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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道 第77节

    林满福一面动作不停,一面cao着口音浓重的国语回复道:“小小姐,你说的应该是鳗鲞。这时候闻着腥,油煎上桌不知道多香哩。”又冲安裕容道:“这东西清湾镇都没有,只大镇子才有海边上的渔民来卖。到今日都着急回家过年,价钱很是划算。我想少爷们带贵客回来,多买些错不了。”

    安裕容问:“钱可还够?”

    “够的够的。前次大少爷你捎回来的钱,办完年货还有的剩,回去就叫我婆娘给你交账。这一趟不单买了海货,虾干鱼干、酱鸭熏鹅、火腿香肠,有好的都办了些。家里还有陈阿公自己上山采的笋子菌子,都叫我婆娘晒干了,就等你们回来吃。”

    申城所在越州靠海,更兼内陆河湖密集,本地水产丰富,海鲜河鲜水禽俱是家常食谱,年货自是少不了这些。又多丘陵山脉,盛产竹笋菌菇山核桃之类,可说山珍海味齐聚,美味佳肴无穷。安裕容在申城买了新样货色舶来品寄回庄园,特地随信捎给林满福一笔钱,托他采购本地食材。

    虽说战火停歇不过短短数十日,江南地界,尤其申城以南,短暂的惊慌过后,几乎没受什么影响。乡间消息滞后,更加安稳如常。而南方革命党政府因北伐之需,大力征集军资用品,某种程度上甚至带动了民间经济。即便最新通告要求民众不得庆祝旧历新年,到了乡村小镇,不过一句空话。且不说一路如何拥挤,镇上如何热闹,只看到得庄园附近,村中处处贴红挂灯,家家舂米蒸糕,富庶些的人家门前窗下还悬列着腌制的鸡鸭鱼rou,引人垂涎。远近传来零星的噼啪声,是淘气的小孩子在放鞭炮。节日气氛之浓厚,不必言表。

    晚饭时分抵达庄园,满福嫂与陈阿公不怕冷,也不知在门前等了多久。满福嫂看见颜舜华,直呼:“小囡囡模样可真俏!”望见后头站在颜幼卿身边的郑芳芷和徐文约夫妇,迟疑着不知如何招呼。

    安裕容一一介绍过,满福嫂上前两步,向郑芳芷正经行了个礼:“拜见夫人。”

    这一村都是同一家的佃户家仆,满福嫂年轻时候出嫁前,也曾在主家伺候过几年,学过一些规矩。头年两位玉少爷在庄园里借住,都是年轻小伙子,为人随意不讲究,上下规矩自然守得不严。如今两位玉少爷正经成了庄园主人,又特地带来一位当家的长姐,在满福嫂看来,身份自是类同主母,颇多了两分小心。

    众人见完面,放下东西先吃饭。晚饭是满福嫂陈阿公带人事先预备好的,温在甑里只等上桌。饭毕,两人主动凑近郑芳芷,汇报房屋分配、年菜准备等事宜。安裕容、颜幼卿见嫂嫂驾轻就熟,乐得轻松,带着孔文致拆开行李,清点东西,分送礼物。林家夫妇与陈阿公以下人自居,没料想竟然收到主家特地带回的稀罕物新年礼,又惊又喜。

    一日舟车劳顿,几件大事说完,诸人纷纷歇下。徐文约夫妇安置在竹篁里,隔了小池与竹林,地方略偏远,然独立方便。安裕容与颜幼卿同住掬芳圃,不比去年偷偷摸摸,这回光明正大住一块儿。郑芳芷母子三人住涵翠轩,与掬芳圃一样,是内外套间格局,颜皞熙住外间,母亲带meimei住里间。满福嫂要安排小丫头来伺候起居,依旧叫众人谢绝了。

    次日除夕,安裕容、颜幼卿多少有点儿主人意识,不好意思赖床。穿戴整齐到前厅,才发觉竟是最晚的两个。厅中条案上香炉花瓶之类撤了个干净,地下排着一条条洒金红纸,两个孩子连同徐文约,正挥毫泼墨写对联,陈阿公与林满福在旁帮忙托纸,嘴里夸个不停。

    “徐先生这字,写得可真好。我看哪,比上村举人老爷写得都好!”

