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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79节

    俞蜚声下午没课,早在宿舍备妥铜炉美酒,专程开了窗扇,将一枝盛放的白梅牵进屋来,自觉风雅非常。与正月初六同桌吃饭的两位教员一道,专候三兄弟大驾光临。听见敲门声响,哈哈笑着将三人迎进去,让到正对窗户的位子,道:“敝庐别的没有,唯有凌寒倩影,煮酒暖香,不负风雪故人来。”

    他这个调调儿很是对了徐文约胃口,欣然入座。安裕容、颜幼卿互相瞅瞅,笑一笑,跟着落座。他二人虽谈不上特别讲究,但对方一番用心,自当领了这份情意。喝酒赏梅,闲话些文艺八卦,在座诸人均感难得逍遥。两位陪同教员有课要上,临去恋恋不舍,到底还是饭碗重要,相继告辞。

    安裕容向俞蜚声道:“不知叶校长是否得空?这新春手信,也给他老人家带了一份。东西虽不值钱,礼数还是要到的。”

    俞蜚声道:“恐怕你今天不能如愿,当面尽到这个礼数了。叶校长进城开会去了,怎么也要明后日才能回来。”

    安裕容一愣。叶苦寒名士风流,实在是与进城开会一事不搭。转念一想,身为一校之长,开会岂非应尽之义务,不过是从前叶校长能避则避,能推则推。这一回,大约是避无可避,推无可推。

    “是什么会?竟一开三两天?”

    俞蜚声把杯中残酒饮尽,酒杯敲在桌上,哂然:“高等学堂公民义务教育汇报。听说汇报一天,学习一天,第三天还有个别约谈。哈哈,我看老叶那副脾气,定是在个别约谈之列了,后天都不见得能回来。”

    徐文约试探道:“听说前次贵校打赢了官司,市府毫无疑问是支持叶校长的。想必所谓约谈,也就是约谈一番而已。”

    俞蜚声挥挥手:“老叶就是不耐烦打官腔,这么多年校长,真应付上头,有的是办法。不用替他担心。徐兄上回提起‘同声’社刊扩大发行之事,不知有何进展?”

    这才是徐文约心目中今天的正事。上回相聚,闲聊间得知俞蜚声熟识“文萃书局”编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接了刘达先的电话后,再看“同声”社刊扩大发行程序,忽而有了新的念头。要说文萃书局,安裕容替杨元绍整理尚古之遗稿时,也曾有过来往。不过一则时政类书籍与艺术类相距甚远,二则徐文约不愿明面上将兄弟搅和进来,正好问问俞蜚声的意思。

    将局面情势隐晦说了,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透。俞蜚声听罢,皱起眉头:“如此说来,‘同声’这个时候改版增印,无端招人注目,确实不是好时机。但若要就此作罢,未免因噎废食……”

    徐文约道:“我的想法,政府方面盯得最紧的,乃是新闻类出版物。‘同声’若以社团杂志形式发行,自然免不了核查苛严。若以文艺书籍类出版发行,很可能宽松得多。卖多少且不论,先顺利出版了再说……”

    俞蜚声一拍大腿:“这个主意妙!妙得很!果然不愧是做报社的行家。文艺编辑我熟得很,一个电话的事。”

    “多谢俞兄鼎力相助。此事也不知后续如何,俞兄帮忙牵个线足矣,不敢劳动太过……”

    俞蜚声打断徐文约:“这说的什么话!‘同声’诗画社是什么地方?我们江南艺专的亲儿子!你跟我客气,这不是臊我的脸么?”

    两人当下便说定了主要章程,又反复讨论细节。安裕容、颜幼卿在旁边斟酒,偶尔插几句话,帮忙查漏补缺。几人喝得酒酣耳热,终于兴尽而散。

    数日后,安颜二人返回申城,生意照旧。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学堂住宿乐不思蜀,他们的安叔叔顺水推舟,答应了住到学期末再行商议的请求。徐文约暂留清湾镇别庄,常来往于江南艺专。三月,“同声”诗画集由文萃书局出版发行,大获成功。其中反映寒潮天灾时农民辛苦煎熬的一组春耕主题作品引起强烈反响。

