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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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了半碗陈醋的卤面飘着一股诡异的酸味,仿佛连冒出的白烟也略微带了点酱黑色。 小椿犹在摆弄竹筷,面已渐渐开始泛坨,她还是未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下筷——没办法,做了三千年的妖怪,这等精细的手工玩意还用不怎么熟练。 平日里吃饭倒还可拿勺子勉强对付,吃面可就太不擅长了。 兀自在那儿鼓捣了半晌,冷不防旁边的嬴舟斜了一抹视线过来。 她像有所觉,动作一停,迎着对方的目光望上去。 两人就这般一言不发地僵持着,尽管只言未语,嬴舟却心领神会,何等了解她,率先声明道: “我都教过你好几回了,自己学着吃。” 说完,他无视后者的眼神,一本正经地捞起面低头嗦了一口。 食物刚进嘴,还没来得及下咽,倒是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格外刻意的惆怅叹息。 小椿认命似地端着碗,在心中深深唏嘘。 ——“唉,如果是白玉京,肯定就会很耐心地教我……” 嬴舟:“……” 她接着自暴自弃般卷起卤面成团,忧伤地摇头。 ——“我们当树精的又没见过世面,没有人教我们拿筷子,几千年才得出门一次……” ——“那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使的啊,小娃娃还要学上个百八十天呢,学得慢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啊,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用上……” 他没了脾气,只好把碗一搁,老老实实地伸过手来,“好了好了,我教你,我教你总行了吧。” “嘿嘿。” 小椿这才住了“脑”,表情说变就变,余光睨着他,嘴角全是噙着得逞的笑,几乎要溢满而出。 “你看清楚了,手要这样,然后再把这个指头压在此处……” 她的发髻约莫又是照着哪位漂亮的人族姑娘变幻的,盘了个甚为复杂的花式,以纤细的树枝固定住。 正在这个时候,那枝桠间一枚青绿嫩叶悄无声息地绽开,欢快地长成了一小串,缀于其中。 路过的小店倌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不由地用力揉了揉,定睛再瞧,这青叶似乎也就是寻常姑娘家佩戴的发饰。 他一面回头,一面犯嘀咕。 真是怪事…… 荒僻小茶寮的饭菜用料都很实诚,面碗整个比人脸还大,小椿抱着碗咕噜咕噜将汤汁喝了个一干二净。 看得嬴舟在边上直泛酸水,由衷佩服她的舌头。 着实没遇见过这么爱吃酸醋的妖怪。 “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到一个很大的城里去?” 结账时,她手搭凉棚地踮脚站在斜坡朝远处望,林海松涛的另一端仿佛拥着成堆的锦绣花光,官道一路皆有行人走动。 嬴舟收好小二找补的铜板,随口地应了:“嗯。” “嚯……” 小椿面上心不在焉,只一副好奇打量之态注视着前方。 而就在嬴舟侧身要向她走来的那一刻,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模糊朦胧的面容。 他脚步瞬间凝滞,定在原地。 那人的五官时而清晰时而粗糙,仿佛连对方也仅余下极零星的记忆,在经年累月的寒暑里消磨得支离破碎。 他面容有悠然含笑的,有无可奈何的,有恣意爽朗,也有轻愁几许…… 最后磕磕绊绊在眼前拼出了一个俊雅温润的翩翩青年。 嬴舟手犹摁着眉心,人却骤然抬头。 尽管小椿根本一字未想,他仍然毫无依据地猜测到——此人是白玉京。 这个念头甫一窜入意识中,前因后果稍作整理,嬴舟很快便明白了什么。 她是打算在人物繁阜的州府省城里,向人族打听白玉京吧? 难怪总关心什么地方最是车水马龙,人潮密集。 