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7)
刚踏进玄圃堂,白玄就察觉到了徐阆的气息,扬起的衣袂划破长风,拐过几个转角,他抬眼便望见徐阆缩在那棵桃花树下,像是一座小小的石雕,半个身子都隐在枝影中。 那句找我有什么事吗在喉间滚动了几下,又被白玄咽回去,他忽然记起昨夜是满月,他曾经是答应过徐阆的,每逢满月之际,他都可以在自己的陪同下,回到人间。 抱歉,我忘记了。白玄的眉头微微地蹙着,他走到徐阆的面前,蹲下身,捏诀驱走徐阆身上的寒意,叹息道,为什么不进去?你知道洞府的禁制该如何撤去,不是吗? 徐阆没有直接回答白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去了人间? 白玄怔了怔,眉眼一低,显出点无可奈何的感觉,是的。 他猜测,这多半是梁昆吾告诉徐阆的,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他也没必要隐瞒了。 不要觉得我不想问,我非常、特别、极其想问你到底去做什么了,也想知道你的那些计划到底是怎样的,然而,你先前就说过了,尘埃未落,你还不能全然确定,所以不能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们。徐阆拂去身上的残雪,活动着冻僵的关节,站起身,那我就不问了。 徐阆其实相貌很端正,不笑的时候,嘴唇一抿,才叫人将他和他的身份联系起来,可偏偏笑的时候又太放肆,什么气度仪态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此时,他将往日常有的那些戏谑的笑意敛去,白玄才发觉他并没有多生气,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就只是真诚的关怀罢了。 白玄。徐阆唤他的名字,如果你想独自承担一切,那不叫无私奉献,那叫狂妄。 白玄一声不吭地听完,又和徐阆对视半晌,虽是徐阆先败下阵来,揉着干涩的眼睛,移开了视线,但白玄却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他看着徐阆,只是说道:我并非毫无私心,也不准备为了大义而无私奉献,我做这些,只是因为职责所在,除了我,没有别人更适合了。 他和这天庭诸仙并不算熟络,最多只是点头之交,唯独昆仑有他一隅栖身之处。 他只是不想看见天庭崩塌,诸仙散去,像是茂密的丛林毁于一场野火,鸟兽都离去。 徐阆。白玄终究下了决定,说道,你走吧,回到人间,再也不要踏足昆仑半步。 第267章 、回首 等了一夜, 白玄终于回来了,开口却叫徐阆离开。 徐阆想,事到如今, 这位玄圃仙君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是不常生气的, 脾气算得上温吞,总是带着笑,像是没有什么事情能惹得他生气,即使脖颈处被破军仙君勒出血痕, 他那副怒火冲冲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 徐阆记得, 他从小到大,像这样发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上好像比其他人缺一块,所以鲜少有波澜。 喉间滚出一声闷闷的响,带着点嘲弄, 徐阆深吸一口气, 他能想得到他此时的神态可能并不算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咄咄逼人,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多日之后的结论吗? 白玄凝视着徐阆, 像是故意要叫他看清楚似的,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像他之前所做的努力,那些宽慰的话, 那些他极力想要维持的信任都没有意义。 想到这里, 徐阆突然想笑, 笑他前几日在午夜梦回之际惊醒时的忧虑,笑他竟然真的想等白玄有朝一日会将那些话说出口,他是妄图令冰水沸腾的人,可惜身处荒凉雪原, 还没等热气冒出来,火就已经熄了,找不到柴火来烧,若再停留,他会因为寒冷而停止呼吸。 是我可笑,我居然真的以为你终有一日会将一切告诉我,所以觉得等也没什么。徐阆半掩着面颊,胸中凝结着一股郁气,逼得喉间都泛出腥甜的味道,他压抑不住怒火,唇齿间泄出破碎的笑声,在仙君眼中,我大概就和蝼蚁一般,有着不自量力的莽撞勇气。 徐阆大可放些狠话,好叫白玄偶尔会因为他的决定而感到后悔,甚至是疼痛。 比如,告诉他,自己等了多久;比如,告诉他,自己因为那近乎于盲目的信任而四处奔走,去找了武筝和柳南辞,旁敲侧击地打听,去找了三青,甚至还去了一趟星宫;再比如,告诉他,自己虽然算不上什么流芳千古的英雄人物,面对这种情形,却没想过要逃避。 但是徐阆不想说。 彻夜的寒冷似乎在这一刻袭来,即使他穿得很厚,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冻僵,指尖隐隐发麻,甚至是有点刺痛的,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脱力的疲惫感,像是将他浑身的骨骼都抽走,只剩一具皮囊,软塌塌的,朝着地面歪歪斜斜地倒去,他非得竭尽全力才能站稳。 白玄听罢,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徐阆,像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像是无话可说了。 那就这样吧,徐阆心想,这人已经下了决定,他还能怎样呢?他向来都无从选择。 他将梁昆吾的外袍搭在手臂上,不再看白玄一眼。无论白玄脸上是什么神情,这时候又在想什么,即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感到半分快意,他只觉得累,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徐阆迈开步子,踏过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生涩声响,刺得耳朵疼。 