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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岸把所有曲马多都扔了。 容斯言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可以照常去上班,可是陈岸告诉他,他已经帮他请好病假了。 没什么争辩的余地,他被强迫穿好了衣服,坐上宾利后座,一路开出城去。 没有司机,只有他们两个人。 “带你去看看我妈,”陈岸打着方向盘,道,“她爱吃蜜桔,车座下面袋子里有,你想吃自己拿,可别全吃光了。” 容斯言自然没什么吃蜜桔的兴致,一动不动坐着。 车开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不对劲。 八年前,他是跟陈岸去看过他mama的,在城北一座私人病院的重症监护室, 可是现在陈岸开往的方向分明是城南。 而且是…… 墓园。 他们在清淡的阳光下抵达墓园,没有带花束蜡烛,只有两大袋蜜桔。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名字叫董初静。照片是患病前拍的,垂肩短发,容貌英气,脸颊狭长,眼神里有股倔劲儿,一看就十分要强。 而容斯言记忆里的董初静,每一次见到,都是戴着呼吸面罩,昏迷不醒的样子。脸颊瘦削,耳朵很薄,颧骨凹陷,干瘪得像一片树皮。 偶尔醒来,也是昏昏沉沉的模样。 如果醒的时候正好碰上容斯言,董初静会很高兴地支撑起身体来,颤巍巍地摸床头柜上的蜜桔给他,因为十分高兴自己的儿子有了朋友。 她已经病得不能吃甜分这么高的水果了,只能凑在鼻尖闻一闻,可是还是固执地每天都问医院要一个,放在床头,像是一个念想,一个虚妄的安慰。 容斯言曾经以为她永远不会死,少年人总是把习以为常的事情当作永远。 生病就是生病而已,总有治好的一天,怎么会死呢? 可是人是会死的。 就像星星会坠落,云朵会消散,月亮也总有一天会被潮汐吞噬。 阳光稀薄,可是容斯言忽然有种懵然的感觉。 他胸口急促地起伏,问陈岸:“你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 陈岸平静道:“八年前,5月18日。” 容斯言脑海里嗡的一下。 那不就是……陈岸哭着打电话给他的那天。 他怔愣片刻,默然无言。 即便回到八年前的那天,他依然不可能跑出去拥抱那个小小的、从此没有了母亲的小孩,可是这不妨碍他依然感到一阵心如刀绞。 那时的陈岸,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陈岸剥了一个蜜桔,把白色经络撕干净了,桔瓣放在他手心。 “吃吧,”他看着前方的墓碑,道,“如果你忽然有什么事想告诉我,我很乐意倾听。” 他看着前方,因为不想让容斯言看见自己眼圈红了。 容斯言无声地吃完了一整个蜜桔。 他习惯叫她“董阿姨”。 曾经董初静递给他的每一个蜜桔,他其实都没有吃。因为向来不喜欢齁甜的柑橘类水果,这会让他牙齿泛酸,所以每次都是装进书包里,过几天突然发现发霉了,就随手丢掉。 他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 容斯言吃完了蜜桔,手指微微颤抖。 手心黏糊糊的,沾染了蜜桔的汁水。 陈岸倒矿泉水给他洗手,安静地垂着眼睛,显然在等他开口。 清风在耳旁吹过,带来一片黄菊花和百合花的清香。 墓园里没有生命,深埋的却都是活人的思念和遥望。 容斯言闭了闭眼睛。 最终还是轻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很遗憾,请节哀。” * 回去的路上陈岸很沉默。 容斯言很愧疚,可是他真的不能再把他卷进来,不然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了。 他坐在陈岸车上的时候通常很抗拒,全身紧绷。 可是回来的路上,忽然意识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泄去。 容斯言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恐慌。 为什么会有种奇怪的直觉——如果哪天陈岸真的提出让他用身体来作慰藉,来报偿八年前的一切,他可能真的没有底气推开他。 他可以有一万个理由解释自己那天为什么拒绝他,可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的确在那天抛弃了他。 * 到家的时候是中午,容斯言感到背部熟悉的麻痒疼痛感传来,跑进卧室翻行李箱。 因为卧室很大,多一个行李箱也不占地方,他就一直放在角落里。 他的习惯是拉杆朝内,横着放置。 可是…… 行李箱突然换了方向,变成了竖直放置。 容斯言心里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慌忙拉开箱子。 箱子口袋内侧的,满满两盒的曲马多,通通消失不见了。 “在找什么?” 陈岸站在他身后,哑声道:“缺什么,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去帮你买。” 容斯言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心底忽然涌起一阵绝望。 仿佛洪水从头顶浇下来,淹没他的耳鼻舌口,拽入无尽深渊。 他早该知道的。 陈岸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性子,那些滔天的恨意一晚上就消失不见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为什么突然带他去母亲的墓园。 他知道他吃曲马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