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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韶华 第36节

    楚稷不料会被人识出,不免一怔。低眼看去,认出是谁不禁轻笑出声:“巧了,正用得上你们刑部。”

    “……”于侍郎跪伏在地不敢吭气,短暂的安寂之后,满厅食客跪了一地。

    方才气势汹汹那人自也怂了,架着他的小厮们一时直愣住,弄得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滞了一滞,他一把挣开侍从们的搀扶,跪地叩拜:“皇上圣安!”

    楚稷扫了眼于侍郎带来的官兵:“来的人倒不少。”说着往侧旁走了两步,寻了张空椅子坐下,“都起来,该吃饭的接着吃,于侍郎帮朕把这案子办了便是。”

    食客们面面相觑。

    该吃饭的接着吃……

    这怎么吃。

    顾鸾上前了两步,亭亭而立,朗声开口:“皇上原也只是出来走走,无意搅扰诸位欢度上元。现下出了这事,诸位想来也难有心思在外用膳了。喏,外头有位一道出来的公公,诸位找他领些银钱补了这顿饭的亏欠吧,至于这酒楼该赚得的饭钱,一会儿皇上自不会亏了掌柜的。”

    她含着笑说完,众人又愣了一阵,即刻就有反应快地拎着衣摆站起来溜了。

    ――平头百姓都好奇天子长什么模样,但真见了又谁都不敢多看,还是“敬而远之”最为安全。

    待得惊魂未定地这一波人溜之大吉,门外却又有更多的人挤了过来,也不敢凑得太近,就在离得云楼一丈远的地方张望着看。

    ――百姓们到底还是好奇的,想瞧瞧天子办案什么样。

    于侍郎躬着身行至皇帝身侧,抹了把冷汗,问那男子:“你是何人?”

    “我……”

    “先不必追问是何人。”楚稷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官爵在身却欺压百姓,为着一道菜,将酒楼伙计与一书生打至重伤,后又意欲草菅人命――于侍郎。”他抬眸睃了刑部侍郎一眼,“按本朝律例,革职削爵、刺配流放,不为过吧?”

    刑部侍郎略作沉吟,连连点头:“不为过,不为过……”

    “好。”楚稷冷笑,“再算上轻薄御前掌事女官,罪加一等。拖出去砍了吧。”

    “皇上……”那人的脸色霎时间煞白如纸。

    顾鸾也不由得心弦一提,踌躇片刻,还是小声劝了句:“皇上,还是查一查他家中究竟何人吧。”

    她把他一时之气当真得罪了朝中显贵。少年天子,总还是要忌惮重臣几分的。

    楚稷却道:“他便是朕的亲兄弟,朕也得杀了他。”

    “留他一命,丢的是我大恒的脸。”

    言毕他便无意多留,起身就往外走去。

    顾鸾赶忙跟上,于侍郎拿不准主意,看着皇帝的脸色又不敢招惹,只得唤她:“这位姑姑……”

    顾鸾回过头,于侍郎一脸为难:“您看这……”

    皇上在民间开口要砍人,他虽为官数载但也从未见过呀!

    “皇上既有圣旨,侍郎大人照办便是了。”顾鸾沉吟一瞬,又道,“此事虽来得突然,却以引得百姓驻足围观,如若传开,自都知道皇上是在主持公道,不合礼数便也没什么打紧。大人奉旨办差,斩杀这等恶徒,自有万民称颂,想来大人的同僚、上官也都说不得大人半句不好。便是有那等糊涂人弹劾大人,皇上乃是明君,自会为大人撑着的。”

    她说罢再顾不上他,赶忙追楚稷去了。

    这话对于侍郎而言却如一颗定心丸,于侍郎凝神一想,松气长揖:“谢姑姑指点。”

    楼外,顾鸾小跑着去追楚稷,楚稷却走得大步流星。

    不愿再搅扰百姓,他出了楼就往旁边无人的小巷子里拐,听着她的脚步声,心中烦乱异常。

    方才那混账伸手碰她,他一瞬间火气冲脑,想都没想就飞腿踢了出去。

    现在想想,行止有失,丢死人了!

    偏生她那时就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他还余怒未消想上去接着打,惹得她在面前费劲巴拉地拦他。

    那点好印象怕是全没了……

    楚稷扶住额头,懊恼悔恨。

    “皇上!”顾鸾已跑得气喘吁吁,咬牙又奔了几步,终于赶上,扶住他的胳膊,“皇上别生气了!”

