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明月席地而坐(重生)在线阅读 - 分卷(45)

分卷(45)

    他对人命还没什么概念。

    汶五到底是有颗做师兄的心,于是又细心叮嘱了一句:若是看见血色就犯头晕,那就背过身子去,屏住呼吸,想想其他好玩儿的事情。这些东西毕竟不是一下子就能接受的。

    聂秋应了下来。

    不得不说,汶五确实是比他有经验得多。

    几日后的历练中,聂秋扶着棵树,窝在树根处吐得天昏地暗。

    要命的不是那一道薄薄的血线,也不是喷涌而出的鲜血,不是那些贼寇们的尸骸而是沉云阁弟子,他所认识的那些人,手脚被毫不留情地砍断,浓郁的腥气冲天而起,又闷又呛人,只是闻上一回就够他难受很久的了,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常灯和殷卿卿都在前头,无暇顾及他,聂秋寻不见汶云水那一队的弟子,只好自己闷着吐干净了,擦了擦唇角,感觉胃里没有之前那么不舒服,就硬撑着支起了身子。

    说起来也是丢脸,明明是蝉联沉云阁榜首的弟子,见了血竟然会怕成这样。

    他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的时候其他弟子都被吓了一跳。

    聂秋问道:其他人在何处?

    一个年纪比他还小些的师姐替他指了方向,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哆哆嗦嗦劝道:师弟,你是头一次见血,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和我们一起等在这里吧,不用勉强自己的,殷师姐之前就和我们讲过了。

    你是第一次见血吗?他反问道。

    师姐愣了愣,之前出谷历练的时候,偶然碰见了一次。

    师姐,我年纪比你还大些,总得做出个榜样。聂秋按了按自己隐隐发痛的胃部,很虚弱地勾起嘴角,笑着开玩笑,不然,掌门下次训人的时候也不好再拿我来举例子。

    他说罢,沿着师姐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越往前走,前头的血腥味越重,到了最后聂秋只能捂住口鼻前行。

    他心知掌门、师兄、师姐,还有汶云水和他门下的弟子都在前头,他们和许多弟子一起并肩而战,将四处流窜的贼寇围在了死角,和那些亡命之徒缠斗。

    所以他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和年纪更小一些的同门弟子、还有那些伤员呆在一起。

    刚刚吐得天昏地暗,现在聂秋就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脱力,背脊上覆了层薄薄的冷汗,双腿似乎不属于他似的打颤,只能依靠着插入地面的长刀来支撑身体。

    聂秋之前所处的位置离常灯等人所在的位置并不远,短短一段距离,却让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完了这一世,到了后面大脑都在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战栗不已。

    打斗声渐渐传入了耳中。

    地面上叠着几十具尸体,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血液铺了一地,弯弯绕绕,从聂秋的脚下一路绵延,最终停在身着浅蓝色衣裳的人群脚下。

    汶五说的没错,人命真的脆弱至极。

    如磐石一般坚实的是它,如琉璃一般易碎的也是它。

    好几个聂秋能够说得上名字的沉云阁弟子躺在地上,浑身是伤,声息全无。聂秋蹒跚着走过去轻轻帮他们把眼睛合上,站在一旁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动,想和这些冰冷的残骸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作罢了。

    他觉得眼睛干涩,鼻头酸酸的。

    向前一望,还有几个贼寇正在负隅顽抗,而浅蓝色衣裳的那些人,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往外淌血汶五左手的两根手指被硬生生切了下来,鲜血淋漓,痛得他面目扭曲;一道竖着的细长伤痕从汶二的眉骨处开始生长,切开了他的右眼,最后停在了颧骨上;殷卿卿的一只手臂完全无法动弹,软塌塌地垂在身侧,血组成的细小河流从她袖中流出,在指尖上凝聚成血珠,过了很久才落下

    常灯眉头紧锁,双手持刀,挡在众人面前。汶云水摆好剑势,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严肃。

    聂秋听其他人说过之前发生的事情,大抵就是这群贼寇比他们想象中更狡猾,在寨中藏了些以往被他们用下流技俩抓走的人,有男有女,也不乏有剑法高超的,或许是自愿,或许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就这么留下来给他们做了打手。

    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消息,他们刚悄悄潜入山中,那群人就迅速反应了过来,分了好几队人强行将他们的阵型割裂,用尽了手段,专挑那些年轻的弟子们下手,只要是落单的,要么被割断了喉咙,要么被强行灌了毒药。

