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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表示赞同。 苏玠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离开,他希望他的人生是一场大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其后,自然是落榜和嘲笑。 父亲失望透顶,但苏玠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 苏府高耸的院墙从来都拦不住他,这一次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所有,离开了京城。 他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但听说汴陵是天下最繁华之地,于是果断奔向汴陵。 苏玠在汴陵漂了一年,游戏人间,挥霍金银,放浪形骸。他不知道银子什么时候会花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要生在这世界上。 来燕楼建成的那一日,苏玠变成了一只燕子。 楼阁的顶端散发着一股令这一族禽类兴奋而疯狂的气息,汴陵城中所有的燕子都在那个清晨觉醒了。苏玠昨夜睡去时还是个清俊少年,醒来时已是一只双翅黛黑的鸟儿。 血液里从未被激发过的野性恣意奔涌,他想高声歌唱,歌声化为了一场动听的鸣叫。 飞翔竟是无师自通的。 苏玠顺从着自己的欲望,展开双翅,冲破窗棂上的薄纸,在微雨中翱翔九天。 无数黑点向他迎面扑来,又与他擦肩而过,清脆的鸣叫招引着他的加入。它们成群结队地降落在绿野流水中新建的楼阁上。 殷红的庑顶洞开着一个个圆形的凹槽,恰好方便燕子们筑巢。山、水、楼阁、游人与燕子构成了一幅绝美而和谐的画卷,可以想见,楼阁顶上筑满燕巢时,又是一番风流壮阔的景观。 凡人们在来燕楼前宴饮高歌,谈风弄月,迎春接福。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喝酒喝得最多,在楼前手舞足蹈,翩翩欲仙。从他的自夸中,苏玠听出他名叫“祝般”,这座来燕楼,就是出自他的设计,是他穷尽一生的心血。 宴会上衣着最高贵的人是皇帝的叔叔,吴王蔺熙。他身边紧挨着一个须眉灰白的老道士,仙风道骨的样子。祝般一个劲儿地向吴王敬酒,迫切地渴望他的赞赏,感谢吴王对兴建来燕楼的支持。 “来燕楼的第一块基石,还是王爷您亲手埋下的呢!来燕楼如此迅速建成,都是王爷仁德庇佑啊!”祝般如此说。 吴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怎么开心。 下一刻,天空宛若冰裂,裂缝中迸出刺目的光刃,一道惊雷正正劈在了来燕楼的庑顶上。 微雨演化成了滂沱大雨,楼阁摧崩,地动山摇,凡人们惊惶逃避,燕鸟也四散飞翔。 雨幕中,只有祝般纹丝未动,面对着层层脱落的楼阁残骸,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苏玠还不熟悉自己新的身体。他的双翅被雨水打湿,瞬间变得沉重无比,大风吹得他眼盲,雷电劈得他脑壳发昏。他跌跌撞撞地飞向汴陵城中的暂住之所,只飞到半路,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下坠中,遇到了树枝的阻滞,虽然还是吧唧栽在地上,好歹没有摔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被裹在一张柔软的丝帕里,隐约的馨香,让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双温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娇怯怯的声音离得极近: “云暖,它醒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明显冷漠得多: “吃个豆腐脑儿,也能捡只鸟儿回来。菡萏你可真麻烦!” “古树婆婆都说了,这鸟儿伤得不重,只是摔晕了。” “咱们两个自己都吃不饱,拿什么养活它?教楼里的嬷嬷看见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着急:“我少吃几颗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几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飞走了。好云暖,你帮我守着秘密,别告诉嬷嬷!” 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燕子的小脑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头,贪婪地汲取着那手指带来的温暖。 苏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康复。他还不能熟练地感知自己的身体和能力,但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门道,好像知道怎样才能变回人形了。 他也渐渐了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 他知道菡萏是个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楼里不算顶尖,待客的时候也不算知情识趣。她的好友云暖,常常骂她迟钝冷淡,并断言她在楼里永远出不了头。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没有把他养在笼子里。他的伤好了以后,已经能在小小的院落里四处飞一飞,但不管飞出去多远,他还是会飞回来,把自己的小脑袋靠在她的手边,静静地听她讲今天发生的事。 她不是没想过嫁人。但肯为她赎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欢的人。她是个直性子,喜欢谁,讨厌谁都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既不肯对别人说谎,也不肯对自己说谎。有时她惹恼了客人,带着一身的紫青淤痕回来,便大大咧咧地当着他的面沐浴。 她说,她今日接的那个客人脾气不算好,但毕竟没有打她。于是她就能多攒下一钱银子。 她说,她的身价不高,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黄不值钱了,钱也攒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价钱给自己赎身,想必老鸨也不会阻拦。 她说,商市街上新开了一家春花绣庄,他们招绣娘时,不嫌弃从楼子里出来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银。等过些年赎了身,她就去春花绣庄里当绣娘。为了这个梦想,她除了接客,每日还练习针线到深夜,从不懈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