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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 第9节

    走出水阁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妻子静静坐在那里出神,发觉他还没走,挥手催他快些。

    他默默叹了口气。

    早上六点半,蒲晨来被第一通闹铃惊醒,马上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冲进卫生间里,先看了眼自己的脸——伤痕比昨天颜色深了些,肿得也高了些,疼痛难忍……洗脸像受酷刑,每搓一下都疼得钻心。她龇牙咧嘴地擦干脸又涂面霜,扒出遮瑕膏来薄薄涂了一层,只是不知这个样子去查房,还会不会吓着病人。

    手机在洗脸台上震动着,她拿起来一看是傅瑜打来的,接起来问有什么事。傅瑜说 8 床的吉昕怡等到了心脏移植的机会。她握着手机停在那里,半秒之后才反应过来问确定吗、什么时候决定的……傅瑜说是昨天遇袭的小朋友,有一位凌晨告不治,家长决定捐献器官。

    晨来愣了下,再次问消息确定吗。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一)

    尼卡2021-02-05

    傅瑜的声音里毫无兴奋感、甚至听起来情绪很有些低落,这让她觉得有必要再次确认。吉昕怡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心脏移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机会,但等了这么久,越等越觉得希望渺茫。没想到等来的心脏,是源于这样一个机会……她听到傅瑜说确定,定定神,说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手机她也顾不得脸上到底怎么样了,去厨房搜罗了下食物塞了几口,灌下一大杯牛奶。幸好昨天母亲来过,冰箱里食物充足。她抓起外衣出门落锁,出了公寓大楼立即感受到早晨的清冷。

    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因此气温比昨天还要低……这好像是她印象里最冷的一个中秋节了。

    然而有人在今天离去,有人在今天获得新生。

    晨来赶到医院,换上医生袍就去与同事们会合,研究确定手术方案。

    两个小时之后,蒲晨来到了手术室外做准备。

    吉昕怡的母亲正在外等候,看到她的身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晨来没有过去跟吉mama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过去的一年间,她跟吉昕怡母女的接触让她足够了解这个家庭的情况。作为单身mama,吉昕怡的母亲已经尽她所能。很幸运她们等到了这一天。这些年她见过了太多等不到心脏移植这一天的病童……晨来进手术室前还是回头看了眼吉mama。看到她背对手术室,跪在长椅边祈祷。她停了下脚步,才转身走开。

    手术室里气氛和平常一样,只是比平时像是要更安静一些。

    晨来站在手术台前,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吉昕怡,一伸手,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观摩室里又坐满了人。不过这次全是闻风而至的医生们,她知道有的还是开车回老家过节的路上折返的。心脏移植手术虽然不是难得一见的,但吉昕怡的病况异常复杂,是很值得观摩学习的手术。遇到疑难杂症,医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总会战胜一些在自己看起来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晨来没有过多注意周围的情况。她的全副精神都在眼前的方寸之处,手术刀还没贴上病人的皮肤,胸腔里可能出现的情况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一张张迅速闪过。她屏住呼吸,刀尖毫不犹豫地向下划去……

    这复杂艰难的手术结束时,晨来抬眼看了下时间。

    耗时 10 小时 39 分 27 秒。

    她长出了一口气。

    她听见助手和护士们也都长出了口气,抬头看着大家,说:“辛苦大家了。”

    今天是她亲自收的尾,看着小朋友胸前这道长长的伤口上漂亮的缝线,忽然有点得意。傅瑜悄声说:“难怪滕教授经常跟我们讲,长得漂亮不如缝得漂亮——这么多年我见过长得漂亮、缝线打结比长相更漂亮的,只有蒲晨来一个。”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只持续了不足半秒,就刹住了。因为除了他,没有人笑。

    正在收拾器械的护士看了傅瑜一眼,这叮叮当当的声响伴着尴尬的安静,让人对傅瑜产生一丝同情——蒲医生哪儿是听了这话会开心会配合着说笑几句的人啊……她在手术室里总是很严肃,别人动手术能嘻嘻哈哈讲笑话放摇滚听嘻哈音乐,在她的手术室里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很少人敢主动跟她开玩笑……说起来也只有护士长孙瑛跟她亲近些。

    晨来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说:“滕教授当面可从来没表扬过我,倒是有几次差点儿把我骂哭。赶明儿回学校,我得问问他去。好么,这么多年了,可算有机会扬眉吐气了!”

