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包容与尊严
当时，天晨材料研究院属于政府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除了根据科研项目专款拨付的科研经费，其他诸如行政事业费、人头费和管理费等等，每年由上级部门按时下拨到基层，年终决算如有结余，需如数上交，第二年再按实际需要拨付。 这种情况下，梅院长手头也没有用于额外支付的经费，陈耀华的要求，确实给领导出了个难题。 梅院长认为，521工程虽然只是天晨材料研究院正在开展的众多科研项目中的一个，但那毕竟是国家下达的重点科研攻关项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作为项目承担单位，理应在各方面给予支持，陈耀华提出的这点要求并不过分。 但是，梅院长手头没有可以自由支配支配的资金，作为521工程总指挥，即使他想为tsm项目做点实际贡献，也是有心无力。 看见梅院长非常为难的样子，陈耀华以退为进，他的话听上去善解人意，“院长要是觉得不好办，那就把这件事暂且放到一边。不过我们估算了一下，加工两台熔盐加热炉，六名高级技术工人加班加点工作，估计一个半月足可完成，就算他们的工资稍微高点，每个月按四十元计算，加班费总共也就三百来块钱。” 梅院长当然非常聪明，他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耀华同志莫非笑话我，堂堂一院之长，在这么大的天晨材料研究院，连二三百块钱也找不到？” 陈耀华连忙摆手解释道：“岂敢岂敢！梅院长千万不要这么认为，我只是随便一说。” “嘿嘿！不用解释了，你找我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我理解。作为院长，又是521工程总指挥，我曾给你许诺过，有困难来找我，如果这二三百块钱的困难我都为你解决不了，那我这个总指挥岂不是沽名钓誉，徒有其名？”老梅和善地说。 “梅院长，我真没那意思，请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呀！没有这笔加班费，你怎么让机修厂的工人师傅给你加班加点做设备？好啦，基层有困难，我理应想办法帮助解决，别忘了，我还是521工程总指挥呢，我劝你才不要多想！” “可是......，你上哪儿弄这笔钱呢？”陈耀华觉得自己给领导出了难题，非常过意不去。 “你别管了，守着这么大个单位，如果连二三百块钱的困难都解决不了，那才叫丢人。一会儿我找党委李书记商量一下，反正这钱拿来干正事，又不是谁贪占了。” 离开院长办公室，陈耀华再次返回机修厂，他要求老韩抓紧时间安排人手，尽快开始设备制作。 “陈书记，我给你说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老韩始终忘不了他的要求。 “预付款一分也没有，等设备制作完成后，一次性划拨过来，要说加班费嘛，我倒可以考虑。” 也许有点出乎预料，老韩略感吃惊，“哦，这话当真？” “在咱俩这几次接触过程中，我跟你开过玩笑吗？” “嗯，这还差不多，否则我没法跟你保证设备制作进度。”老韩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多了。 “韩厂长，有了加班费，这两台炉子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制作完成？”陈耀华最关心的还是进度。 老韩估摸了一下，“两个月左右，估计两个月可以完成。” “不行，给你们加班费，必须在四十天完成，否则，我收回自己说过的话！”陈耀华不容商量地说。 对于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块钱的职工们来说，十块八块的加班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外快，老韩当然不能让即将到手的利益泡汤，“好说，就按你的要求，四十天完工！”...... 因为科研经费紧张，陈耀华只能处处想尽办法省钱，本单位可以加工或借用的仪器设备，绝不在外面购买；但是，为了保证科研质量，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省。 一次去基层班组检查工作，陈耀华了解到分析测试中心有一台水分分析仪出现故障，经过机修厂的仪表技工维修后尚能使用，但可靠性变差了，他不经意地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cao作人员告诉他，仪器的可靠性差，意味着某些检测结果不一定很准确。 “那怎么行？为什么不换新的？”陈耀华转身质问站在身后的分析测试中心负责人小汪。 “换新的不是需要花钱嘛，你整天跟我们强调节省资金，我没法向你提出购买新仪器的请求。况且，这种仪器由上海分析仪器厂生产，购买新仪器可能还要去上海出差，还要多花钱。” “哎哟，你糊涂！”陈耀华很少批评下属，但这件事让他非常生气，“我跟大家强调节省资金，是为了让科研经费得到有效利用，不浪费一分一厘，但该花的钱那是不能省的！分析检测结果不准确，怎么评价试验结果？你这样做不仅不能省钱，反而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浪费！” 分析测试中心负责人小汪，是三年前大学毕业生的助理工程师，没有多少经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像个小学生一样当面做检讨，“主任，这件事怪我考虑太片面，我错了。” 