即使与白玄擦肩而过时,他也没有停留半步,自顾自地往前走,他没有想再等白玄的回应,两步并作三步走,很快就已经及至院落的大门,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白玄抬头看去,被血雾遮掩的视线中,模模糊糊只看得见一个人影越来越远。 他启唇,却像是词穷一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徐阆走得太快,远了,他看不清,只能凭着记忆朝徐阆离开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片混沌的景象,尽是荒芜,不剩半点生机。 徐阆。他斟酌着,向着无尽的雪原轻声说道,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只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魂飞魄散,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凡人的气息太浅淡,像一缕轻拂过的风,在血雾之中几乎辨不清楚。 白玄站了一会儿,雪渐渐地降了下来,他感觉到些许的凉意,这才确定徐阆已经走了。 他心想,他和徐阆都是决绝之人,他将不留情面的话说得决绝,徐阆也就走得决绝。 灼烧般的疼痛感浮现,将雪原烧成荒芜,白玄负手而立,抬眼望向苍茫天穹,细雪从天际飘飘洒洒地落下,他心知这不是真正的雪花,而是邪气与灵气相撞,凝结而成的杂质,也不是白的,而是灰黑的,像是火焰燃烧殆尽后残余的灰烬,被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飞。 神仙不是什么都做得到的。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白玄在雪中伫立,过了很久,他也返身离开,雪上的脚印很快被掩埋,消失不见。 他们都没有抱着开玩笑的心思,也从未觉得有转圜的机会,徐阆连去和武筝他们道别的时间也没有兴许这也是件应该隐瞒的事情,总之,几日后,梁昆吾就来寻徐阆了。 徐阆没有多意外,四处看了看,不见白玄的影子,他不想提,梁昆吾也并未多言。 想来梁昆吾也不知道白玄到底在想什么,他或许有猜测,或许没有,但这一路上,梁昆吾只字不提白玄,他向来寡言,这时候的话更是少,徐阆搭了几句腔,也就不说话了。 每次回到人间,白玄都是直接带着徐阆离开,所以徐阆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扇门。 和人间的那一扇嵌在山中的门相似,都是方方正正的,共有三处纹路,狐狸的那个象征着白玄,兵器废墟的那个象征着梁昆吾,藤蔓和花象征着楚琅,隐隐约约连成一个三角。 梁昆吾将手放在象征着他的那一个标志上,掌心下压,咔哒一声,开启了机关。 做完这些之后,梁昆吾就后退了一步,和徐阆并肩,看着那扇门露出一道缝隙,在悄无声息中缓缓打开,显出后面的石阶,更深处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是绵延不绝的黑暗。 对了,趁着开门的空隙,徐阆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扇门,出声说道,衣服,多谢了。 那时候雪挺大的,我回去洗过了一遍,晾干之后,放在卧房进门靠右的那一个柜子里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就去取吧。徐阆说到这里,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这回事。 梁昆吾应了一声。 大门敞开,徐阆点燃手中的烛灯,他没什么东西要带走的,一身轻松,干干净净,当初是怎么来的,如今就是怎么走的,唯有手中的这盏明明灭灭的烛灯才让他有实感。 到了这时候,徐阆还是没忍住,原本都已经走进了门内,却忽然转头看向了梁昆吾。 那个,昆仑仙君。他摸了摸鼻尖,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嘱托我的话吗? 好歹相识一场,他是和白玄冷战,又没和梁昆吾吵架,这种事情,徐阆还是分得清的。 梁昆吾双手抱胸,摆出他平日里经常做的那副姿态,一言不发地看了徐阆一会儿,略显锋利的眉目间显出点柔和,他想了想,如此说道:选择的权利,从来都在你手中。 徐阆干等了半晌,想到了所有可能性,无论是好是坏,是关怀是嘲弄,还是一句不咸不淡的道别,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梁昆吾竟然会说出这样不清不楚的话。 他不明白梁昆吾在说什么,什么选择的权利,什么在你手中,究竟都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他问出口,梁昆吾抬了抬手,大门应声而关,将外面的景象阻拦在其后。 徐阆的嘴角抽了抽,有点想骂人,既无奈又疑惑,然而,那扇门已经关上了,就代表梁昆吾不想跟他解释,他总不可能过去边拍门边大声询问梁昆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他手持那盏烛灯,沿着石阶向下走去,两侧的石壁逐渐显出了残缺的色块,像是斑驳的鱼鳞,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矿石磨成的颜料,竟能在黑暗中发出浅淡的金光。 走得久了,石壁上总算出现了完整的图案,在徐阆意料之中,是各式各样的兵器。 星星点点的,向下蜿蜒,褪去一身煞气,在黑暗深处静默的等待。 