    傅瑜愣了下,才笑出来。

    晨来笑笑,说:“学着点儿……小朋友们都爱漂亮。”

    “是!”傅瑜开心地敬了个礼。

    晨来这才往后撤了撤,出去之前照例给大家鞠了个躬,说谢谢各位,末了又补了一句“中秋节快乐”,才转身出门。

    手术室门在她身后合拢,她仍能听见里面的笑声。

    “哇哇哇,难得蒲医生笑哎,今儿心情是真不赖……”

    她喘了口气,摸摸颈后。

    也顾不得再擦下汗,走去跟等候在外面的吉mama说明手术的情况。

    吉mama已经得到消息说手术很成功,但晨来的详细解释更能给她安慰。

    “谢谢蒲医生。这么长时间的手术,辛苦您了。”

    “没有。应该的。您也辛苦了。”晨来说完点点头,转身离去。

    回更衣室换下手术服,她查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和信息。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出了更衣室就小跑着去赶电梯。恰好电梯门正在合拢,里面的人看到她,按住了门。

    “多谢。”她走进去,见是裴主任和莫道生带着几位博士生。博士生们忙打招呼叫一声蒲老师。晨来听着仿佛比平常要热情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场成功手术的原因。

    “裴主任,莫教授。”晨来略欠了欠身。

    莫道生脸还是板着,斜了她一眼,勉勉强强应了一声。裴主任微笑着问她这是赶着去哪里,“今儿过节,没能按时下班,辛苦了。”

    晨来笑笑,摇摇头。听裴主任问她今天怎么过节,她轻声说等下回家吃饭。

    原本也没有一定要回去吃饭的意思,可就这么决定了。

    电梯停在 16 楼,她先下来,跟裴主任他们道了别。

    去病房转了一圈,看了看一天没见的小病人们,出来时口袋里被塞了好几个月饼。她揣着月饼又去了儿科肿瘤病房,在护士站前一停,就看见那贴着巨幅海报的房门——原来活动的接待处就设在儿童游乐室了。护士看见她,问有什么事,她指指海报,问这会儿还有人“咔嚓”吗?护士听了就笑,说这会儿早没人了,不过这两天来的人也不多……您不如等假期之后吧。或者您剪了头发拿来也一样。

    晨来想想也是,看看时间,准备回办公室换了衣服就走。

    还在探视时间段内,走廊上不时传出笑语。

    毕竟是中秋节……她低着头,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母亲的留言。早上匆匆忙忙地只给母亲留了句话说今天会很忙,母亲倒也没有生气,发回的信息里说会一直等她吃晚饭的。

    晨来看着这简单的一行字,忽然间心里五味杂陈。

    她正出神,忽然一团温热裹住了她的腿,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mama,mama……”

    她下意识地弯身扶住这团温热,手便握住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胳膊,仔细一看,便愣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些,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手劲儿大了可能会让小家伙不适,赶紧松开手,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小家伙的面庞——这小家伙可太漂亮了!

    圆嘟嘟的脸,圆嘟嘟的眼,一头柔软若丝缎的发贴在圆嘟嘟的脑袋上……小胖胳膊小胖腿都没有一处不是圆嘟嘟、圆滚滚的。简直像是个毛茸茸的小熊猫!

    怎么能这么好看呢……她禁不住吸了口气,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受到冲击时收缩那一下。强烈又真切。

    儿科病房常见可爱漂亮的小病人。因为病弱,尤其惹人怜爱。她日常都已经习惯了,轻易不会有哪个小孩子令她产生情绪上的波动。可这个孩子看上去很健康,起码从外表并不会马上看出什么毛病来……

    “小朋友,你找mama呀?”她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来,声音轻柔得完全不像是她的了。