说不上为什么,得知了这一点,他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紧接着,嬴舟便开始打心底里抵触这个能倾听到小椿心声的“指甲盖”了。 倘若从前他还仅是感觉生活偶尔不便,在那个当下,他却莫名地想将其彻底根除。 好在这一次,老天兴许是临时长了耳朵,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三日后的清晨,嬴舟的愿望就实现了。 第26章 幼犬(二) 出现了! 她可以随便摸来…… 事情的起因在这天早间, 露宿一晚刚睡醒,小椿正给自己的幼苗松土,嬴舟则坐在河岸边, 随手捡石子往里打水漂。 他就发觉某人一直盯着这边看,眉头紧皱, 不知又在用眼神示意什么。 嬴舟莫名其妙:“作甚么?” 小椿忽地愣住,惊讶地不解:“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你有说话?” 此言一出口, 他才恍惚发觉,似乎今日是比以往耳根清净了不少。 嬴舟立刻凝神静气,识海中安谧而清幽, 像是觥筹交错的欢场乍然散去, 那氛围平和得甚至有点孤寂了。 “你真的听不见啦?”小椿凑上前, 而后忽然沉默。 嬴舟:“……” 他眼角无端地一跳, 看着对方那表情, “你刚刚是在心里骂我吧……” 后者顿时大感上当:“你还说听不见!” 这用听吗? 猜也猜到了。 他伸指算了算时间,从白石河镇伤病后到现在,刚刚一个月。 如此说来, 小椿白栎果实的心灵相通, 其实并非能够一直维持,大概就三十来天。 嬴舟抿着唇低垂眼睑,无视掉旁边人絮絮叨叨成堆的问题,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又觉得些许落寞。 想到以后或许再听不见那些光怪陆离的声音, 听不到她偶尔口是心非地腹诽,居然有一丝丝患得患失。 算了…… 他猛地甩了两下头。 本来也没什么好的。 “诶——嬴舟?嬴舟……”小椿抬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你在听吗?” 后者一个激灵回过神,思绪迷茫地问:“啊, 什么?” “我说。”她抱着盆,满脸期待,“你能不能变成原型让我摸一摸啊?大的小的都好,我不挑!” 嬴舟先是反应了半晌,接着脑袋一炸,本能地往后退了退,戒备道:“这怎么行!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她还在那儿不挑呢。 小椿闻之甚为不解:“这和‘随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你们家长辈没教过你……” 想起来她们家确实没长辈教,他只好又改口,“都是成了人的妖精,再兽化让旁人触碰,不觉得很丢脸吗?” “不觉得呀。”小椿答得十分坦然,“我当树苗的时候,你、猞猁不还给我洗过叶子么,从上到下全碰遍了,也没见你有哪里不妥啊。” 嬴舟:“……” 他给忘记了。 主要是草木成精实在少有,自己对此根本毫无概念。 “我……” 他理亏地磕巴了片刻,连底气都低了下去,“我那会儿……没想这么多。” 嬴舟纠结地咬咬牙,“总之,这得是家里人,要么是成了亲之后才可以的,你明白了吗?” 小椿盯着他,感觉不太明白。 这些当禽兽的,规矩可真多。 不像他们树。 那样大一棵白栎参天蔽日,枝叶繁茂,不知得被多少人摸过碰过,靠着睡觉,还有过路的精怪对她撒尿呢。 她说什么了吗? * 午后下了场大雨。 九月的雨难得这般瓢泼,来势又突然,走在半途便倾盆而落,他们尚在林中的官道上,霎时满眼皆迷蒙起水汽浓重的雾色。 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僻得可以。 嬴舟撑开半边衣袍给小椿遮着头顶,两人近乎狼狈地一路狂奔,总算在淋湿前找到一间残破的小木屋,虽已坍塌得四面朝天,但好歹能有半壁瓦檐勉强挡雨。 她站在小片屋顶下,拍去发丝和衣衫上的水珠,不晓得这场雨几时能停。 小椿望着天空发愁:“我怎么觉得咱们赶路的速度好像比之前慢了?” 嬴舟瞥来半寸目光,“因为你现在不是树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