    三月底,宋承予因病不治逝世。

    第93章 匕首现图穷

    宋承予逝世,与尚古之遇刺、祁保善之死一般,皆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国之大事。表面看,论当时内外震荡程度,仿佛不如后两者,但明眼人都知道,其于国运民生长远影响,实则不可估量。眼下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新任北伐军总司令魏同钧承其遗志,兼任党主席之位,党务军务集于一手,成为当之无愧大夏第一人。魏同钧本身算得革命党元老,既有追随护卫魁首之殊荣在前,又有促进国家一统之大功加身,谁都看得出来,来日北伐胜利,重新投选大总统,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此前因申城医院设备先进,厉害的洋人医生也多,宋承予病势严重时,便悄悄从蕙城来到申城接受治疗。最终医治无效不幸逝世,葬礼却没有办在申城,而是遵照遗嘱,回了革命党发祥地江宁。好在江宁距离申城不远,往来交通方便。灵柩迁徙时,不但魏同钧本人亲自护送,且申城政要无不跟随,呼啦啦去了上千人,声势之浩大,礼节之隆重,不愧国葬之名。

    不仅如此,各地北伐军首领无不赶至江宁送葬,就连身在蔚川前线的蕙城军司令范济白,也放下军务亲身奔赴江宁,送宋先生最后一程。

    与此同时,申城各界或官方动员,或民间自发,纷纷举办悼念共和缔造者宋承予先生的活动。便是颜皞熙一个小小国中三年级学生,礼拜日从学校回家来,也带着创作纪念文章的作业。为了写好这篇文章,他专程向心目中自认最能指导自己的大伯徐文约请教了一番。徐文约倒也没有因为只是个中学生而轻视他,正经抽了点空,郑重坐下对谈。谈论一番后,夸赞道:“你这独立共和、民生平权之论,说得头头是道,是学校里公民课老师教的?”

    “公民课老师提了一点,不过说得挺模糊。是教国文的江老师,他也管我们男子宿舍,放学了主持读书会,特地讲过国父思想。这篇《悼国父》就是他留的国文作业。”

    两人又交流一阵,徐文约道:“你们老师讲得挺好。不过这些东西,一则你如今年岁尚轻,阅历经验不够,故而难以理解。二则么……终究还是有些空中楼阁,好比理想之国、乌有之乡,看不到现实样例,理解不到,也实在怨不得你。就说这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你可以去问问你小叔,他刚替诗画社做了一场乡间观察回来,大概能给你讲讲地权是怎么回事。你也不妨去问问你安叔,所谓资本又是怎么回事。”

    颜皞熙疑惑:“徐伯伯你是不是把标识举措的‘平均’和‘节制’忘记了?”

    徐文约笑了:“这个么,等你明白了什么是地权和资本,再去学校问老师罢。”

    颜皞熙眨眨眼:“那……安叔是资本家么?”

    徐文约哈哈大笑:“你安叔连个作坊都没有,是哪门子的资本家?不过他确实常跟资本家打交道,你的问题他肯定能回答。”

    “那徐伯伯你呢?”

    “你安叔好歹还有个小破铺面,徐伯伯我呀,就只有手头一枝笔而已。”

    颜皞熙又拿着作业去请教两位叔叔。颜幼卿从元宵节跟随陈阿公下田说起,说到自己小时随父兄巡田收租之事,颜皞熙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些,兴致盎然,追问了许多祖父与父亲旧事。末了感叹道:“原来咱们家从前竟是大地主。”

    “颜氏家训忠厚持家,待佃农并不苛刻。况且历代皆开办义学,回馈乡里,只能说是薄有田产的诗书之家。”

    颜皞熙支着脑袋想象一番,这些完全不在他的记忆里,不禁好奇向往。可惜时过境迁,往昔风光烟消云散,最终只能与小叔约定,等放暑假一定带自己去别庄,仔细做做乡间观察作业。

    安裕容在一旁拍拍他肩膀:“资本这事儿我只能给你隔靴搔痒讲讲,说不定错漏百出,回头倒叫你被老师同学笑话。你不是跟诗画社上下熟得很,去问问谢鲲鹏,能不能参观参观他家里的造纸厂、印刷厂,实地看看资本家跟工人怎么回事。我记得社里不少人去参观过,他应当是不介意这个。”

    颜皞熙高兴得很,直拍自己脑袋:“我怎么早没想起来!江先生的读书会只能放学后在宿舍开,蓝先生提过想来却没时间,我可以替他把江先生请到诗画社沙龙去呀!礼拜日宿舍不设门禁,正好可以邀他出来。”

    安裕容听见,与颜幼卿对视一眼,问道:“‘同声’诗画社的沙龙,还每个礼拜都办着呢?”

