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36节
他连着激将好几句,没成功,这上边的村民已经恢复沉默,只把全副力气用在填埋上,一个劲地将土倒下来,打定主意要用土埋法给他个痛快。 他赶在还能自由呼吸的时候,深深吸上一口气,紧接着抬头,冲那些人说: “好了我知道你们要我死的决心了。但在生命的最后,你们必须告诉我一件事,让我死个明白——今天晚上,你们看见我发现尸体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话,他说‘女娃给口饭吃长大还能换一份彩礼。’” “既然女娃能换一份彩礼,”他问,“你们为什么还要杀女婴?” 有人在坑口处蹲下,弯了腰,脑袋探进来。 那是张黝黑憨厚的脸。 脸挂着快活的笑,吐出淬了毒的话: “还以为是我们杀婴?我们杀婴干什么?” 脸走了,泥土再一次落下,填埋纪询。 空气变得稀少了,原本能看见的月光也再不见,周围变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外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能通过头上的震动,感觉还有人将土倒下来。 纪询早早脱了外套,举在头顶上,给自己撑出一块呼吸的空间。 但是意义似乎不太大,他已经开始感觉到轻微的晕眩,还有恶心,欲呕,以及耳鸣,这都是氧气不足的具体体现。 看来坚持不了多久了。纪询百无聊赖地想。他没有过多的恐慌,自从三年前那一幕后,恐慌这个情绪似乎就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开始盘点起自己还没做完的事情。 书还没写完……作者都嗝屁了,想来读者也能体谅,搞不好出版社还会为他发个讣告,有始有终。 案子差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块拼图,要不咬破手指把在这里查到的事情写在外衣的内衬里?纪询其实挺想记录下来的,这算是作者的职业病吧,有点灵感就得记记。 但纪询又有点担心,回头要是尸体被挖了出来,众人一看写在外套内衬上的血字,还以为他的道德情cao有多高尚,还为他举办追悼会奖励他个“见义勇为先进分子”什么的,就实在令人尴尬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而后脑袋更晕,耳鸣更重,机会就像流星,只出现短短一瞬,稍纵即逝。 算了。纪询想。懒得写了,相信人民警察,最终能够破案。 这是纪询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而后,他的意识如坠了海,一路向下落,沉重的黑暗就像海水,无孔不入,层层叠叠压上来。 哥…… 哥哥…… ……哥哥…… 他听见了声音,meimei呼唤他的声音,声音从黑暗的缝隙里渗进来,可丝毫没有缓解纪询此刻的状态,反而让他的心脏一下缩紧。 纪语,你放过我吧。 他蜷缩起来。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放过我吧。 “……纪询,醒醒……纪询,你醒醒!” 当意识再度自黑暗里朦胧复苏的时候,纪询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还挺熟悉的,他感觉到胸口被一阵阵有节奏地按压,他的嘴巴被人撬开,一团含着冰的空气进入他嘴里…… 靠!人工呼吸! 纪询被冰得一个激灵,清醒了,他用软得好像面条一样的手推了推身上的人,没推动,只能奋起生命的余力,喊道:“霍……染因……” 然而声音出口,跟个猫叫一样,还是那种刚出生的小奶猫。 谢天谢地,霍染因听见了,对着他口中吹气的人一顿,接着撑起身体,而后,有灯光直照过来,纪询猛地闭上双眼,感觉眼睛被刺激得一直在分泌液体。 “拿开……点……” 灯光挪开了,又变得更暗,纪询适应了些,睁开眼睛,先看见霍染因的脸,对方的脸比平常更冷,冷得好像结了一百层的霜在上头,冰川融化了他也不融化;他又看见霍染因的手,对方的手捂着手电筒,遮住了大半刺眼的光,只剩下些许柔亮的,自他指缝中淌出来。 接着纪询注意到霍染因的手指,脏得厉害,上边不止有泥土,好像还有斑驳的血迹。 血迹? 纪询又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因为头晕眼花而看错,霍染因的十指确实破皮流血。 这种伤口只可能因为一种情况……这家伙,刚才不会直接用手挖土把他挖出来吧,这么蠢的吗,都不给手上裹块布? “……不是说不过来吗?怎么又来了?”他喘口气,又问,“有水吗?” 霍染因递了水,讽刺的话也没落下:“我要是不过来,下回再见你就是在灵堂上了吧。”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别样的见面方式。”