    徐文约笑道:“举人老爷写的什么样,林大哥见过?”

    “嘿嘿……没见过。不过江南艺专叶校长的字,我可当真见过。我看徐先生你这笔字,比叶校长可不差!”

    “叶苦寒先生是大艺术家,我一介俗人,哪里敢比?林大哥谬赞,谬赞。”徐文约嘴里说着“谬赞”,脸上却是容光焕发,显见十分受用。

    陈阿公道:“徐先生写得好是当然,小小少爷和小小姐,这么点年纪,也写得这样好,才是不一般哪!”

    安裕容见两个孩子红着脸直笑,回复道:“小孩子不经夸,阿公莫叫他们飘上天去。”

    原来附近村庄每逢过年,都由上村一个前朝老秀才写春联,各家拿些鸡蛋菜干之类换取。陈阿公也提前换了几副备用,早起正要张贴,叫徐文约看见,无非“书香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陈词滥调,心下颇为嫌弃。正好林满福买回的年货中有几刀洒金红纸,家里也有现成的笔墨,遂亲自动笔写起来。

    地下摆着已完成的三副春联。一副写的是“江南塞北皆春色,笑语欢声俱好音”。笔致清丽,稍显稚嫩,应是十三岁的国中生颜舜华所作。一副是“昨日理想同今日,新年气象胜旧年”。昂扬豪迈,充满少年意气,想必是很快要成为高中生的颜皞熙手笔。另外一副行书字迹圆润而流利,写的是“阶前翠竹迎归客,槛外红梅似故人”。正是徐文约亲笔。

    安裕容一拉颜幼卿:“来来,咱们也写几句。”

    颜幼卿笑笑:“可不敢与徐兄大文豪比。”

    徐文约哈哈道:“自己人面前,搞什么假谦虚。”让开位置,将笔一递,“来,正好还差掬芳圃、涵翠轩两副。华儿的言辞喜庆大气,可贴厅堂。熙儿的志向宏伟,贴外头难免自吹自擂之嫌,贴书房正好。我这个么,区区不才敝帚自珍,就贴我与映秋住的竹篁里罢。”

    安裕容道:“芳芷姐大才,不敢越俎代庖,他们娘儿仨住的涵翠轩待会儿请她自己写罢。华儿,你娘忙什么呢?怎不见人影。”

    “娘跟林家大娘在厨房准备年夜饭呢。我去问问她得空不。”颜舜华说着,一溜烟跑了。

    安裕容瞅一眼颜幼卿,颜幼卿摆手:“阿哥你来。”遂不推辞,接过徐文约手里的笔。林满福动作麻利替他换了纸。

    沉吟片刻,毫端落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徐文约背起双手,边看边读:“掬庭水以鉴春色,伴君子而度芳华。”读至最后一个字,摇头叹气,啧啧有声,满脸揶揄。

    安裕容毫不在意,洋洋自得,颜幼卿则被兄长揶揄得脸色发红。幸亏跑回来传讯的颜舜华拯救了他:“小叔,娘正跟林大娘从坛子里掏红糟rou,手上不得空,她说了两句,叫你帮写一下。”

    颜幼卿赶忙将安裕容所写对联撤下桌,铺了两条新纸,抄起笔问:“写什么?”

