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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23节

    荣枯道:“默写《金刚经》。”他将已经用木板夹上,装订好了的另一本贝叶经文双手捧着,交给了李安然,“这是《心经》。”

    李安然看了一眼:“这是打算先让我交给祖母吗?”

    荣枯点头。

    李安然便收了, 放在一边。

    荣枯道:“殿下不看看吗?”

    李安然捻起一片他放在一边晾晒的《金刚经》贝叶经文:“这上头是梵文,我看不懂。”

    晒干的贝叶呈现出一种清新的淡绿白色, 衬着荣枯的字迹娟秀。

    “贫僧还要用书卷誊抄一份汉文的两经。”荣枯小心捧起刚刚写完的贝叶,轻轻吹了吹上头的墨迹。

    “你后天就要进宫去替我祖母讲经了, 你抄的完吗?”

    汉文不比梵文, 梵文在李安然眼里瞧着和蝌蚪似的,这个和那个生得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用汉文抄写经书, 注重书法、气韵,所以佛寺里不少誊抄汉文经卷的老法师同时也是精通书法的书法大家。

    荣枯道:“若是抄不完,殿下帮我抄,如何?说出去,也能说是殿下侍奉祖母至孝,亲自抄写浴佛节的供奉经文。”

    李安然原本就精通书法,她虽然下棋总是被元容骂臭棋篓子,但是她那一手蝇头小楷元叔达却是赞不绝口。

    “我当然能抄。”李安然拉过一边的竹宣——这种通州产的竹宣洁白如玉,触之细腻光滑,落笔写上去很顺,历来受到诸多文人墨客的喜爱,李安然精通书法,王府中储备了不少,“你这通州竹宣哪来的?”

    荣枯道:“我说要誊抄经文,蓝管事便给我寻来了这些竹宣。”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春风一样暖融融的笑,“蓝管事真是个善心人。”

    李安然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看着他这样,自己也笑出了声:“你这么看阿蓝啊。”

    荣枯怪道:“难道殿下不这么看他?”

    李安然的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半晌才道:“水开了。”

    荣枯连忙将已经晒干的贝叶移到了一边,用湿布裹住铁壶的握把,倒进了茶壶之中,盖上了盖。

    闷了一会之后,才给自己和李安然各倒了一杯。

    李安然吹着茶水泛起一抹涟漪:“阿蓝他,确实是个精细人——八面玲珑、小心翼翼,这世上好像没有他打点不了的事情。”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有时候,我总是希望他能稍微自在一些。”

    荣枯道:“我虽然同蓝管事不甚熟悉,但是我却觉得他很自在啊。”

    李安然挑眉。

    “若他为殿下鞍前马后不觉得自在,他的眼里怎么会有欢喜呢?”荣枯摇了摇头,“人与人对于自在、欢喜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蓝管事为殿下尽心,是他的自在欢喜。殿下筹谋政事,是殿下的自在欢喜。人各有不同,也不必以己度人。”

    李安然听着,眉梢上不知不觉晕开了一丝柔软:“那法师的自在欢喜,又在何处?”

    荣枯笑道:“无处不在。”

    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蓝管事给了我一箱子的竹宣,接下来夏三月,哪怕不去寺庙挂单,就随叔达去太学暂住,也可以日夜誊抄多份了。”

    李安然:……

    一箱子?

    她摇头:“誊抄《金刚经》……不需要这么多竹宣吧?”

    荣枯道:“这是精进养心之事,当然是多多益善。”加上夏三月快到了,他即使不在寺庙中结舍安居,也不方便四处行走。

    李安然想起自己年幼时候练书法磨性子,那时候也是能关在书房里练掉一瓮水的,便不再多说什么了:“法师给我一套蓝本,我抄誊抄一份心经,也算为法师分担一些,给祖母尽心。”

    荣枯便拿出了自己之前写好的一份,郑重交给李安然:“这份虽然老旧了,但是上头我用朱笔做了不少批注,殿下誊着若是得了趣味,也可揣摩一二。”

    李安然接过,小声咕哝道:“你这就是不放弃让我读佛经啊。”

    荣枯道:“小僧自觉万丈经卷之中有无尽欢喜大自在,愿与殿下共享之。”

    李安然调侃:“刚刚还说不要以自己的欢喜去揣测别人的欢喜,怎么转头法师就自相矛盾了?”