纪询有气无力,一边说话一边咳嗽,“肯定令人印象深刻,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这话大约激发了霍染因内心的愤怒,对方声音一下紧绷起来,连脸上的寒霜都压不住话里的火气: “发现危险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贵人事忙,这就忘记我们没交换过手机号码了?” “这不是理由,你打谭鸣九的电话,你问袁越,谁都会告诉你。” “嘁,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才不做……” 他被扇了一巴掌。 几道冰凉的,犹带着血腥气的指头,自他脸颊划到下颚。霍染因的声音跟把刀似,穿过他耳朵插入脑袋里:“我和你搭档是为了好好办案,想死滚去我看不见的地方死,别他妈浪费警力。” 纪询的脑袋嗡嗡作响,实在集中不了精神。 他不集中了,干脆顺从内心,扯过霍染因的手,放在嘴前吹一吹。 “好好好,听你的。下次死在你挖不到的地方,免得这么漂亮的手指头,挖土挖废了。” “……”霍染因的手指头再一次贴上纪询的脸,这回他捏住纪询的下巴。 纪询不怂,没躲,含着笑,还蹭了蹭。 “霍队,有人说过吗?你真的超辣超——带劲。” 第二十九章 阎王不收我,那就该收你了。 “纪询……”说出这两个字的霍染因已经不是冰山了,火山都要喷发了。 “痛。”纪询闷哼一声。 要喷发的火山霎时哑火。霍染因冷静道:“我捏你下巴的手没有用力。” “身上痛。”纪询说。 “哪里?”霍染因问。 霍染因的手自纪询脸上挪开了。纪询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遍,摸得很仔细,显然是在观察他身上有没有骨折之处。 纪询自己身体自己知道,晚上跑了这么一长串路,再摔摔打打撞撞跌跌,青一块紫一块免不了,腰酸腿疼也免不了,但更多的——就没了。 纪询发现霍染因是懂行的,装虚示弱效果有限,他适可而止,按住霍染因的手说:“没事,刚跌下去还没缓过来,缓缓就好,没折胳膊也没折腿。” 霍染因审视他片刻:“能动?” 纪询:“能动。” “真的没有感觉哪里有问题?”霍染因的手指在纪询胸腹处停留,轻轻按了按,“痛吗?” 不痛。但那手弄得纪询有点痒。纪询低笑一声:“哈……” 手抽走了,霍染因凉凉道:“看起来还挺精神,命大,活埋都埋不死你。” “是的,所以放心。来,扶我一把,我就能站起来了。”纪询说,从土里出来也有段时间了,他的头脑开始清醒,四肢也逐渐恢复力气。他试着用手撑撑地面,用力撑起身体。 撑到一半,有人接过他的重量,霍染因拉着他的胳膊绕上肩膀,撑着他站起来了。 纪询踉跄两下,随后靠着霍染因站稳了。他试着向前走两步,同样很稳。霍染因这支人体拐杖,身高合适,体重合适,连手感都无比合适——真是太美妙了。 他倚着人走了两步。 山还是那个山,可能心情不一样了,原本怎么看怎么显得阴森的山峦这回倒显得还好,银色月光照亮前路,冷杉的味道隐隐约约,也不知道是来自山中树木,还是来自身旁的人。 “现在什么情况?”纪询问。 “高方高圆找到你说的埋尸地,警方与法医随后赶到,从埋尸地里起出多具尸骸。” “……十九具。”纪询猜到了。 “没错,十九具,十九个女婴。”霍染因道,“奚蕾家中十九个没有眼睛的人偶指的是这里,刚刚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世界,就失去生命的可怜女孩。” 他说完后,久久没有听见纪询的声音,侧头望去,看见对方神色很沉,望着前方的道路略微出神,像是想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发问,纪询很快回神,说:“还有件事,你没回答我。” “什么事?”霍染因问,“我都回答了。” “你没回答——不是说了不来吗?怎么又来了。” “这没什么好说的。” 霍染因言简意赅。 “信你,就来了。” 纪询哑住。 别说,这话还真好听。 从山上到山下,距离并不太远,纪询靠着霍染因,走走停停,也在半小时内到了山脚。 到了山脚的村里,情况就热闹了。 警车在村口排出一排,红蓝两色的警灯旋来转去,伴着熟悉的警笛声,直接将山村的僻静与昏昧刺破搅碎,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出来了,被警方控制在村口晒稻谷的大广场中,男的全部蹲下,女人们则站在旁边。 按说女人们不是嫌疑犯,也没有参与入今晚的行动,没有必要全部站在冷风里,但她们还是全部出现了,安静无声地聚拢站立,神色淡漠,与频频坐着小动作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 但反正——不管男的女的,都有警察盯着。 纪询看了两眼,漫不经心收回视线,目标明确地往停在警车旁的救护车走去,那才是他该关注的方向。 走没两步,稻谷场的方向突然响起尖锐的孩子哭泣声,那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虎头虎脑,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尖锐的哭声不比电钻的威力小。 纪询听着头疼,将脑袋往霍染因肩膀处一埋。 “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