    颜舜华在案旁站立,定了定神,朗声诵道:“春风春雨涵万物,翠叶翠枝媚千村。”

    徐文约拍手赞道:“芳芷姐果然大才,胸襟旷达,文思敏捷,巾帼不让须眉。”

    颜幼卿端端正正写下联句。安裕容静立侧旁笑而不语,眼中满是欣赏喜爱。徐文约则叹道:“幼卿,你这一笔本家字体,功力不浅哪。”

    颜幼卿用的正是“颜体字”,遒劲雄健而又不失端庄媚秀。听见徐文约夸赞,谦逊道:“幼时被家里人逼着练过几年,幸而未曾忘记。”

    一时春联备妥,两个孩子加上一个年长不了多少的孔文致,三人兴高采烈,领走了贴春联的活计。

    午后,郑芳芷与满福嫂,加上主动帮忙的黎映秋与颜舜华,在厨房烹煎炸煮,汆溜炝拌,为年夜饭做最后的准备。陈阿公专管灶下烧火,颜皞熙对此大感兴趣,钻进钻出,挂了满头草屑烟灰。

    男人们围坐一桌包饺子。手艺最好者,竟是平日没见过下厨的孔文致。他这包饺子的本事也不是白来的,当年孤身漂泊许久,别的复杂菜式不会,曾经见熟了母亲在世时包饺子,时不时便练习尝试,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好似得了其母真传。孔文致说起缘由,语气轻松自在。尽管曾经许多坎坷,然而苦尽甘来,眼前的日子简直天堂一般,便是叹息,也带着三分笑意。

    颜幼卿负责擀皮儿。这是他第二回 擀饺子皮儿。不由得想起去岁今日,也是一桌人围炉包饺子。尚先生在座,张传义、刘达先与自己负责动手,杨元绍专管拖后腿,包出许多咧嘴胀肚瑕疵品,而峻轩兄在一旁专心致志烤毛芋。其时平安喜乐,又如何想得到后来发生诸多变故。耳畔欢声笑语,不觉一阵恍惚,颇有物是人非之怅然。忽然脸侧一暖,转头看去,却见安裕容举起沾满面粉的一只手,正笑盈盈望住自己。对面徐文约啐道:“多大人了,还没个正经!幼卿,赶紧去擦一擦。”

    安裕容遂揽着颜幼卿,硬拖去院子里大水缸边照了照。脸颊上三道白杠子,滑稽得很。水中倒影清晰,背后冒出嬉皮笑脸的半个人。颜幼卿来不及瞪眼,另一半脸颊上也添了三道杠,左右对称,活像一只炸毛的猫。他作势往水缸里伸手,安裕容赶忙拦住:“哎,这个水凉,进去拿热毛巾,我给你擦。”却不料被颜幼卿反手一带,将剩下的面粉统统扑在了衣襟上。只见面前人狡黠一笑,整张脸在自己肩头滚过,一个横跃纵身跳开,倏忽进屋去了。

    安裕容拍着身上的面粉,摇摇头,笑了。

    门里却又探出一个脑袋,故作凶相:“还不进来?想挨冻着凉么?”

    “不敢不敢,来了来了……”安裕容笑出声来。正要抬脚,院墙外有人问:“陈阿公在么?”

    “在,哪一位?”安裕容一面应声,一面心中纳罕。江南风俗,关门吃年饭,一说闭门生财,也有人说为的是年关躲债。总之到得除夕日午后,村中皆默认互不串门走动了。陈阿公虽是孤老,辈分却不低,这时候有人上门找他,大约是村里出了什么事。来人是个年轻后生,见了应门的安裕容,十分拘谨,坚持不肯进屋,只磕磕绊绊说明来意。

    原来清湾镇地界上下五村,历来有舞龙舞狮做春会的习俗。各村或出一条龙,或出一对狮,自新正初一到初五,五个村子轮番演一圈,最后到清湾镇汇合,争个高下,赢个彩头。本村自来出一对狮。未料舞狮中有一人昨日下塘挖藕,不慎扭伤了脚。情急之下不知何人可替,村老们需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安裕容忙去厨房寻陈阿公。陈阿公放心不下灶火,颜皞熙直拍胸脯:“阿公放心,有我哩!我都会了!”