    颜皞熙不明就里,回答:“办着呐。上个月把时间改在了礼拜日晚上,我正愁不凑巧,礼拜日晚须得回宿舍应卯,没法参加,这个月又改回来了,还是礼拜日上午。上一回刚结束‘寒流春耕’主题,眼下正讨论下一期用什么新主题呢。”

    安裕容点点头,向颜幼卿道:“听文约兄提起,这两期诗画社社刊改成文艺类书册,已经通过审查,送去谢家印刷厂开印了。”

    颜幼卿明白他未尽之言,大约宋承予死得突然,打断了魏同钧许多布置,申城上下全面肃清活动暂时平息下来。然而谁也不知道,江宁葬礼之后,魏总司令会如何动作。是重回申城坚持肃清?还是奔赴前线继续北伐?

    抬头向颜皞熙道:“诗画社的沙龙,能不能歇歇,暂且不要去?你如今整日在学堂,一礼拜就这么一天假,不如带着meimei回来,用心做功课。”

    “小叔,正是一礼拜才这么一回,机会难得,所以要去哪!功课在沙龙做更方便,蓝先生谢先生都在,正好解答难题。”

    安裕容帮腔:“你小叔是想你们了,想叫你们两个回来陪陪他,他不好意思说。”

    颜皞熙转转眼珠:“安叔,小叔哪里用得着我们陪——”

    颜幼卿只好咳嗽一声,换个由头:“你两个毕竟未成年,到处乱跑,万一……”

    “哎,小叔,安叔不是常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如何如何。作为你的亲侄儿,本人不说文武双全罢,怎么也有自保之力。要不,礼拜日我把meimei先送回来再去?”

    颜幼卿颇感无奈。许多隐情忧虑没法明说,转念一想,当初长兄去世,自己被迫独立支撑,也正是侄儿如今这个岁数。为其挡风遮雨,终须任其栉风沐雨。遂道:“便如此罢。你也确实大了,凡事多动动脑筋,切莫鲁莽。”

    安裕容想想自己这个年纪时候做派,不堪回首,更觉无颜教训,摆出长辈模样叮嘱:“记住你小叔的话,万一有事,马上给家里打电话。”

    吃罢晚饭,两个孩子乘车回了学校,徐文约也缩回二楼书房做自己的事。自从黎映秋随同郑芳芷移居清湾镇庄园,因嫌弃家里冷清,他整日盘踞在兄弟宅子里。近日更是干脆留宿书房,彻底懒得回去了。

    安裕容、颜幼卿仍旧坐在一楼客厅,整理生意上各类单据。安裕容瞥见茶几上随意扔着的报纸,道:“下午叫皞儿打岔,今儿个的新闻还没看。阿卿,给阿哥念几则来听听。”

    看报读报,既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亦是两个人之间独有的情趣。颜幼卿犹记得,曾经如何懵懂无知,便是在一日日为峻轩兄读报的过程里,懂得了许多大事。后来常日忙碌,更兼自己见识增长,渐渐不再亦步亦趋听从峻轩兄教诲,如这般促膝并肩,一个念,一个听的时刻,实在是久违了。

    也不拘报上写了些什么,拿起一张开口念道:“本报江宁快讯:宋公国葬仪制议定。”心想原来是有关宋承予葬礼报道,大约老生常谈,不会有什么重要内容。本想换一则,见安裕容手里拢着几张发货单据,动作从容悠闲,神情恬淡安详,似乎也并不在乎念的什么内容,遂继续道:“此前有关宋公葬礼仪制,曾几方争执,不乏主张国民礼制者。然宋公有殊勋于国家,其毕生存留最大事实,为反对专制之奋斗,反对腐败之奋斗,及为政府正义之奋斗,此种思想已深入全国人心。若以此功勋论,国葬礼制实至名归……”

    安裕容颔首:“宋承予作为华夏革命肇始领袖,与其评定武功实绩,不如衡量思想影响。这话没说错。只是国葬这回事,又是个什么章程?革命党并无先例,总不能照搬祁保善的葬事罢?真往大了办,钱财也不是个小数目。”

    祁保善至死不忘复辟,其葬礼也堪比帝王。当时报纸上照片纷至沓来,举国皆知。

    颜幼卿往下扫视几行,道:“新闻里没提。后边只说‘江宁各方议定,宋公葬礼为国葬仪制。礼仪细则,当于寝陵竣工之前公布……’”

