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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春花十二岁掌管长孙家以来,日日想的都是揣度他人心思,费心周全讨好,顺事婉陈,权衡利弊。如严衍这般的坦然,她确实没有。 也确实羡慕。 胸中有隐痛微微挣起,春花不觉间滴下泪来。 春花伸手摸了摸脸颊,触手湿意,方才醒悟自己的失态,慌忙背过身去。 她以为自己修炼得够了,不料还是留着些小女儿的忸怩情态。实在丢脸。严衍着实愣住。这位春花老板,长袖善舞,脸皮厚过城墙,竟然被他轻飘飘两句话给气哭了?他一时拿捏不准,她的眼泪是真情所致,还是又一手cao控他人的手腕。 春花飞快擦去泪珠,平抑偶然泄露的女儿情态,这才转过身来,沉声道: “严先生,我与世子之间的事,是私事,你不该过问,更不该无端质疑,置我于难堪。”她抿了抿唇,“让严先生配合扯谎,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不为例。但今日我失态之事,还请严先生不要对外人言。” “东家是指在暖阁中发生的事?” 她摇摇头,有些鄙夷地盯着指尖泪珠。 “我费了多少力气,才证明自己不是个会掉眼泪的女子。” 春花偏着头,眼眸还微红,神情已回复了惯常的轻快。见他沉默,追问道:“你不肯?” 严衍心里叹了一口气。 自打认识她开始,就不断地被她要求谨守秘密。 “严某承诺,绝不告诉别人……春花老板方才哭过。” 香药局的熊掌柜气喘吁吁地穿过枫林,高声唤:“东家,香药均已备好,单等你开局了!” 春花应了一声:“严先生不去前头品评香药?” “香药之事,严某不懂,就不妄作评论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如此,严先生自便吧。”话毕,负手沿着小径悠悠踱走。 严衍在枫树下站了一会儿,慢慢锁起眉。 情爱上的事,他亦是不懂,吴王世子与长孙春花的那点情愫,也不是他此次暗访查探的重点。世间女子为情矫饰虚言太多,她的行为与常人相比,也不算什么jian恶之举。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按捺不住,对她出言讥讽呢? 就好像认识她以来,一直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戳破她左右有局,进退合宜的虚伪面具。如今真的撕破了,底下无非是一个普通姑娘的普通思量,倒是自己这用心,有些阴暗得令人心惊。 严衍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师从断妄司老天官岐山,家规与门规都森严刻板,自问向来持身端正,按行自抑,万事明澈于心,不受眼耳舌身意迷惑困扰。一日三省吾身亦是他惯常功课,然而今日这三省,竟有些省不明白了。 裴园的回廊九曲十八弯,偏有一弯格外隐蔽,仆婢们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个视线的死角。春花拖着步子往前庭走,路过此处,分明听见有人在里头轻轻叹气。 她已经走过了,想了想,负着手,踮着脚尖又走回来,毫不羞耻地听起壁角。 墙角露出月白色的面纱随风而起,里头说话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王妃喜欢我,这不是很好吗?” “世子他出身高贵,文质彬彬,如兰君子。何况他也喜爱香道,我若真能嫁给他,倒也不愁没有话说。” “哥哥也希望我嫁给世子,如此,对我很好,对寻家也很好。如此,大概就是话本里说得金玉良缘了吧。” “阿荪,我若嫁进王府,你陪我一起吗?” 春花心道,这是寻静宜和贴身丫鬟倾谈心事呢。这位寻大小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矜持羞涩,还是颇有自己的盘算。正要离开,忽生一丝怪异之感。 倏然回头,但见寻静宜缓缓从拐角内步出,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都是一愣。 春花忽然明白为何会觉得怪异了。寻静宜身后空空如也,并无丫鬟陪同。 从头到尾,都只有寻静宜一个人的声音,并未听到有人回应。 那她方才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寻静宜面容苍白,飞快地向后看了一眼,又欲盖弥彰地转过头来。 “春花jiejie……你……听到什么了?” 春花手臂上汗毛噌地竖了起来,长久培养起来的危机感在此刻警铃大作,身边蓦然飘起一股淡淡的异香,她有些迷惑,不知是寻静宜随身香囊的气味,还是别的什么。 脖子上倏然拂过一丝凉意。 “寻家meimei!”她登时咧开笑容,“从前我也喜欢一个人发呆,自言自语呢。咱们这些博学多识,内心纤细敏感的女子,都是这样。你不必害羞。” “……”寻静宜被她的不要脸惊着了。 “只是裴园颇大,meimei下回还是带一个随身的丫头,免得一个人走失了。”她伸出手,“meimei要不,随我一同去前庭吧?香药都已备齐,马上就要燃香了。” 伸出的手空悬了半天,也不得回应。寻静宜如临大敌地盯着她,似乎在犹豫什么。 春花收回手,神情不见丝毫尴尬:“此处风景亦佳。要不meimei再站一站,我先去前头安排燃香事宜。” 良久,寻静宜终于点了点头。 “春花jiejie先走。” 春花笑笑,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开了。 此前闻见的异香逐渐转淡,脖子上萦绕的凉气也渐渐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