    陈阿公虽犹豫,到底春会舞狮事关重大。再者这般聪明伶俐文武双全的小小少爷,举人老爷的春联都能写,小半天工夫,学会烧个柴火灶,想来不在话下。擦把手便走了。

    颜皞熙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住膝盖,两眼直勾勾瞪着灶眼。安裕容瞧得有趣,乐了一回,转身去看女士做菜。郑芳芷正在炸酥rou,满福嫂则从坛子里往外掏红糟rou。她二人一个做的是兖州名菜,一个拿的是越州佳肴,南北搭配,相得益彰。这边颜舜华给母亲帮手,那边黎映秋为满福嫂端盘,大小四个女人边干活边聊天,锅中劈里啪啦,嘴里叽叽喳喳,端的是热闹非常。

    忽听得满福嫂惊呼:“哎!这大锅怎的不上热气了!”

    大灶上蒸着红糖年糕,好几个笼屉层叠,正等着猛火上劲。原本笼屉底下大铁锅里开水咕嘟,蒸汽冒得直冲屋顶,这会儿却散了个干净,仅余水面一点涟漪。

    “哎呀我的小小少爷,怎的剩了你一个在这里?看这烟熏的,快出来快出来……”

    颜皞熙眯着眼灰头土脸钻出来,不甘挫败:“为什么添柴之后火反倒小了呢,不应该哪……”

    满福嫂气得咒了句:“陈阿公个糊涂老头子,真个靠不住!”她焦心灶火,偏生手上满是掏rou沾的红糟米粉。一厨房能干人,除去她没一个会烧柴灶的,大眼瞪小眼,爱莫能助。满福嫂急忙忙便要去洗手,孰料救星从天而降。原来颜幼卿见安裕容半天没回去,遂寻到厨房来,瞧见这番狼狈景象,来不及笑话黑脸包公般的颜皞熙,呆头鹅般傻站着的安裕容,先弯腰收拾满灶膛浓烟弥漫的柴火。他抽出一根堵塞烟道的老树桩,将闪着红星的灶灰用铁钳扒开,再架上几根带叶枯竹。轻吹一口气,转瞬间如变戏法般,火苗呼呼上窜,熊熊燃烧。锅里开水咕嘟,蒸汽上涌,红糖发糕的甜香顿时绵绵四散,暖人心肺。

    满福嫂长吁一口气:“多亏小少爷来得及时。这发糕最怕一把火烧不到头,软塌塌发不起来,不吉利的哪。”

    颜皞熙作为新式学堂出来的新式少年,当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仍然羞愧得低了头。被母亲赶出去洗脸,径直去了前边包饺子,再不肯回来烧火。厨房众人又是一场笑,安裕容趁着笑声钻进灶台后,与颜幼卿挤坐在一处咬耳朵:“我看屋后檐下晾着芋头,洗几个过来烤正好。满福嫂秋天做的桂花糖还有几大罐子,咱们帮她多吃点。”

    因午间没正经吃饭,天刚擦黑,年夜饭便吃起来了。厅堂里支起大圆桌,桌下摆着火盆,四周点起新式油灯,暖和明亮。桌上南北大菜并集,山珍海味齐聚,中西美食合璧,新旧风格交融,锦绣荟萃,惹人垂涎。

    当中两个热腾腾大铜火锅,一个里是油汪汪的红焖羊rou,一个里是清凌凌的酸汤老鸭。这边一个红烧鱼翅,那边一个清蒸鳗鲞,这边一个红焖大虾、那边一个爆炒虾仁,这边一个炸酥rou,那边一个红糟rou……葱爆海参、糖醋鲤鱼、四喜丸子、芙蓉鸡片,这是兖州北派风味。珍珠丸子、梅子排骨、大汤黄鱼、火腿春笋,这是越州江南特色。三鲜饺子、红糖发糕、桂花芋泥,奶油蛋糕,甜咸点心属南北中西合璧,家酿花雕、舶来洋酒更是显出新旧风格之交融。