    用一句话总结便是,他们低估了这群贼寇。

    又或者说,他们得到的消息出了问题。

    我方得到的消息有误,敌方又有所防备,这场历练就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损失惨重。

    但是这场因剿灭贼寇而起的历练也该结束了。

    聂秋强行将自己的视线挪到了血rou横飞的打斗中央,尽量屏住呼吸,把腹中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压了下去,不顾往下淌的冷汗,红着眼死死地盯着那几个人。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沉云阁众人才更加警惕,毕竟这些贼寇都是抱了死志的,要是疯起来,不管不顾,和他们拼死一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聂秋将腰间的水囊取下,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清凉的水瞬间涌入了喉咙,将那股腥甜的血气冲淡了。

    不远处的其他人在全神贯注地与贼寇对峙,虽然他现在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贸然加入战局可能会打乱他们之前的布阵,所以聂秋并不准备过去。

    静悄悄中,不知是谁踩断了树枝,喀嚓一声,好像个信号,众人霎时间都动了起来。

    聂秋眯着眼睛看见他们重新缠斗在一起。

    刀剑相接,利刃碰撞间溅出火花,令人牙酸的声音和利器嵌入血rou的声音不绝于耳。

    因为这已经算不得历练了,所以常灯和汶云水也加入了战局。

    有他们二人的加入,虽然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真正受了重伤的却不多。

    最后一个贼寇倒在了饮火下。

    常灯翻转手腕,将刀上的血甩在地上,溅出一片火树银花。

    他转过身冲聂秋招呼道:过来吧。

    聂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汶二躲在一边,那只受伤的眼睛紧闭,手里抛着一枚圆润光滑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汶五草草用布料包扎了自己的手,随便找了具贼寇的尸体坐着,脸色很差;殷卿卿看见聂秋走过来,冲他笑了一下,笑容却虚弱得很,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走过去的时候谨慎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尸体,强迫自己去习惯那些血腥气,却忽然发现一具尸体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幅度很细微,如果不是他走得近根本看不见。

    聂秋看了其他人一眼,见他们各自在包扎伤口,就不动声色地将铁刀抽出来,蹲下身子,按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刀锋一亮,彻底切断了他的脖颈。

    浑身是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落了下去,不再动弹了。

    人命确实脆弱,轻飘飘的,一下子就没有了。

    不过若要问聂秋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是受不了血腥味,其余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些猖狂暴掠,四处杀人放火的贼寇,死上千百回都不足惜。

    常灯走过来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声音也有些疲惫,累了吗?

    聂秋垂着头,喉咙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呜咽,反手握住常灯的手,想说他下次会更努力,想说他会守护沉云阁,想说这些弟子们的冤魂会得到昭雪,话在唇边拐了几个弯,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能紧紧地抓着师父沾满血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沉云阁深居山谷,鲜少入世。常灯叹了口气,可哪有哪个门派能完全与世隔绝的?沉云阁尚且如此,其他门派之间的争斗更加惨烈。这江湖腥风血雨,你以后会习惯的。

    聂秋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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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竹海

    聂秋回沉云阁后整整几个月没有吃rou。

    他见到rou就犯恶心, 要是尝上一口,熟悉的腥气就在他的口中蔓延,逼得他吐了出来, 恨不得把腹中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才算好。

    虽然常灯和殷卿卿并没有尝出半点rou腥味,但是看见聂秋这副难受的模样也有些着急,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只吃菜也不行。

    于是常灯就经常叫殷卿卿带聂秋外出历练,借此机会来散散心。

    效果却不明显,他该吐的还是得吐。

    聂秋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翻身坐起的时候, 浑身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淌。

    他不是真的怕血, 也不是怕尸体,更不是怕杀人。

    沉云阁弟子相互之间的切磋也会流血受伤,但点到即止,和剿灭贼寇时完全不同。

    他们是会死的。

    聂秋怕的是亲眼看见自己所珍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前两天见着他还笑着喊师弟, 悄悄从怀里拿出酥饼给他,转眼间就被砍下了手足, 受尽了残忍的虐待,浑身血淋淋, 面皮被揭了下来, 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每次想起那个场面,都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汶云水门下的弟子, 属汶五和汶二伤得比较重,一个断了手指, 一个瞎了只眼,聂秋每次看见他们时心中都会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有愧疚, 或许也有心酸,让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偶然碰见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

    聂秋恨自己那个时候的退缩。

    他强迫自己去吃rou,强迫自己去习惯血腥气,强迫自己重新拿起刀。

    但是将通体冰凉的刀拔出的一瞬间,那一具具残骸就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手一松,铁刀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得出聂秋的情绪不对劲,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从这样的状态中走出来。

    殷卿卿半夜提着灯来找他,在烛光下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好看的刀穗。

    常灯稍微察觉了他心底的想法,哄道:人命没那么脆弱。

    更何况我是你师父,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撒手人寰呢?

