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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诚 第84节

    纪语。

    他勾了勾嘴角。

    接下去的一路上,没有人再开口,等回到霍染因的房子,桌子上的饺子已经彻底冷了,冷了的饺子凝出一层令人倒尽胃口的湿哒哒的油光。

    桌上橙红色的酒,倒是突然有了十足的吸引力。

    纪询端起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他喝得急,酒劲冲头,让他眯了眯眼。

    霍染因把桌上的饺子倒了,盘子放进洗碗机里,再回到客厅的时候,纪询已经走到酒吧后边,动手给自己调酒了。

    “纪询,你再喝就醉了。”霍染因语气平平。

    纪询拿在手中的酒都是度数高的酒,度数高的酒本来就容易醉,还混着喝,只会醉上加醉。

    “确实。”纪询语气轻佻,“开不了车了,只能在你这里借住一晚上,我看你的沙发还没有用过,就借我睡睡吧?”

    “随意,你想留下来我也不能赶你走。”霍染因并不反对,他丢下一句话,去卧室里拿了睡衣,而后又进浴室。

    纪询的酒调好了,可这时候他忽然又觉得没有意思,索性放下了酒,来到沙发前。

    沙发上的塑料膜还在,正在灯光下泛着冷然的光。

    纪询随意撕了塑料膜两下,懒得动了,刚才急匆匆喝下去的半杯龙舌兰日出的酒精,开始在他身体里作用,吞噬他的力量和精神,又用这些作为燃烧的养料,蒸腾他的血rou和骨髓。

    他感觉到倦意、热意。

    他闭上眼睛。

    当花花绿绿的视野关合的时候,听觉就开始发挥作用。他听见浴室里传来的水声,水声哗啦——哗啦——的响,霍染因正在其中,冲着个节奏很快的战斗澡。

    真是个无趣的男人。纪询想。都年三十了,也不愿意在浴缸里泡一会儿吗?

    他的思绪又散漫开来,从霍染因身上转开,转到周遭。

    他还听见春晚上熟悉的主持人的声音,今年的春晚也开始了。

    还有风声,还有偶尔的汽车的鸣笛声。

    吃完了代表团圆的年夜饭,好像人们和人们又要在团圆的日子里分开了。

    倏地,鼻端传来一道冷冽的味道,有点像薄荷,也有点像海洋。

    等到潮湿的感觉再触及皮肤,闭着眼睛的纪询才惊觉,是霍染因从浴室里出来了。但他没有睁眼,倦怠笼罩着他,他想这样闭眼睛到天荒地老——或者至少到太阳再出来为止。

    “醉了?”

    霍染因的声音就响在纪询的耳旁。

    纪询含混地应了一声,一般这种时候,前来打扰的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地走开,但霍染因没有,不止没有,纪询还感觉到忽然施加在身上的重量,霍染因坐上来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等纪询错愕地睁开眼睛,他对上了霍染因的瞳孔,灯光下,霍染因有一张苍白透亮的面容,他的五官无一不精致,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或是形态优雅,或是形容俊美,哪怕将其挨个拎出单独观察,都足以得惹人怜惜。

    现在,这张漂亮面孔对着他。

    对方发梢蕴着的水滴滴到他手背。

    “有这么意外吗?”霍染因将车上的话重复,而后他嘴角微微带笑,“辛永初的死,对你没有这么意外。但你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心情始终不好,是因为辛永初的死让你联想到了另外的人。”

    “你的meimei也是年三十死的。”

    他看着霍染因。

    霍染因脸上的笑容像一团雾,这团雾伴着他的话语,一路潜到纪询心中。

    纪询吐了口气,他没什么被戳中痛处的反应,反而一下向前,凑近霍染因,眼神一错不错,像是要用自己不避退的目光证明自己说的话:“我去之前就说过,没有什么景好触,没什么情好生。霍染因,你也把我想的太像玻璃娃娃了吧。”

    “当然不是因为你全家的惨案。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你心中的伤,这是你心中的痛。但是纪询——纪询,他们不明白,你心中真正的痛不是这个。”

    霍染因还带着水汽的手遮住了纪询的眼睛,又把另一只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像在诉说一个属于夜晚的秘密。

    “是因为你……”

    “用刀刺中你meimei。”

    雾散开了。话语是最残酷的利剑。它搅烂纪询的心。

    第七十章 是想要将我也弄脏吗?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纪询能够感觉到,霍染因在等待他开口。

    我该说什么?纪询也自问。

    心脏破碎了又被粘合,黏了一手的血,被手掌压迫的眼球自对方的指缝中看见了红色的光——红色的血,他闭眼,血没有了,黑暗涌上来,电视机花屏后的斑斓噪点也出现在黑暗中。

    很快,噪点里的其他颜色都被红点吞噬了。

    红色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他在浸满血液的黑暗里,听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感觉到宛如当年的,陪伴在最亲密的亲人身旁,却再听不到他们声音看不见他们行动的,如坠入深渊的,窒息的寒冷。

    这样的寒冷中,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跟着停止了。

    霍染因的手从他眼睛上挪开了。

    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对方的目光先落在他身上,带着透视皮囊的压迫;而后是指尖,霍染因的指尖像是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他的皮肤,深入他的肌理,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他在战栗似的痛楚中蓦地睁眼,一把抓住这只手!

