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3)
若是神仙,大可不必用这种方法来叫他知晓;若是凡人,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他这么想着,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便合上了书籍,欣然起身,出门去会一会那人。 在流光府外等着他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眉眼温和,神情沉稳,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他一举一动,亦是从容不迫,似乎一切尽在预料中,一眼看过去便知他并非常人。 就算是披着的那层壳子不同,魂魄没有差别,孟求泽很轻易就认出了他。 只是,为了防止戚潜渊看出什么端倪,孟求泽起先是装作不认得他的。 等到他避开了侍从,绕了趟远路,再与那男子碰面的时候,他唇边这才多了点真情实意的笑意。他们这些星君从诞生之初便是在一起的,如今阔别已久,再次相会,心中难免有些感慨,他不知道以凡人的身份记起以往的事情有多困难,不过,基本上也能够猜出来。 廉贞,孟求泽仰着脸看向面前的男子,说道,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 当初,众星君陨落之际,廉贞、禄存、巨门,纷纷出声,说,那区区一碗孟婆汤并不能将沉寂千年的、厚重的记忆尽数抹去,然后又说,他们肯定会认出破军的,破军那时候没有太在意他们的话,他还在推算贪狼与文曲离开星宫的时间,于是只是随意地应付了两句。 他那时想,谁又知道到时候又是如何的情景,所以没将他们的话当真,权当是告别了。 他原本以为,就如同他所说,待到天庭重建之际,邪气褪去,漫天星斗归位,到了那时,他去一个一个地寻这些星君,这才得以重逢。没想到,这一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 廉贞看着面前这个才抵着他腰际的人,忍着笑,蹲下身子,说道:好久不见,将军。 之后发生的,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他们匆匆地进行了一番谈话,谈到了以往是同僚,如今却是叔侄关系的武曲,谈到了廉贞当初留下的卷轴,谈到了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廉贞在人间的身份是下一任田家家主,田翎,而破军是辅佐在未来皇帝身侧的侍从,他们接下来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于是,当谈话结束之后,他们没有过多犹豫,各自回去了。 整整一个盛夏,破军都没有回过天界。 原本,破军从未怀念过天界,然而当他和廉贞分别后,反而产生了一种思乡之情。 星宫被他亲手摧毁,不复往日景象,回天界,其实也没什么好去的地方,破军每每回到天界,除了偶尔踏足昆仑以外,更多的时候,他都对着那骨骼化作的支撑天幕的梁柱,血rou化作的,悬于苍穹之上的银白星河,魂魄化作的徐徐清风,愣愣地出神,一站就是很久。 每到这个时候,破军也会记起西王母膝下的三青仙君。 他们各自都是伴随在东华帝君和西王母身侧最久的神仙,虽然负责的领域全然不同,平日里的交际并不多,几千年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关系并不密切。但是,破军却认为,在如今这残破不堪的天界,大概只有三青仙君能够明白这种复杂的、无法言明的情绪了。 念及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想着,也该回去一趟,顺便打听一下徐阆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扑了个空,昆仑只剩梁昆吾那个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闷葫芦。 徐阆一个月前就去了凡间,如今还未回到昆仑,梁昆吾是这么说的。 破军沉吟片刻,又记起一回事来,问道: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和你的寿命相连吗? 梁昆吾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缓缓开口,说道:破军星君,如果你当真见过他半夜里忍着咳嗽,喉咙里凝着血块的模样,就该知道,无论他的选择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破军未料到徐阆的身体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也明白了,若不是徐阆已经做出了选择,身体有所好转,梁昆吾也不会允许他离开。 徐阆确实已经获得了漫长的寿命梁昆吾闭了闭眼,声音放得又低又轻,不像是说给破军听,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他原本应该就这样在睡梦中离开的,是我扰了他的清梦。 至此,梁昆吾再也没有开口,他将锻造好的短刀扔进水中,蒸腾的热气发出刺耳的响。 破军即又从昆仑离开,取出武曲给他留的星盘,根据星位判断出徐阆的所在之处。 这时已近黄昏,破军估摸着戚潜渊游猎也应该归来了,他必须得尽快回去。 循着徐阆的踪迹落地的时候,破军的心中其实是有几分急切的,他转过视线,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景象,这是一座山脉,山中带着点不正常的寒意,冷风滚滚,如潮水般汹涌。 天界几乎没有与阴曹地府打交道的时候,更何况,如今他们擅自将人间当成落脚之处,地府那头大抵忙得焦头烂额,多半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更不可能主动来找他们了。 