    她早上起得早,进别院找荣枯之前打了几个哈欠,现在一双眼睛弯弯,又水汪汪的,眼角融粉赛过胭脂点染,荣枯见她凑过来调侃,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些:“殿下近日于辩论之道上,颇为得道了。”

    李安然嗤笑:“嘴硬。”她开开心心放下手上的杯子,打开了荣枯给自己书卷,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在书卷末端寻到了一个名字——提婆耆。

    这份《心经》是用汉字誊抄,唯有提婆耆这三字后面跟着梵文,李安然记得这是荣枯的本名,便道:“虽然我自己不怎么通梵语,但是知道提婆是‘天’的意思,出自梵文……你家里祖父是天竺人,那祖母呢?”

    荣枯道:“我祖母是汉人。”

    他提到这个的时候,神情微微有些暗淡,李安然盯着他,便不继续问下去了:“‘耆’……我记得是某种猛禽?”

    荣枯笑着摇头道:“并非猛禽。”他拿过一片碎贝叶,在上头写了“耆”的梵文发音,“‘耆’是汉文音,实际上发音是‘吉瓦’,意思是‘灵魂’。”

    李安然用书卷遮住了脸:“我弄错了?”

    荣枯一本正经:“是。”

    李安然:“我弄错了你也不能这么一点也不拐弯抹角的指出来啊。”

    荣枯:……

    荣枯:????

    不擅长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大法师,脸上由衷地露出了一丝迷茫来。

    好在李安然没用经文书卷把自己的一张俏脸遮住太久,或者说,她缓缓将书卷下移,露出了一双眼睛,随后对着荣枯眨了眨:“法师不介意我在这抄吧?”

    荣枯摇头:“自然不介意,只是这处书案狭窄,容小僧进去再搬一个出来给殿下。”

    李安然来寻荣枯的时候,身边是不带任何侍卫、侍女的,这些伺候的人都在别院外头候着,随时准备接受李安然的吩咐。

    ——但是院门大开,从外头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自然有一种坦坦荡荡的君子之风。

    荣枯搬了案几出来,外头便有侍女奉上了李安然习惯用的文房四宝,她润了润笔,用镇纸压住竹宣,便开始誊抄起了《心经》。

    她一边誊抄,嘴上还有空和荣枯打趣:“我听说这抄写经文,最好是用人的舌尖血?”

    荣枯道:“不知谁人想出来的,哗众取宠罢了,殿下不必当真。”

    荣枯的养得两只银喉几乎是放养的状态,早上放出去,晚上拍着翅膀飞回来,也不会离开别院太久。现在一只跳到李安然的端砚边上,把砚池当做喝水池,另一只则把脑袋埋在翅膀里,化作毛茸茸一个糯米球蹲在荣枯案几上。

    李安然用笔杆逗了逗那只喝墨水的银喉,后者“唧”的一声,连扑带扇的躲回了自己的笼子。

    荣枯收拾好了晒干的贝叶经文,穿叠起来用木板压好,小心翼翼收拾了,便打算继续用汉文誊抄《金刚经》,他低头誊写时间长了,觉得肩颈有些酸痛,便抬起胳膊来舒缓了一下,侧头看到李安然正抄得入神,便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刚想回头润润笔,却听见了一声悠扬的鹰啸从天上传来——荣枯当年在西域的时候,也没有少听过这样仿佛天籁的声音,便借着缓解肩颈酸痛的机会,抬头看了一眼那鹰啸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小点由远及近,爪子上似乎还抓着什么细长的东西,速度极快,迅急而来。

    ——直扑向一边抄写入神的李安然。

    荣枯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动作却更快一些,他一把将屏息凝神,异常投入的李安然拉到一边,自己却没站稳,整个人往廊上一摔——那雄鹰扑了个空,李安然头上的珠翠随着动作摔了一地,碎做琳琅金玉之声。

    她一头染着温香的青丝散下来,扫在荣枯面颊上。

    僧人的手无处可放,徒劳而倔强地悬着。李安然散着发压在荣枯身上——相挨处恰是一片椒酥玉腻,温软旖旎。

    李安然:……

    荣枯:……

    叼着死蛇,开开心心想投入主人怀抱,却扑了个空的彪子:……????