    陈阿公派人回话说就在另一户村老家中吃了,林满福夫妇坚决不肯留下同桌吃饭,只因推辞不过,装了几样菜带回家去吃。又特地交代少爷夫人们吃完不必管,明日清早他夫妇两个来给主子们拜年,顺便收拾即可。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畅快无比。兄弟三人皆无父母在堂,不必管那些繁琐规矩。又是暂驻他乡做故乡,祭祖上供之类也省了。林满福想得周到,年货中备下了香烛纸钱。然徐文约以长兄身份发话,倡导新风,大人孩子举杯默祝一番,以示追念,便罢了。两位女士都能喝几杯低度酒,男士们更是酒量不浅。颜皞熙自认马上要成年,磨了母亲半晌,往桂花蜂蜜水里兑进去半盏花雕酒,故意喝得频频咂舌,专馋自己meimei。

    酒过三巡,菜也回锅热了一回,众人愈发随性。兄妹俩合唱了几首学堂里教的新歌,郑芳芷与黎映秋也不忸怩,朗诵了近期在同声诗画社沙龙里写的诗。徐文约模仿说书人口气,讲了一段从前办报时听来的市井趣闻,逗得大伙儿哈哈直笑。随后安裕容站起身,来了一段《锁麟囊》: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他唱这个有些从前功底,更兼眉修眼俊身段风流,惹得众人喝彩不停。在座诸人无不是劫后余生,从前萍水相逢,而今情意深重,虽前途仍难揣测,回思过往,确乎当得起“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这一部新戏刚在申城公演不久,十分红火,大人孩子多少都会哼几句,一时齐声应和,欢乐融融。

    安裕容借着微醺之意,非要拉颜幼卿一同唱。颜幼卿不擅长此道,终究拗他不过,窘迫道:“我给你、给你配一段剑舞罢……”脱去外衣,随手抽了屋角花架上梅瓶里一支腊梅,跟着词曲节奏舞将起来。举动之间刚柔并济,梅枝带起劲风,梅花却不惊一瓣。众人皆知他一身好功夫,却难得有此机会近处端详。待见他收势站定,推开扑过来的安裕容,脸红气不喘,便知只是羞涩而已。倒是另一个,分明有几分醉了。

    都是自家人,起哄的起哄,凑趣的凑趣。子时已过,郑芳芷把两个孩子赶去睡觉,拉着黎映秋去厨房,预备煮一锅甜甜的汤圆给大伙儿醒酒。

    听见院门响动,颜幼卿忙出外探看,却是村里后生送了陈阿公回来。见主家都在,陈阿公便过来招呼。徐文约问起春会之事,陈阿公连连叹气。舞狮共计四人,为春会配合练习许久,一个主力受伤,紧急之间,实在没有合适的人能替。只能天亮赶紧去别村看看,能否借到人手。

    安裕容趴在颜幼卿背上,眼睛半眯,酒香随着语声喷洒:“去别村借什么?我,还有阿卿,我们俩,舞一头狮,保管赢个头彩!”

    第91章 照影若惊鸿

    正月初六,铺户开张,清湾镇上下五村舞龙舞狮于镇上汇集,演完这最后一日,春会便结束了。百姓走亲串户拜年问安已了,到这一日,自是举家扶老携幼而出,来镇上看龙灯狮会。大小船只密密挨挨,将河道挤得不见水波。各村舞龙舞狮的队伍乘大乌篷船,天不亮就出发,争相赶早到镇上预备着。

    早年间旧俗,舞龙舞狮沿着水道两边街市走一圈,各家铺户放个鞭炮,撒个红包,便算完事。自从江南艺术专门学校成立,便将校门前空地借出,供龙争狮斗舞个痛快,民众围观亦不再有落水之虞,也是与民同乐一桩盛事。