这条石阶实在太长,徐阆觉得腿脚发酸,靠着石壁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走,如此走走停停,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直到他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才终于看见出口。 看见出口的时候,徐阆甚至有点终于解脱了的释然。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推开门,一看,草木不生,山石漆黑,果然是在人间的昆仑。 徐阆刚踏出门,脚还来不及收回去,那扇门吱呀一声又要合拢,他心里一紧,赶紧连滚带爬地朝旁边一躲,好借此挽救自己的腿,免得被那扇看起来就又沉又结实的门夹住。 这一躲不打紧,他脚下一滑,身形不稳,慌慌张张的,从山上跌了下去。 徐阆下意识地护住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里犯恶心,简直可以说是神志不清,又疼又喘不过气,想停下来,偏偏又没什么办法,岩石的棱角划伤他的手臂,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大概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因为他的记忆有一段突兀的空白。 意识回潮的时候,徐阆感觉到阵阵的刺痛,不止是身上,还有头皮,好像什么东西在扯着他的头发,他呲牙咧嘴的喊了声疼,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像是散架了似的,动弹不得。 迷蒙之中,他看见妇人挥手赶走那些捣乱的家禽,露出颇为无奈的神情,望着他。 又是你啊。晦涩含糊的强调从妇人的喉间滚出来,耳熟至极,是从哪里落下来的? 徐阆怔怔地看着她,环顾四周,惊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庄。 他这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他真的离开了昆仑,告别那些神仙,回到了人间。 好似一场黄粱大梦,猛然间惊醒,于是腥甜的血气涌上喉头,带着点生涩的疼。 第268章 、浮生 离开昆仑后, 徐阆回了临安。 他是无处可去的,隐姓埋名,躲躲藏藏这么多年, 到底不能叫人发现他的身份。 面前的姬王府像是一座隐在闹市中的寒山, 周围的喧闹声仿佛被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外。 虽说,徐阆以为姬王府很快就会被重新修缮,事实证明,他在昆仑的这几年, 满是久病未愈的疮痍病斑并未将其彻底吞噬, 梁是梁, 柱是柱,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昔日雍容奢华的景象被时光掩埋他胡乱地想着,以前就听说过姬王府风水不好, 许是因为这个, 这些年来竟然没人对这块得天独厚的地方起心思,又或者他们是怕这里面有冤魂徘徊吗? 可这里面什么也没有, 该被拿走的都被拿走了, 该离去的,无论是魂魄还是人都走了。 刚开始的那两年,徐阆等着风头渐渐过去了, 于是怀揣着一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 偷偷回了临安, 半是想要借此机会祭拜,半是想要从这地方再寻回点什么记忆。 结果,狼狈不堪地翻.墙过去,徐阆在姬王府内停留了许久, 终究才敢确定一件事。 他在这里寻不回半点记忆,倒不如说,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供他祭奠的回忆。 记忆是寄托在人或是物上的,非要有个什么寄托的东西不可,然而这王府内,该抄走的东西都已经抄走了,该斩首的人都已经斩首了,空无一物,只剩寂寥冷落的悲凉景象。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回来呢?徐阆心想,这世上不是所有问题都要有个答案的。 从那时候到现在,整整八年了。 徐阆念叨着,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拍拍灰尘,掀起衣摆,坐在了王府的大门口。 他不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毕竟,能认出他的人多半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那一部分,即使亲眼见到,也不会将如此潦倒落拓的人跟当年那个姬晚烛联系在一起。 要是能下一场骤雨就好了,雨不要太大,风不要太冷,这样他就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有人坐在荒废许久的姬王府门口,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可偏偏徐阆的神色又足够坦荡自然,所以过路的人也只是将视线在他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就移开了,并没有在意。 徐阆在冰冷的石阶上坐着,看着,想着,冷眼旁观世间万物,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心跳逐渐变得缓慢,在无声中收缩,向内生长,压得呼吸都困难,在挤压中剥去坚硬的外壳,连同柔软的rou也一并挖走,失了依托,变得空荡荡的,徐阆按住胸口,艰难地,一点一点呼吸着,再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又觉得像什么虚影,隐隐绰绰,辨不清形状。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晌才发现身体在发颤,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