    第38章 团圆节(“皇上不在,还算得什么团...)

    楚稷驻足, 一语不发。

    顾鸾望着他劝:“猪油蒙了心的臣子总是有的,发落了便是。好好的上元节,不值当为他坏了心情。”

    他还是没说话。

    她想了想, 又道:“如今这事围观百姓众多, 便不会惹出什么非议了,任谁说起来都要赞皇上一声明君。至于他先前言及太后娘娘, 是真是假都还不知, 就算是真,太后娘娘素来明辨是非, 自也知谁对谁错。”

    她劝得语重心长,只为帮他宽一宽心。

    却听他道:“……朕原不想动手。”

    她浅怔,他又言:“只是一时火气冲头,便没忍住。待回过神来, 他已经……”

    已经被他一脚踢飞了。

    顾鸾望着他, 哑了哑。

    他的语气好似在解释什么, 她却辨不清他在解释什么, 这样的困惑在上一世时并不太有。上一世,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的心思,他对她也从无遮掩。许多时候,他便是不说, 她也知他在想些什么, 现下却是他自顾自说了, 她反倒摸不清了。

    顾鸾一时心绪难言,又见他目光闪烁好似有些躲她,更涌起一股子低落。

    这股子低落令她神情黯淡下去, 却还是想让他心情好些,便道:“多亏皇上动了手, 不然凭他方才那个劲头,奴婢不知还要吃什么亏。”

    楚稷一愣,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两眼,迟疑不决:“你这样想?”

    “是呀。”顾鸾点点头,抬眸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不然……奴婢是万万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她自问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可方才那人抬手摸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傻了。

    她何曾见过这样举止轻浮的登徒子?心里只觉得恶心,身子却僵住,做不出分毫的反应。

    他忽而笑了。笑了一声,静了静,又笑一声。

    “皇上笑什么?”她问他,他摇摇头:“想起些趣事。”继而就又阔步往前走去,“方才被搅得菜都没顾上吃一口。走,换个地方用膳去。”

    “……”顾鸾怔了怔,忙提步跟上他。跟到他身侧,她悄悄地抬眼去看,就见他脸上阴翳尽扫,眸中含笑,心中不禁揶揄:这大约也算君心难测?

    二人走到巷子那头,便碰上了绕路迎过来的张俊。经了方才的波折,楚稷不好再在东市闲逛了,只得上了马车,转去与东市遥遥相对的西市。

    西市中其实也有灯会,只是少一些,不如东市那般热闹。二人走马观花地看过去,末了犹是在集市尽头处找了个酒楼,这回安然进了二楼的雅间,唤了伙计进来点菜。

    宫中,设在颐宁宫的上元家宴因为皇帝不在,而显得有些清冷。

    妃嫔们个个心不在焉,连皇后兴致也不高。酒过三巡索性寻了个借口,说贤昭容坐着月子不能前来参宴,独自在思荷轩里不免冷清,她要过去看看。

    “皇后行事周到。”太后颔首赞了她一句,便默许她离开了。

    等她走远,太后却无可奈何地摇了头。

    还是年轻,一个个都年轻,才会一个个都被皇帝这样搅扰心思。

    身为太后,她自然是希望后妃们的心思都在皇帝身上。可反过来说,再如何心系皇帝也仍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否则这日子便会一直是苦的。

    先帝年轻时,后宫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形,嫔妃们三五个月见不着先帝就仿佛丢了魂。

    可这皇宫里头,能得宠的总是少数,经年累月见不着皇帝的才常见。她们如此这般忧愁得久了,终是失了本性,以致于后来惹出了一场恶战,搅得后宫不宁,乃至朝中动荡。

    那场恶战,直至先帝驾崩才算了结。后来大家当了太后太妃,没了丈夫,想争宠也再没得可争,只得平平静静地自己过日子。

    ――这四五年下来不也过得挺好?许多昔日拈酸吃醋的主儿如今反倒“大彻大悟”了,一个两个都说当初那争强好胜的日子过得没劲,还不如阖宫姐妹好好相处,喂个猫逗个狗哪样不开心?

