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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逃命一样回到蓬山路,重重又把家门一摔,院子里的两颗桂花树簌簌落下明黄色的花瓣,三只鸽子分别立在假山顶、鱼池边和石阶上,纷纷缩着脖子躲进角落。 而怒气冲冲的这一位,上了二楼,把自己往床上一抛,陷进满是洗衣液清香的被褥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 一桩事接一桩事的浪花一样拍到他面前…… 一场雨接一场雨一般把他浇了个狗血淋头。 朱皓达让他知道人生坎坷,毛普凡让他明白人心难测。 阮鹤年让他知道生死无常,路拾萤告诉他,理想不过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最后还有宋山。 这些人和事,一件一件叠在一起,千斤重,压得少年肩膀喘不过气。 茫茫飞雪处,渺渺人世间。 原来人生九九八十一难,他连第一道坎都迈不过去。 宋敬原心灰意冷,去隔壁超市搬了一箱啤酒,准备借酒浇愁。他以前看辛成英喝过,左手撸串右手纯生,辛成英说这才解气。他今天起了一瓶,灌在嘴里,气没解多少,心里只觉得苦涩。 但是苦涩也有苦涩的好。 他没吃饭,靠半打青岛纯生把自己灌饱了。人饱了,脑子也不清醒。 于是白野川迎着夜色打开蓬山路的门,第一眼瞧见的就是石阶上那个懒躺门边,如诗仙痛饮一般面色涨红的小醉鬼,以及他手边五六个空空如也的玻璃酒瓶。 白野川脚步一顿,站在门边看了片刻,到底没说话,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平静无言地走过来。他走到面前,宋敬原才瞧见一双锃亮的皮鞋。 少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来,然后软声软气喊了句“师叔”。 白野川本来心里有火,但是这一簇火被这一声师叔浇没了。 他踹了踹宋敬原八爪鱼一般瘫在地上的长腿:“你师父就这么教你的,遇到事情当缩头乌龟,躲回家里喝酒?” 宋敬原多半是醉过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有。我自己学的。” 白野川:“……” 他叹气:“起来,”然后扒拉宋敬原:“给我也让个位置。” 宋敬原:“……” 他不情不愿地翻了个身。 白野川坐下后,找到启子,给自己开了一瓶酒。仰头灌了两口。 “我上一次这样喝酒,好像也是你这个年纪。” 宋敬原迷迷糊糊地听着,在心里算了小半分钟:白野川的这个年纪,正是师爷张寂俜去世、他和宋山分道扬镳的那些日子。 “我和你的感觉一样,觉得天忽然塌了,这样那样的破事都当头一棒砸过来,人就晕头转向的,恨不得当场给自己挖个洞,跳进去,撒两把土埋了。” “你跳了吗?”宋敬原问。 “我要是跳了——对得起谁呢?”白野川说。 “所以你为什么不跟着我师父一起走?你明知道他一个人破釜沉舟不留后路,只是因为有你这个师哥做底气。” 白野川瞟他一眼:“你也觉得我对不起他?” 宋敬原点头,又摇头:“我师哥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没有不散的宴席,不能强求的。” 白野川笑笑:“你还记得那副赝品吗?” 宋敬原思索半天,才想起白野川在说什么。蓬山路那次失火,毁了宋山许多私藏。这些东西大多是师爷张寂俜一年又一年,一件又一件悄悄搜罗的。有些是朋友相赠,有些是祖上家传,有些是他走山访水寻回那些在战乱中遗失各地无人问津的宝贝,还有些则是在古玩市场火眼金睛淘回来的好东西。 只有那副赵孟頫的马图,是唯一的赝品。 白野川喝酒:“那幅图我见过。师父他老人家过生日,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终于打听到他的所在。一个一只眼瞎,一个一只耳聋,见面第一句话:‘老张,你看我把什么找回来了’?说的就是那副画。” “张家祖上富过,曾几何时同肚口白一样,也是书画收藏的大家。只是时过境迁,人去楼空。这张画曾是师父唯一的兄长最敬重宝贵的一幅赵子昂,很少拿出去给人观赏,都是藏在金库中独自揣摩。师父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兄长的每一件瓷瓶、每一张砚台都能随便摸、随便碰,就这幅画,谁也不让乱动。所幸他受宠,常被兄长抱着远远赏看。” “赵孟頫鞍马古意给他留下很深的影响,也是因此,他偶然路过,看到你师父画的那副仿赵孟頫的马画,才能一眼辨出真假。” “可是这副画,那几十年里,还是遗失了。师父他老人家走遍天下,也没能打听到一点消息,想来多半已然损毁在战火之中,成了一个无解的遗憾。” “所以可以想象,他满头白发时,多年至交却带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登门来见,该有多高兴。据那位朋友说,他是在一位受人敬重的书画收藏家家中,偶然瞧见这副被当做宝贝的赵孟頫真迹,好说歹说,还提起张家的故事动之以情,才花了重金买下,欠了对方好大一个人情。” “或许是被欣喜冲昏了头,师父粗粗看过,见笔迹、画意都和自己的年少时的记忆一致,便不疑有假,郑重收藏起来。” “我是过了好几个月,偶然得见,细细察看时才觉不对。和你师哥说的一样,那画显然是有人揭过——就是将画最表面那一层薄薄揭下来,再用一层宣纸作垫补,用墨迹补上颜色,这样一幅画,技术好的,能揭出四五张一模一样的,且不易被人看出作伪——因为表面第一层,确实是实打实的真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