    依照市府规定,学堂春节不得放假,须照常上课。江南艺专才打赢官司不久,叶校长自问承了当局照拂之情,不好意思转身便过河拆桥,遂响应政府号召,遵照新规执行。只是到了初六这天,到底没法还把学生拘在课室内,于是寻个现场写生、实景采绘的由头,停了半天课。午间放学,学生们有如开笼放雀般涌出校门,午饭也顾不得吃,纷纷打算看完最后一场比斗,再去镇上饭馆酒店聚餐。

    俞蜚声同几个教员相携而出,闻得远近锣鼓喧天,鞭炮炸响,心头不禁蠢蠢欲动。只是毕竟争不过学生年轻力壮,也须顾及教员体面,才施施然安步前行。忽听前方喧哗议论:“举绣球那个,是哪个村子的后生,好俊俏的样貌!”

    “这长相,这身段,不会是请了戏班子里的小生罢?是哪个村子这般舍得花钱?”

    一群女学生听见,纷纷踮脚翘首:“哎,快瞧瞧,举绣球的什么样?”

    又有人道:“那滚绣球的狮子也抢眼得很呐!嚯,好漂亮的飞扑,比旁的狮子足足高出半个人身,不会是练家子罢?”可惜叫女生们争先恐后的呼喝声遮掩,留意的人不多。俞蜚声性好热闹,对那模样俊俏的举绣球者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瞧瞧技艺高超的舞狮,紧走两步,挤进围观人群里去。

    忽然又是一阵喧哗,成群结伴的男女学生猛地sao动起来,一个个奋勇争先往中间钻,嘴上犹自不停惊呼:“真的么?不能吧?真是玉容先生回来了?”

    里边有人高声回应:“真是!玉容先生什么样,还能认错么?不信进来看!”

    “玉容先生回来,怎会替村子里舞狮举绣球?”

    “怎么不会?不是说玉容先生有祖产在附近村子么?”

    “那也不能下场舞狮罢?玉容先生……嘿!还真是玉容先生!”

    安裕容从江南艺专辞去教职,不到一年光景,许多学生对这位俊美端方的西文教员印象深刻。况且当初画社模特儿讹诈闹事,多亏了玉先生兄弟力挽狂澜,即使当事学长已经毕业,留校的当时亲历者仍不在少数。有人认出安裕容,顿时呼朋唤友,一个劲儿想要凑近了瞧个明白。

    俞蜚声夹在人堆里,听见学生道:“这么讲,那舞狮的,该不会是玉卿罢?”

    “十有八九就是!玉容先生在,玉卿能不在么?你瞧那只银狮,是不是比别的狮子厉害许多?没准就是他在里头!”

    俞蜚声这下哪里还按捺得住,什么教员体面派头,如何比得上此番热闹有趣。扒开挡在前边的几个学生:“让让,让让!哎,你们玉先生特地约了我今日给他助威,给俞先生留个落脚的地方。”

    学生认出是他,多少讲些师生礼仪,笑着给俞先生让出一条道,叫他钻到最前排。锣鼓声震耳欲聋,喝彩声此起彼伏,眼前金红闪闪,龙盘狮跃。俞蜚声直起身,擦一把额角汗渍,才顾得上往场中细看。

    龙狮舞规模比之往年并无不同,五个村子的队伍,一金一红两条龙,金银红三色三对狮,外加五个手里或举龙珠或举绣球的引路者,俱是各村青壮。另有一队混杂人马,中老年居多,正敲锣打鼓,以添威势声色。

    俞蜚声定睛一瞧,当中个头高挑,一身银白短打,装扮宛如戏台上武生者,可不正是安裕容。他与玉氏兄弟相交时日不算长,可也不算短。当初一见如故,后来分别两地,始终没断了联系。安裕容捎信给林满福,少不得也有他一封,早就约定了正月里相聚叙话,却不想今日这等场合提前见面了。但见昔日西文教员,今日舞狮村民手持七彩绣球,正与两只银狮对戏,做出各种动作。在他一个外行看来,居然架势地道,英气十足,怨不得招来许多女学生关注。