即使没去过地府,破军也能够辨认得出,这股寒风带着股阴气,是魂灵身上的冷。 他抬起手,凌冽的冷风从他的指缝中流过,奔赴山的深处,像是听到了什么呼唤似的。 破军合上眼睛,伸出两指,按在自己眉心处,向下滑动,最终在鼻尖处停留片刻,浅淡的碎光浮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便得以看清这些阴风中都藏着些面容凶恶的厉鬼。 怪了,他想,为什么这地方的魂灵如此多,而且怨气如此深重? 魂魄实在是脆弱,一碰就散,所以破军刻意收敛了气息,免得那一丝一缕的浓郁灵气无意间将这些魂灵拍得烟消云散,偶有几个和他对上视线的,皆是瑟缩着躲远了,不敢接近。 跟着星盘走,破军很快便瞧见了徐阆的身影,他本想出声喊住他,声音闷闷地在喉咙中滚了几下,却没能说出口,而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徐阆手中拿着万象舆图,舆图中的图案起起伏伏,不断变化着,明显是在为他指明方向,尔后,破军又听到了清浅的铜铃声,是从徐阆的袖中发出来的,轻轻地摇晃着,铜铃声震荡,将试图靠近的魂灵尽数震开。 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铜铃是步家的东西,对应着星君司卦,散仙司魂。 破军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吭地望着徐阆,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还有,徐阆究竟在找什么?他这一个月都没回过昆仑,却留在这地方,是想做什么? 没过多久,破军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徐阆面色凝重,他不笑,那张脸上当真是有几分肃穆的感觉,他循着万象舆图上的图案走走停停,时而辨别方向,直到灌木丛逐渐褪去,那两团人影显出来,他才收回了舆图。 破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前者的年纪明显更大,而后者还只是个小姑娘,红衣,衣袂处绣着金线,隐隐约约,构成一个有着象征意味的图案,被血污晕染得模糊不清,半张脸上血rou模糊,躺在地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似乎正在忍受着痛苦。 年纪更大的男子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咬着牙,身体紧绷,正准备迈开步子跑过去。 徐阆从袖中摸出一张薄薄的黄纸,用牙尖咬破了手指,指腹蘸着血,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连串的图案,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那张黄纸拍在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子额上。 画符,破军心里默念着,这是青家擅长的东西,对应着上仙司符。 那男子被贴了符,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了,好像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上的小姑娘还在苟延残喘,呼吸声断断续续,像条细细的线,一触即断。 徐阆俯下身,手臂环住小姑娘的肩膀,将她轻轻托起,好叫她靠在自己的臂弯中。 破军听到他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喊一个名字步尘容,步尘容。这是她的名字吗? 可惜,小姑娘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痛得意识模糊,眼前发白,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喊她,也不知道眼前的是谁,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没有立刻昏过去,手里死死地抓着裂成碎片的铜铃,指节处泛着苍白的颜色,铜铃的碎片嵌进血rou中,血珠滚落,她却浑然不觉似的。 破军看得见魂魄抽离躯壳时的景象,魂魄在挣扎,一边想要逃离,一边极力想要挤回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躯壳也在挣扎,是一种近似麻木的震颤,纯粹被疼痛感所驱使着。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他做出了结论,却只是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不准备做任何事情。 破军只是有些疑惑,难道徐阆认得她吗?可是她不像是认得徐阆的样子。 徐阆偶尔回到人间的时候,会去步家、田家、青家看一眼,他并不过去,也从不打破规则,只是看一眼,看完了,就走了,除了他那三个弟子以外,这些人里,鲜少有见过他的。 不止是小姑娘的躯壳和灵魂在挣扎,徐阆也在挣扎,却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破军看见徐阆露出几分痛苦挣扎的神色,他起先以为是小姑娘在发抖,所以徐阆攀住她的手臂也在轻轻地颤,后来才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小姑娘,徐阆的颤抖,是因为他的浑浑噩噩,仿佛还未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令他发抖。 