    “三十晚上你很想见血?”他问霍染因。

    霍染因却笑了,浅浅的笑容像水一样在他脸上荡开。他丝毫不在意纪询的威胁,反而凑进来,吐字清晰:

    “不,纪询,你没有那么生气。不要故意做出这副模样。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立场?”纪询失笑,“我们有什么共同的立场,你伤害我的立场吗?”

    他的笑容也带上血腥的味道,他拉开了霍染因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自己的手却抚上霍染因的脖颈,对方修长的脖颈在他手指的压迫下快速泛红,霍染因的胸膛快速起伏两下,忍不住抬起脑袋,以获得更多氧气。

    夜晚中,霍染因薄唇微微张着,脸颊泛上鲜艳的红色,眼底也泛出了水色。

    但他的目光依然下垂,凝在纪询脸上。

    那双水后的眼珠黑沉沉的,像一口幽深古井,井的水面,映着纪询的影子。

    “重现真相的立场。纪询,辛永初被道德审判了,你呢?你被道德审判了吗?你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你反反复复做着噩梦,你心里明明有着比警察还强烈的对正义的追求,却坚持将自己同警察切割……纪询,你比我更清楚,道德对你做了什么审判。”

    “始终被道德审判的你,是不会因为我说的话,我做的推理而生气。你只会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这个真相终于被人发现了。”霍染因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敲在纪询心口,“我说得对吗?”

    “——继续说。”

    纪询迎上霍染因的眼睛,他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霍染因一段段话像一根根尖锥,之前游曳在身体上的痛楚冲到了脑海中,撞得他的后脑勺一阵发麻,一阵发痛,但是麻过痛过,他真的听到——听见自己轻松的呼吸声。

    霍染因的话刺中了他的心,也刺中了他身上沉重的密不透风的罩子。

    罩子崩出了口子,他趴在裂口的边沿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

    倒影对他微笑。

    他也微笑。

    愤怒和寒意从他身上浪潮一样退去了,他的另一只手也抚上霍染因的脖颈,他的双手虚虚捧着对方的脸,目光胶着在霍染因脸上。他这时温柔得如同在观察一件举世罕有的珍宝。

    “说得好,有奖励;说得不好……”

    他的手向下滑着,滑到霍染因脖颈的底端。

    他将双手合拢。

    “说得不好,也有奖励——我想这对你而言,应该同样是奖励。”

    男人心中的野兽睡醒了,露出獠牙。

    他成功地打碎了对方坚硬的外壳,他看见了鲜血淋漓的但真实的人。

    这是我想见到的纪询吗?霍染因问自己。

    是的,这是我想见到的纪询。他瞬间做出回答。他和过去不一样,但他是纪询。

    他现在正在和真实的纪询对话,而不是一个虚伪的粉饰出来的躯壳。

    “现场的血液溅射痕迹遭到破坏。”

    霍染因开了口,因为喉咙的压迫,声音有些断续,那份看过无数次的档案出现在脑海,他的声音轻缓平静。

    “你的口供里说,你看到meimei自杀,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的上前抱住她倒下的身躯,这个过程中手机不小心掉在地上。你一边摁住meimei的伤口,一边寻找手机导致地面出现了衣服拖拽的痕迹,之后你就一直抱着她等120的到来。”

    “很合理,完美的用大片的血液遮掩了你和她衣物上因为你出刀而出现的溅射。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刑警,不会让别人看出破绽。”

    “但是纪询,正因为你如此优秀,你的潜意识更不可能做出破坏现场的事。唯一的可能的答案,就是你在说谎……”

    纪询吻上霍染因,将剩下的几个字吻去。

    霍染因错愕了刹那,旋即迅速反击。

    这个吻很激烈,是纪询平生以来感觉过的最激烈的吻。他感觉自己和霍染因,就像两头正在争抢地盘的野兽,互相角力,疯狂撕咬,但是很快,几乎是一瞬间,纪询就带领霍染因走入另类的激烈。

    他亲吻着霍染因,在对抗中注入柔情和体贴,他轻而易举地攻占了霍染因的大脑,让对方进退失据,消失了对抗的力量,开始顺从,开始享受。

    当绵长的一吻结束后,他没有立刻离去。

    他拥抱着霍染因,在对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会做的时候,静静地贴合着对方的唇,感觉对方的唇上的鲜血将他的嘴唇浸润,犹带着人体温度的血液,像火一样,肆意在他唇上燃烧跳跃。

    “破了。”纪询说,他贴着霍染因的嘴唇说,声音从他的牙关递到对方的牙关。

    “嗯。”霍染因迷迷糊糊回过了神。

    “两三天好得了吗?你还要值班吧?”

    “谁管它。”霍染因清醒的瞬间,不服输的锋锐又进入他的眼睛。

    纪询不免低笑一声。

    他轻触伤口,又烙下轻轻一吻,吮去鲜血。

    他从血中吻出了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