    接下来便是长篇累牍关于仪制及寝陵方面的说明。原来早在宋承予病势沉重之时,便已遵照其愿望,于江宁城中练江南岸紫霞山选定良址,建造寝陵。因其病情恶化速度出人意料,三月底逝世时,寝陵尚未竣工,灵柩暂厝于紫霞山麓停云寺,灵堂与追悼仪式亦设于此。

    “原来如此。看来这葬礼,一时半会竟办不完了。”

    “恐怕是这样。啊,这后边还有一篇,《国葬筹备委员会成立通告》。”颜幼卿念道,“经党总部执行委员会委员共同推举,范济白出任国葬筹备委员会会长。”语音不由得一顿。安裕容随即抬起头,望向他。

    “谁?谁做国葬筹备委员会会长?”

    颜幼卿把白纸黑字铅印的姓名仔细再看一遍:“是范济白。蕙城军司令……范济白将军。”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没说话。安裕容放下手中单据,叹口气:“龙翔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更何况是落入地头蛇手里。范济白这个蕙城军司令,怕是到此为止了。”

    稍微关注时局者便能知道,范济白身为革命党蕙城军司令,三月底匆匆离开北伐蔚川前线,前往江宁为宋承予送葬。谁能想到,这一趟,直接把自己送成了葬礼筹备委员会会长。如今葬仪未定,寝陵未安,追悼典礼之后,还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彻底了事。军权旁落他人之手,已成不可挽回之定局。

    颜幼卿虽不识此人,却还记得约翰逊卸任蕙城征税官,来到申城后,饭桌上的感慨评价。

    ——范济白将军,乃一时人杰。

    安裕容问:“国葬筹备委员会还有哪些人?”

    颜幼卿将后头一连串名字念了。有听说过的,也有素未闻名的,然可以想见,除去革命党内闲人清流,剩下的,多半是遭褫夺实权的唐世虞旧部或其他异己人士,发配到表面风光的国葬筹备委员会来任个虚衔。

    颜幼卿站起身:“文约兄还没看过今日报纸,我送上去给他也瞧瞧。”

    安裕容拍拍他的手:“嗯,一起去。”

    四月里的一天晚上,家具都落满灰的七号巷甲-3号宅子忽然来了两位客人。久按门铃无人应答,转而来到斜对角的丙-1号门前。由此可见,来人与两家人皆相熟,知道徐家若无主人,便可去玉氏兄弟家里询问。

    数日后,一些年轻人笑笑闹闹打开甲-3号大门,上下清扫收拾一番。次日又乘车搬来许多东西,将一楼大小厅屋布置成书画室、会议室模样。

    邻居有好奇者相问,原来是近年江南文艺界青年社团之翘楚——“同声”诗画社转租了此地,用作社团活动场所。

    同声诗画社原本常驻“茜园”。“茜园”同属盎格鲁租界区,围观人中不乏知情者,见他们搬家到此,也不觉奇怪。大商人乌伯蕴为支持北伐,将自己名下的花园别墅“茜园”无偿捐出,算得本地最近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据说乌老板私心里想把这园子赠与魏同钧司令做行辕,被对方拒绝了。魏司令并没有来住过,而是转手交给党部,用作接待贵宾的地方。

    “茜园”易主,成为革命党官方行馆。因其位于租界区内,接待的所谓贵宾,实则为魏同钧着意结交之洋人各方代表。如“同声”这般民间组织,自然只有灰溜溜赶紧搬离的份儿。此事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应对时间,谢鲲鹏本想从自家产业里寻个地方,暂且安置,奈何与长辈起了矛盾,各执一端难以调和,竟一时无法可施,既找不到房子,也凑不出银钱。还是蓝靖如无意间同颜皞熙闲谈,问候叔伯家人,想起他两家女眷如今闲居乡下,两栋洋楼差不多空出整一栋,忍不住便打起了主意。

    “有什么办法?”徐文约无奈摊手,“这帮年轻人都求到咱们面前来了,难道眼睁睁看他们在外头流落么?瞧这个架势,就此停下沙龙活动是不可能的。与其任由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随心所欲搞,不如放到眼皮底下,咱们随时能关照。也省得两个孩子不安生,皞儿乱跑,华儿抱怨。再说,社刊发行部原本也是临时放在家里,这回发行和沙龙并到一块儿,倒省了来回跑腿取稿改稿的工夫。”

    徐文约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说服对面安裕容、颜幼卿二人,还是说服自己。末了长叹一声:“俗话说,堵不如疏,他们终归……干的不是坏事。”

    “文约兄不是与谢鲲鹏说好,只租借一月暂作周转?我们都上心些,别叫他们出岔子便是了。魏同钧即将率余部北上,江南肃清之风迟早要平息——”安裕容嗤笑一声,“魏某人屁股底下的位子眼看坐稳,等过了这个风头,凡事自当别论。小孩子不懂这些道理,你我还不明白么?”