老陈觉得自己刚才的批评有点重，他缓和口气说道：“行啦，你也是听了我的话，这事不能全怪你。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你马上把购买仪器的计划报上来，待我审批后，你立即动身去上海，尽快把新仪器买回来。” 这件事对陈耀华也是个教训，第二天上午，他专门走访了tsm研究室下属的每个试验组，所到之处，除了重申节省资金的必要性，也强调该花的钱不能省，所有设备仪器必须灵敏可靠，那些有故障的仪器设备，该换就换，绝不能将就，必须确保试验结果真实准确。 “领导，你一会儿恨不能要求我们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会儿又这么慷慨，让我们都无所适从了，你的原则究竟是什么？”试验一组的马学远总是有话说。 “我的原则早就向大家讲清楚了，那就是该省的钱一分也不乱花，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节省，这有什么无所适从的？”陈耀华没好气地说。 “我的意思，哪些该节省？哪些又不能节省？你得有个明确的范围呀！” “质量检测、工艺过程控制和工艺指标指示等使用的仪器仪表，关系到试验结果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这些自然是不能节省的，而像此前你们实验室使用的熔盐加热炉和真空系统，因为用另一种方式也能达到目的，当然就该节省啦！学远，你是课题组长和项目负责人，这个范围还用我界定吗？另外，我希望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科研工作上，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出来，也可以向院领导反映，最好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包括几位课题组长在内，整个521工程有几十名科技精英参与其中，论年龄和资历，这些人有相当一部分跟陈耀华相差无几，也都毕业于一流院校，所以，个别人从内心对陈耀华是不那么服气的，试验一组项目负责人马学远便是其中的代表。 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大家都善于独立思考，对所有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这是正常现象，陈耀华也是知识分子，他对此非常理解，并习以为常。 在陈耀华眼里，tsm研究室的几位技术骨干都有鲜明的个性，试验一组的马学远显得有些另类，他故作清高，好像事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其实很多观点非常牵强，甚至有些胡搅蛮缠，但陈耀华待之以最大宽容。 试验二组的孙良才属于那种不温不火的人，用tsm研究室支部副书记老白的话说，这人在政治表现方面不求上进，对各种活动提不起兴趣，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业务学习上，但工作做的一丝不苟，让上级领导很放心。 试验三组的钱章良脾气火爆，喜欢直来直去，有啥说啥，但他为人耿直，一旦意识到是自己的错误，便会主动检讨，勇于承担责任，如果是别人的原因，老钱的批评则毫不留情。 还有其他一些技术人员，虽然不是课题组长和项目负责人，但也棱角分明，说话做事特立独行者大有人在，陈耀华的性格宽容大度，跟手下这些科技精英相处一直比较融洽。 面对马学远的明知故问，陈耀华有些反感，大家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又都接受过高等教育，纵然有所不服，在这种原则问题上装糊涂，老马是不是太过分了？ 陈耀华再能包容，对于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挑衅，也会给予适当回应，否则，不要说领导的权威，恐怕他这个研究室主任和支部书记都没法干了！ 其实，陈耀华的真实性格是好强而倔强的，他解放前夕参加过学生运动，敢于面对荷枪实弹的军警走上街头示威游行，那胆量不是吃素的。参加工作后，尤其现在领导一个庞大的科研团队，负责国家重点项目521工程的科研攻关，为了更好团结同事，齐心协力开展工作，他明显收敛了自己的性格，即使对于老马这种处处跟自己意见相左的人，他也表现出了最大的宽容。 但是，一个人脾气再好，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在技术问题上有不同意见甚至发生争执，陈耀华永远都会坦然面对，但老马一再无事生非，让他有点忍无可忍。 让马学远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刚才的几句话突然惹恼了一向温良的陈耀华，他略显尴尬地说：“老陈，我也没说什么呀！你有必要这样借题发挥吗？” “我借题发挥？学远，你自己想想，自从到521工程一起共事以来，有哪件事情咱俩能完全踩在一个节奏上？技术方面的问题有不同意见当然可以争鸣，但日常管理中，我按规章制度要求全体职工，在你那里却是怨声载道，好像是我专门针对你们似的。其实究竟谁在故意跟谁过不去，你心里最清楚！” 陈耀华认为，你老马不是说我借题发挥吗？那我就发挥给你看看，让你知道一个管理者也是有尊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