弱而疏离。 但他以为错了,真正脆弱的人是罗锦年。 他支着张牙舞爪的皮子,内里却不堪一击。 第73章 百相(二十二) 天刚蒙蒙亮,五更天,城门将启。 张家大宅坐落于朱雀街象骓坊。 张凭越夜宿风雪楼与小姐娘子们好一通亲近,四更天时才乘着软轿回府,眼下宿醉未醒正靠着侍女丰腿假寐。 公子,罗府大郎君求见。一道战战兢兢隔着大座屏响起。 回话的小黄门子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他暗骂一声晦气。 全上京谁不知道罗府嫡长子罗锦年与自家公子是出了名儿的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