然而,徐阆从来不恐惧自己的死亡,他所有对死亡的恐惧,都来源于他人的离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破军听见徐阆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哑得出奇,像是风声低低呜咽。 步尘容,他一字一顿,说道,你想活下去吗?你想成为步家的火种吗? 破军悚然,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徐阆的心思,也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观,终于显出了身形,出言制止徐阆接下来无异于疯狂的举动,徐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是在触碰这世间的禁忌,如果法则降下惩罚,你会 徐阆明显吓了一跳,没想到破军竟然会在这里。 然而,他凝视着破军,却是摇了摇头,略带歉意,说道:能请星君替我保密吗? 破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不会替你保密,徐阆,你最好就此停手。 这话也在徐阆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破军的话反而像是推了他一把似的,叫他不再犹豫,他垂下眼眸,看到臂弯中的人迷迷糊糊地点头应了,便小心地取出了怀中的花。 花瓣上盛着一点清澈剔透的露水,破军认得,那朵洁白无暇的花中,有楚琅的灵气。 徐阆 他还想说点什么。 徐阆却没有再听下去,他拿出玉簪,驱使着甘露,将其与步家的千万铜铃相连。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楚琅只跟我说过,叫我将此物与昆仑相连。他对怀中意识逐渐模糊的人说道,不过,步家的铜铃本是属于天界的东西,理应也能赋予你永恒。 步尘容,你记好了。徐阆最后告诉她,代价是,你此后,都将无法离开这些铜铃。 说罢,他抬起了小姑娘的头颅,让花瓣上的甘露从她微微张开的唇瓣间滑了进去。 第292章 、缄默 玄圃堂内有片刻的安静。 深渊中的尖啸声渐渐地褪去了, 如瀑的天青色光芒淡去,化作一阵和煦的微风,挽过三青仙君的衣袖, 顺着青羽的缝隙钻进去, 悄无声息地贴在他的皮rou上,最后隐没在寂静中。 折断的兵器又回到梁昆吾的身上,重新变作那一个个盘桓的金色纹路,陷入了沉睡。 步尘容摩挲着掌心的手指一停, 聂秋察觉,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 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并未变得紧张,他不知道步尘容究竟在想什么,只能看出她面上的神色逐渐有所缓和。 她抿了抿唇, 润着嗓子, 斟酌了用词,问道:当时和我说话的, 是你吗? 徐阆颔首。 是你问我想不想继续活下去, 是你让我饮下甘露,是你给了我永恒的生命,也将我的躯壳和魂魄禁锢在这些铜铃之中, 对吗?步尘容又确认了一遍, 鬓间的铜铃随她动作轻轻摇晃, 敲出一阵雨打芭蕉似的响,见到徐阆再次点头,她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吐息声。 步尘容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 眼底倏忽间涌起些许的悲凉,说道:仙君,为什么会选我呢?我前半生碌碌无为,不比缘姐和渊哥更有天赋,我学术不精,若是换了步家任何一个人,都该比我更有成就才对。为什么是我,而不是缘姐,渊哥,清师姐,或是炎师兄? 所有人都以为是那未知的命运将她选中,于是要她活下去。 她也不知为何命运要选择她,只是其他人叫她活下去,仲叔,家主,步尘缘,步尘渊,舍弃了性命,也要她活下去,所以她只能这样踽踽独行,企图在陡峭的山上踩出条路来。 是啊,步尘容想,他们早该想到,命运是不会有片刻垂怜的,即使有,也不会垂怜她。 况且。她说着,感觉心脏被剧烈地敲击,有种阵痛的感觉,我也并非步家的血脉。 当初,步家的二当家步倾仲,多年无子嗣,所以才从别人手里收养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女童,将她带回步家,当作自己的亲身骨rou来对待,为她取了容字,教她司魂之术。 三大天相师世家,步家,青家,田家,皆是陨落的神仙,唯独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 你错了,步尘容。你难以习得步家的司魂之术,是因为你并非步家的血脉,而不是因为你天生愚钝,学术不精。徐阆凝视着步尘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选择你,正是因为这一点。因为你是凡人,躯壳中的魂魄是轻的,是飘摇的,也是易碎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你而如今,你并没有愧对步家上下对你的期望,这一点就足够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顿了顿,他语气中又带着点怀念,继续说道:我当初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 步尘容问:这世上,真有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吗? 徐阆毫不犹豫,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有的。 步尘容朝着他的方向踏出两步,周身的冷气像是被春风吹融了,缓慢地消散。 我在宅邸中久久踟蹰,平日里只见得逼仄的屋角,好似坐井观天。仙君所言,我不曾见证,却也愿意相信。她望着面前的徐阆,说道,可我不明白,仙君又何故偏袒凡人? 更进一步来说,步尘容其实是想问为什么你如此理解我,就好像你也经历过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