    聂秋听在耳中,却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汶五、汶二和汶四专门把聂秋堵在房间里,汶五笑嘻嘻地凑过来摸他头发,让他看自己短了两截的手指,说他只是断了手指而已,好歹保下了命,又幸好是左手,平日里的生活没受到多大的影响。

    汶二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笑道:你看我这道疤难道不是很配我吗?

    双手抱胸的汶四倚在门边看着聂秋,汶二好几周没和你比试了,你不晓得,我们都失去了好多乐趣,原本每天连汶云水师父都会问一句今儿谁是师兄,现在没了那项活动,他现在又变回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话都懒得说。

    聂秋任由汶五薅他的头发,很勉强地扯了扯唇角,想冲他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说自己其实没事,但是只要看见这些温柔细心的同门师兄,对他来说有如家人的师父师姐,他就觉得眼睛干涩,心脏闷闷地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害怕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破裂了,他就又回到了现实,孤身一人,回到了那个有如囚笼一般的聂家。

    他们三人来了又走,走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点忧虑。

    聂秋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勒成满弓的弦,要么绷不住断掉,要么只能松手。

    但是他现在却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完全蜷缩在了坚硬的外壳中。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转凉,入了秋。

    聂秋半夜睡不着觉,点了灯起来,想看一会儿书。

    他的听觉比一般人要敏锐,即使是极其细微的声音,都能被那双耳朵捕捉到,连掌门都真心实意地赞叹过他这一点。

    所以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很轻易就听见了不寻常的声音。

    反正现在是晚上,也没什么事情,回床上睡觉或许还会做噩梦,出去顺道还能散散心,聂秋索性就放下了书,将立在门边的铁刀拿起,准备走出去看一眼。

    一路上循着声音走,很快,聂秋就发现自己离常灯的院落越来越远。

    他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就这样折返。

    夜晚的山谷中有细细簌簌的风吹树叶声,有虫鸣声,和几年前他刚来沉云阁的那天晚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事情仿佛如昨,聂秋念及此处,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又走了一截,那阵不寻常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聂秋拨开层层灌木,在黑夜中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那里。

    那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看了过来。

    一片漆黑之中,那双眼睛亮得出奇,甚至有些像藏于暗影中的野兽。

    聂秋却是松了眉头,将露出一寸的长刀收回鞘中,走过去唤他:寒山?

    月亮听见声音,好奇地转过身,及时地递了几缕柔和明亮的月光过来。

    月光下,那道小小的身影露出了真面目。

    浑身素白衣裳的男童卷起宽大的袖摆,奶声奶气地喊道:师兄。

    那次上山剿灭贼寇后,他们在清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类似于牢狱一样的房间。

    里面关的人很多,无论男女老少,都缩成一团,瞧见沉云阁的弟子们,露出了惶恐的神情,像是害怕被烫伤似的,纷纷向后躲,恨不得离阳光越远越好。

    掌门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一些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将衣服撩起,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沉云阁的弟子们沉着脸将牢狱的锁撬开,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很多人被关得太久了,见到阳光都说眼睛像火烧似的疼,缓了很久才敢走出去。还有一些人因为精神崩溃,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家住哪里都记不得了。

    掌门吩咐下去,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送回家中,这才将这件事就这么结了。

    除了面前的男童。

    他因为被带走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而且现在已经六七岁了,和婴儿的时候长相差别太大,很难找到他原本的住处。

    与其他的孩童相同,他的身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有些伤口甚至还在渗血。

    他们向周围的居民问遍了都没有问出个名堂来,又问有没有人愿意收养,自然是被婉拒了:村民们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哪可能愿意家里再多出一张嘴。

    沉云阁本来就破例收了聂秋,不可能再破例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