    那与之配合戏耍的是一对银狮,满眼金红耀目之间,这几道银白身影反而格外引人注目。只是两只银狮明显有主次之别,为主的那一头狮子动作利落漂亮,腾挪扑跃灵动犀利,俞蜚声猜着其中必有一个是身怀绝技的玉卿老弟。心想此刻不是打招呼的时候,索性抱起双臂,把一场龙狮斗痛快看罢再说。不想安裕容回身一个旋腿摆臂,托举绣球,竟是无意间扫见了站在最前排的老朋友,登时乐了,站直身咧嘴一笑,做了个将绣球抛掷过来的假动作,引得围观众人一阵惊呼。

    却见他单手顶着那绣球转了个圈,恰当此时,三声擂鼓震响,比斗最后一个环节开始:双龙争抢龙珠,狮子争抢绣球。舞狮这面早竖起三根长竿,竿身支出几处短枝丫,以供攀爬落脚。三声鼓响,三名引路者几乎同时将手中绣球抛出。一人准头不足,绣球险险歪挂在竿头。另两人包括安裕容,则是将绣球稳稳当当落在竿顶挂钩上。绣球落定,三对狮子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吆喝声与锣鼓声中,开始登竿夺球。这狮子爬竿夺绣球,有一套规定好的程式,哪一对做得又快又好,头一个将竿顶的绣球取下,便算胜利。

    三对狮子且舞且动,那挂歪的一只绣球冷不丁掉落下来。依照规矩,须重新投掷。这般一耽搁,后头再快也赶不及了。围观者叹息不已,都将目光投向剩下的金银两对狮子。金狮实力非凡,一只踩上另一只肩头,腾跃而起,三两下便爬到半空。两只银狮配合稍逊,多花了片刻,才成功将为主那只送上去。然而众人未料到的是,那银狮攀上竿身,竟不着急向上继续。但见舞狮尾者稳了稳重心,半蹲盘踞于竿上,舞狮头者随之缩身蹲下,二人居然就地叠起了罗汉。围观者瞧去,整只狮子有如蜷团悬挂,憨态可掬。众人被逗得嘻嘻哈哈,也有替人着急的,直嚷着:“上啊!快爬啊!”

    忽闻一声清叱:“起!”银狮随声而动,直直向上跃起丈余,又借势连蹿两下,居然径直到了竿顶。狮头张开大嘴,将绣球又快又准咬住。与此同时,金狮也同样到了竿顶,咬住了自家的绣球。一时气氛紧张,扣人心弦,围观者尽皆屏息不语,锣鼓手也暂停动作,等着两狮一决高下。

    只见银狮狮头一扭,狮尾两条后腿盘紧竿身。旋即狮头猛然悬空,向金狮方向扑去。金狮狮头被撞个正着,松口抛出绣球。银狮狮头立刻抽身回落,两条前腿恰好抱住竿身横出的枝丫。兔起鹘落间,狮头狮尾几个倒转下滑,已然离地不过一丈,看准位置纵身跃落,一个回首,嘴里衔着自家绣球,两只前爪将即将落地的金狮绣球也稳稳抱住。

    瞬间锣鼓重起,掌声彩声如雷。

    安裕容把两只绣球都拿在手中,高高举起。身边狮子一个就地翻滚,威风凛凛地抖了抖满身烂银皮毛。舞狮两人站起身,狮头摘下,露出一张秀气面孔,眼中含笑,可不正是颜幼卿。他后头跟着钻出一个脑袋,笑得嘴咧到两边,眼都快要没了,一副憨傻模样,却是个头丝毫不输小叔,骨架还要厚实几分的颜皞熙。

    “赢了么?是不是我们赢了?”颜皞熙兴奋得直跺脚,大声喊道。

    安裕容与颜幼卿相视一笑,甚觉有趣:“没错,是我们赢了。”

    “我就说得我跟小叔上么。安叔你一个花架子,舞什么狮,弄个绣球顶天了!”颜皞熙情绪上头,大放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