    “mama!”小女孩儿又叫了一声。她仰着脸,把晨来的腿又抱紧了些,还调皮地钻到晨来的白袍衣襟下,嘻嘻笑起来。

    确切地说她抱住的只是晨来的膝盖……因为太矮了,只能抱住膝盖。

    这么小的人类幼崽,任何一个成年人对她来说都是庞然大物,可不知为何对她这个陌生人一点惧意都没有,还错认成mama,尤其,这会儿她的脸啊……晨来真切地觉得脸上的疼在这时加重了几分。

    “mama,mama……抱抱!”小女孩儿摇晃着圆滚滚的胖身子在晨来腿边滚来滚去,奶声奶气地说。

    晨来扶着这孩子,抬头看看四周,想找找家长,不想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

    这孩子最大不过三岁,哪个粗心的家长放任孩子到处走动?

    她把小女孩抱在怀里,轻声问:“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粉嘟嘟的小嘴鼓成花骨朵儿的样子,不吭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小胖胳膊箍住了她的脖子。

    晨来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头小象用鼻子卷住了身子,完全动弹不得,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该继续问一问这孩子叫什么、从哪儿来……她站了起来,看看这小女孩。

    “好,我带你去找mama。”她说着,往护士站那边看了看。

    眼下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先去问问护士们有没有认识这孩子的,或者等下查看监控……她转头看看小女孩,“你跟谁一起来的呢?”

    “把孩子给我吧。”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来。

    人还没到,风已经到了。

    晨来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孩子已经被抱走。她下意识地手追上去要托住孩子的小身子,那人却往后退了两步,成功地让孩子脱离了她手臂可以碰触的范围。她抬眼看着这个人——个子又高身材又壮,模样虽然漂亮可神情冷漠,显得整个人倨傲又严肃。

    晨来脑海中忽然闪过四个字:绝非善类。

    第一章 花好月圆人长久 (十二)

    尼卡2021-02-06

    她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人,但再看一眼,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谢谢你。”

    见眼前这人这就想把孩子抱走,晨来做出了个制止的手势,“先别急着走。”

    这人站住了。

    附近病房里传来歌声,是小孩子清亮的嗓音。四周似乎更安静了些,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

    “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晨来问。不太客气。

    这人看样子不会超过三十岁,当然不是没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可他的眉眼跟小女孩毫无相似之处,除非这孩子完全像了她母亲。

    “叔叔。”很简洁的回应,也不太客气。听起来像是心情不怎么好,对她不耐烦。

    晨来抬了抬眉,示意他交出访客证件来。最近医院管理更严格了,即便是探视时间,出入也需要登记,录入信息。

    这人看着她那白皙的手掌,目光移开,单手从口袋里抽了一张卡片出来递给晨来。

    晨来拿余光一扫,已经看到“罗焰火”三个字。

    她接过卡片拿到眼前。临时证件只有照片、姓名和编号,制作很简单。照片里的人确定无疑是罗焰火本人。

    “mama。”小女孩挓挲着小手要晨来抱。

    “cc,这不是mama。”罗焰火对孩子说话却是极温和的。

    晨来想,真的是极温和,跟这通身的冷漠严峻完全不搭。

    小女孩却不买账,小嘴一扁,又叫了声“mama”,张开手臂要往晨来身上扑。罗焰火抬手将她的小胖胳膊拦下来,又强调了一遍:“cc,这不是mama。mama不能随便叫的,知道吗?”

    “mama!”小女孩倔强。

    晨来的目光再次从皱着小眉头不开心的小女孩脸上转到抱她的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她的个子已经不矮,平常穿平底鞋也已经算是女孩子中高挑的了,但她目光这一转,本该妥妥地会看到男人的脸,却只看到了整洁的衬衫和打得很漂亮的领带结……纽扣精致,领带结规整,是个细节处都不含糊的人。

    看上去他应该去参加什么晚宴,而不是在病房……

    “叔叔是吗?”晨来的目光迅速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像用闪着晶亮寒光的手术刀“刷刷刷“刮掉了一层表皮,好看清楚皮下的真相。

    这审视和明显的疑心不会不让人难受。

    但眼前这个人显然并不怕她这样的审视,泰然自若地回望着她的眼睛,镇定从容地将孩子向上托了托,“确切地说,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