    颜幼卿疑心峻轩兄话里的“小孩子”,说不定也包括自己,认真点点头:“我明白的。靖如他们,我也会找机会私下里说说……”

    安裕容这回当真笑起来,可惜有些玩笑话只适合两个人独处时候说,遂捋一把他头发:“现下还明白不了的,是皞儿跟华儿。”

    徐文约也笑了:“原本便计划天气转暖,接映秋她们回城住。房子最多也只能让他们借用一个月。”

    申城西医发达,徐文约听从约翰逊建议,决定让妻子秋天住进租界医院待产。估计再有一个月,前线持续向北推进,申城作为后方,当渐趋平静,届时正好阖家团聚。

    颜幼卿看看两位兄长,道:“去年峻轩兄与我前往河阳见魏司令,随后转道铜山北上,接应文约兄,期间只剩嫂嫂与皞儿华儿妇孺在家,多得靖如他们照应。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安裕容搂过他肩头:“认识这么久,咱们能不知道么?放心罢。”

    如此过了两个星期,根据报纸消息,前往江宁追悼宋承予的各方人士纷纷返回。悼念仪式结束,灵柩却须待寝陵竣工方可落葬。正如安裕容等人所料,“国葬筹备委员会”各位委员,一时半会是离不开江宁了。前线战事复起,能得到一手消息的朋友,如杨元绍、张传义、刘达先,皆在军中,联系不上。倒是杜召棠一直留在申城替魏同钧办事,暗中透露魏司令近期行踪,道是往河阳大营督军去了。

    又是周日,颜皞熙、颜舜华兄妹俩一早便奔去隔壁,参加诗画社沙龙。徐文约过来蹭个早饭,也回去了。自从把宅子一楼租借给谢鲲鹏,他便跟着搬回自家楼上,所谓“放到眼皮底下”,果未食言。待到中午,他照例过来蹭午饭,不等颜幼卿发问,便道:“谢鲲鹏他们几个去印厂看社刊进度,皞儿华儿也跟去了。皞儿不是一直想参观工厂?谢鲲鹏答应带他们进去看看,顺便在那边吃了午饭回来。”

    饭后,恰逢邮差送来郑芳芷、黎映秋从江南艺专转寄的信件,徐文约便没急着走。正要拆看家信,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响,有人急步闯将进来。抬头看去,竟是颜皞熙拉着meimei,后头跟着谢鲲鹏、蓝靖如,四人灰头土脸,形容狼狈。

    三人惊得都站起来:“这是怎么了?”

    “我们遇上罢工了!印刷厂的工人罢工了!”颜皞熙答道,话音里不见惊慌,倒有几分莫名兴奋。

    徐文约道:“先擦擦脸,坐下说。”

    安裕容起身吩咐女佣送上水盆毛巾。颜幼卿拉过兄妹俩,上下查看一番,除去身上有些脏污,颜舜华辫子散了半边,并无损伤,顿时放下心来。

    徐文约问:“到底怎么回事?”

    谢鲲鹏道:“唉,工厂去年底成立了工会,这几个月一直闹着减工时,加薪资。我们去得不巧,昨日工人代表和家里谈判没谈妥,谁知今天就直接罢工了。也是我去晚一步,家兄冲动,带人与对方起了冲突……”

    蓝靖如跟他熟,拍拍衣摆上的灰,直言不讳:“你去得早也无用,谁听你的?我看工人们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还让我们进去看了印好的社刊。只是你家那个大哥,太过蛮横。你瞧见他往我们书本封皮上踩的黑脚印子没有!”

    颜舜华撅起嘴:“就是,真蛮横!”

    安裕容当即打发她上楼,颜幼卿、徐文约一齐板脸,小姑娘虽不情愿,到底有些后怕,跟随女佣梳洗去了。

    徐文约向谢鲲鹏道:“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谢鲲鹏颓然道:“晚些时候,我私下找相熟的工人,给点儿辛苦费,先把印好的社刊运出来。家里那边,只能再回去找父亲和祖父,仔细劝一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