    第31章 嗯,是,是我的人,我留着有大用……

    李安然去雍州用的理由是“调养”, 所以即使在回来后,圣上也特赐不必上朝,大周的规矩是三日一小朝, 五日一大朝,各部官员轮流休沐。

    李安然在摸了数天的鱼之后, 第一次换上朝服上大朝去了。

    所谓的大朝, 其实也就是臣子们汇报一下这五日处理的各部文件, 皇上宣告一些三省通过的法令等等,还有一些请求表彰的上表也会在这时候拉出来讨论。

    大周上朝分左右两列,一列文臣、一列武将, 李安然站在武将第一位,身后有不少是她十年戎马从赤旗军中提拔起来的将才。

    前面一些流程过的都挺顺,无非是什么赈灾、建造堤坝、拨款、税收一类的事情,李安然听着没有什么要说的,用手指按住嘴唇,硬生生压下了一个哈欠。

    轮到最后的时候,二皇子李琰却上前一步,说起了表彰之事。

    他要表彰的,不是治理地方有功的地方官员, 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儒生,而是一个女人。

    确切来说, 是一个寡妇。

    “此农女为夫守节二十余年,上孝婆母, 下抚养年幼的小叔, 虽贫寒而不移其志,实在值得表彰。”李琰说完,文臣一侧不少人点头称是。

    皇帝低头, 思忖了片刻:“这是小事,着有司处理便可……”

    李安然举起了手中的牙笏:“臣有异议。”

    李琰:????

    皇帝道:“宁王有何异议?”

    “我朝初年,因前朝战祸连年,百姓十难存一,所以先帝特地颁下律令,寡妇四十岁以下不得守贞不嫁,违令者公婆杖十,举家流配三十里,后又因为此令多有不近人情之处,圣人在‘守贞不嫁’前加了一个‘逼迫’。改为‘乡里、亲眷不可逼迫本人守贞’。”

    她话还没说完,李琰便抢道:“宁王也说是‘不可逼迫’,我请求表彰的妇人是自愿守贞的!”

    李安然对着皇帝拜了一拜:“我大周男子税收缴谷,而女子缴布。这是臣当年在朝堂上提出的政令。在我朝之前,女子没有交税的先例,丈夫死后,女子一人很难支撑一个农家,所以多有丈夫死了没有多久,就被婆母卖去另外一家做媳妇的事情。”

    李琰道:“这又和我今日所说有什么关系呢?”

    李安然叹息:“靖王可知,有些事情,民间可以传诵,感叹,赞其高义,而朝廷却不可以。”

    “譬如你所说的这位妇人,她是如何孝敬婆母的?又是哪里来的钱财,抚育小叔?靖王所言,她是成县人,成县是靖王殿下的封邑,税收是要上缴给你的——这位贞洁守寡的夫人,靠的是什么来上缴这些税收呢?必然是桑麻绣织一事,加上家中原本就有一些薄底,家中婆母又是良善人,才会造成如今局面。”

    李安然放下牙笏:“若朝廷表彰其守贞,民间一定会有人效仿,家中有钱财根底的商户,为了那么一点朝廷表彰,定然会有人逼迫宗族之中丧夫的女子守贞,其中残酷,荒唐,不近人情之处。二弟可愿意去试上一试?”

    李琰被她噎得脸上有些恼怒,犟嘴道:“哪来那么多寡妇……怎么就扯上强逼之事了。”

    “一万三千户。”李安然回道,“大周早年战事频频,上阵大多是父子、兄弟,边关军户多有战死军士的寡妻同他人婚配,又将孩子过继回前夫家中。或有家中男丁尽皆战死,女儿继承了军户,招赘了丈夫,夫妇二人一同戍边屯田——如此不胜枚举,在我看来,样样值得表彰。”

    李安然莞尔一笑:“说到底,男女婚配之事,剥开齐家的外皮,也不过是些你情我愿的小事罢了,二弟还是将心思多放在赈灾的事情上,更好一些。总是盯着别人的闺帷,谈那些个嫁娶之事,未免小家子气了一些。”

    李琰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

    皇帝咳嗽了一声:“好了,这事无需再争了,只是小事罢了,无需朝廷特意表彰。她既然是你封邑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李琰无话,手持牙笏退回了队伍里,走之前还不忘愤愤然剐一眼李安然。

    见后者没有看他,便大着胆子又剐了一眼,谁知道这一下恰好就撞上了回头看他的李安然,顿时一张脸紫涨。

    只见李安然用口型对他说:弋——阳——姑——母。

    李琰的脸唰一下白了。

    弋阳长公主,当今皇上的长姐,当初宫门之变中,宫里最早当机立断,打开宫门迎陈王李昌进宫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