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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嘴里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穿过菜市街。兜里铜钱随着步伐叮咚乱撞,愉快得像他此刻的心情。今天挣了五十文,明天再挣五十文,一个月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年下来扣掉吃穿住用,给娘请个好大夫,还能省下一两银。好好干三年,就能离开方家巷子,住回城里去了。 刚过完年,人们仿佛彻底忘却了上一年的困苦辛劳,信心满满地期待着美好的新一年,连吆喝声都攒着股劲儿。 卖冻梨的大婶儿平日是看不上他这扫帚星的,今日突然看他顺眼,喊了一声: “阿九,买几个梨回去给你娘煲点汤,说不定她眼睛就好了呢。” 阿九神色黯了黯。自从爹死了以后,他娘日日绣活儿,早早地就把眼睛熬瞎了。但她每日还是摸黑绣,她知道这个儿子靠自己是养活不了自己的。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阿九挣钱了。 他掏出几枚铜钱:“来两个梨。” 身后,蓦地叱声大起,不知谁家郎官纵马狂奔经过此地,街面上百姓纷纷向两侧退散。 阿九连忙向侧边闪躲,手肘撞上一根细细的支木。本该深插入土的木棍不知为何,一碰就倒了。呼啦一声,顶上遮棚歪下一角,立时崩成了半截,积雪、冰水混着碎石瓦块轰隆隆滑下来。 猛地钝痛袭来,阿九“嘶”了一声,捂住手臂,跪倒在泥水里。 有锐利的石块砸在他臂上,也不知骨头是碎了还是折了。 旁边的人比他叫得更惨,街铺的屋顶塌了一角,把底下的鸡蛋、冻梨摊子都砸了个稀巴烂。 卖冻梨的大婶和卖鸡蛋的大爷冲上来,一左一右地揪住阿九不撒手:“赔钱!” “你这个扫把星,真是名不虚传啊!早知道就不招呼你来买梨了,我的冻梨啊!” 锦衣策马的郎官早就跑得远了。 阿九疼得额头上沁出汗来,寒风仿佛从手臂的创口吹了进去,把全身的血都冻住了。 他只得把兜里的五十文掏出来:“只有这么多了。” 进屋的时候,阿九听到娘在唤他。 “九儿啊,昨个儿财神娘娘显灵了。我在门缝里捡的,你看看有多少?” 手里被塞进一块硬物。屋里没点灯,他凑到窗口,就着月光仔细一看,是一张画着图的纸片半包着一颗指甲盖儿大的小银疙瘩。 他把那小纸片随手一扔,把银疙瘩揣进兜里。 娘听不见他回应,又问:“九儿啊,今儿个上工顺利不?没人欺负你吧?” “有郑叔在,谁会欺负我?” “哦。”娘顿了一顿,“结工钱了吗?” “结了。” “多少?” 阿九在黑暗中捂着浸透了血的手臂,冷冷地说: “没数。我没忍住,又赌光了。” “……”娘再不做声了。 阿九觉得屋里比屋外更冷,一脚把门踹开,走了出去。 方家巷子的夜依旧是孤苦而清冷的,家家户户都在叹气。刚过去的新年欢乐与他们无关。 一只野猫饥肠辘辘地跟在阿九身后,阿九回头踹了它一脚。它喵呜了一声,窜进不知谁家园子里几尺高的雪堆,不见了。 阿九模模糊糊地想,手伤成这样,郑叔那里的活儿是干不成了。……还是得去赌坊试一试,别的地方,太慢了。再弄不到钱,娘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 主城西门有宵禁,得绕道南门才能进城。阿九抄的是近道,需要穿过一片乱葬岗。他哆哆嗦嗦地穿过几根歪歪斜斜的白幡,躲过地上几个人形雪堆,忽地听到一声不该有的响动。 阿九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滚倒在一个破石碑后头,不敢动了。 仓皇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蓦地止住了。 阿九屏住呼吸,从石碑后往外看了一眼,头皮一炸。 一个长发蓬乱的女人……也许是女鬼……趴跪在雪地上,叩头如捣蒜,口里还絮絮哭诉什么。 更令阿九惊恐的是,女人对面的半空中,漂浮着一个灰衣人,宽大的灰袍下竟然没有脚! 他们离得不算近,阿九断断续续听到“杀人”、“孩子”、“春花”,其余的便听不真切了。 那灰衣人逼近了些,阴恻恻说了什么。女人吓得浑身颤抖,大声喊:“不是我!” 一股奇香在寒意中弥漫开来,女人忽然僵住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爬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朝灰衣人恭谨地行了一礼。 阿九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那香气继续扩散如幽微丝线,窜入鼻息,阿九只觉得浑身一软,意识仿佛被一根鱼钩从天灵盖勾了半截出来,却被颈后的什么东西卡住了,进退不得。 身体已经僵硬,像一截木桩一般,倒了下来。 那灰衣人反应如电,瞬息飘到眼前。灰袍领口上的脸庞正对上阿九的鼻尖。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 月光穿过层层迷雾,撒满雪地,也照亮了灰衣人的脸。这是一张小而尖的脸,眼如绿豆,口鼻突出,面上杂乱地丛生着奇怪的毛发,不似人脸,倒像是某种熟悉的兽脸。 兽脸突然一咧,露出上下四颗尖长的门牙,声音尖细得令人汗毛倒竖: “蝼蚁。” 啮齿大张,一口咬进阿九的脖颈。鲜红的血如箭喷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