    所以依太后看,除非在宫里被挤兑得衣食都不自在,不得不争。否则纵使侍君是分内之事,平日里也大可不必这样为几分恩宠烦扰得跟失了魂似的。

    人活一辈子,短短数十载,还是要待自己好些。

    太后一壁瞧着歌舞一壁追忆往事,便也很有心想宽解宽解这些年纪尚轻的儿媳。待得宫宴散时,就人人都得了厚赏,贤昭容那边还额外给刚降生的大公主添了一份,皇后那边也加赐了一份给尚未降生的孩子。

    然而嫔妃们却未见得能领会太后的这番用心良苦。从颐宁宫告了退,何美人维持了一晚上的笑脸便一下子就没了,边迈出门槛边叹气。舒嫔离得近,不免问上一句:“好好的团圆节,叹什么气?”

    何美人看看她:“皇上不在,还算得什么团圆节?”

    “皇上那是体察民情去了。”舒嫔抿着笑劝她,“咱们指望着皇上,天下万民更指望着皇上,这点子小事就别计较了。日后可与皇上同贺的年节,可还多着呢。”

    “若真如娘娘这般所说,臣妾自不计较。皇上勤勉执政,我们当嫔妃的自当为他高兴。”说着语中一顿,“可舒嫔娘娘难道没听说?皇上出去只带了张公公与大姑姑。还让尚服局好生为大姑姑备了一身民间可穿的衣裳,瞧着不像大户人家婢女的着装,倒像千金小姐。皇上原也是微服出巡,如此走在一起,那可真真儿是才子佳人结伴同游了呢。”

    舒嫔神情一滞:“有这事?”

    “我也只是听说,尚服局里头传出来的几句闲言碎语罢了,是真是假辨不清,只是觉得无风不起浪。”何美人说罢恹恹一福,“时辰不早了,臣妾先行告退。”

    “……美人早些歇着。”舒嫔客气了一句。

    目送何美人离开,她心里复杂了半晌,可她自知做不得什么,终是只摇摇头,便也回宫了。

    同样的话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却成了不同的意味。

    仪嫔迟了几步走出颐宁宫,坐上步辇,脸色冷得吓人。

    “娘娘别计较……”盈月打量着她的神情,在旁边小声地劝,“她如今刚当了大姑姑,皇上在兴头上,行事略失些分寸也是有的。可宫女就是宫女,身份再高也得守着规矩,不能正经侍君。来日若皇上真幸了她,还不是要放到后宫来?到时候便是皇上抬举,以宫女出身也断无可能一举压到娘娘头上去。娘娘位高权重,自有得是调教她的机会。”

    盈月絮絮地宽解了这许多,仪嫔听罢只冷笑:“如今在御前就已这样狂妄,若到了后宫,还有我们压得住她的机会?这后宫是皇上的后宫,什么规矩能大得过皇上去?先帝那位闵氏的例还不够?”

    听到“闵氏”两个字,盈月只得闭了口。

    闵氏乃是先帝的嫔妃,也是宫女出身,却因先帝宠爱一年内就晋至嫔位,成了宫里正经的主位娘娘。

    后来她又凭着皇子,封妃、封贵妃。再到皇子们长大一些,夺储烽烟四起,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一度危及今上的储位。

    最后,多亏闵贵妃棋差一招,竟收买乳母,想直接毒死今上;也多亏柳宜沉稳忠心,紧要关头将阴谋戳破,才终是没让皇权旁落。

    所以仪嫔的话是对的。宫里纵有千般宫规做约束,防着旁人蛊惑君心,也终是拧不过君心所向去。

    盈月只得又劝:“娘娘便是再不快,也别病急乱投医。前头的倪氏一被抓到罪证,说废就废了――那倒不打紧,奴籍贱婢出身原也不值什么。娘娘可是金尊玉贵长大的,犯不上为了顾氏把自己赔上。”

    “这话倒不错。”仪嫔勉强沉下一息,难掩烦乱。

    过了约莫一刻,步辇在安和宫门外落下。仪嫔搭着盈月的手进了宫门,边往正殿走,边状似随意地问:“倪氏近来过得如何?”

    盈月微怔,即道:“入了冷宫的人,还能如何?熬日子等死罢了。”

    仪嫔轻哂:“寻个不起眼的人顾一顾她,让冷宫给她备些像样的饭食,衣裳也多添两身,若被人察觉了问起来,就说我念着今日是上元节,发发善心罢了。”

    说着她步入了殿门,边往寝殿走边又续道:“但你记着,最多只供她十日。十日后就不必再使好处了,冷宫那边捞不着油水,自会把该停的都给她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