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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韶华 第30节

    那小宦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稍直起身,咬一咬牙,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复又拜下去:“婕妤娘子,下奴愚笨!方才干活时不当心……把门上的福字剐坏了。”

    “不就是个福字?”吴婕妤笑笑,“原也贴不了几天。你找个写字好看的,写张新的贴上。”

    “可那是……”小宦官如鲠在喉,竟说不下去,“那是……那是……”

    吴婕妤看他这样,心下了然:“是皇上赐的?”

    她说出来,小宦官就又重重叩了下去:“是。”

    “下回当心些。”吴婕妤抿一抿唇,“为着我腹中的孩子,不与你计较了,下去吧。”

    那小宦官如蒙大赦,猛地松了口气,又磕了两个头才敢告退。吴婕妤看得无奈,偏头小声与身边的宫女说:“看他额头都磕青了,一会儿你拿些药给他。”

    “诺。”身边的宫女福身应下,压着声音,没大没小地与她打趣,“娘子这副心肠,合该当个菩萨去。”

    “又拿我说笑。”吴婕妤伸手一拧她,转而摒了笑,不再多言。

    其实有什么菩萨不菩萨的?左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循着普普通通的道理,过普普通通的日子罢了。

    她这般想。

    世间万事自有因果。与人为善,自己的日子便也好过,那又何必斤斤计较?

    况且,皇上继位不足五年,本就日忙夜忙,如今又是元日大朝会,更要忙得焦头烂额。

    ――她可不信皇上会有闲心为个福字坏不坏和宫人计较。

    既如此,日子和和气气地过下去就行了。嫔妃不愁吃穿,就算经年累月地不得宠,也左不过就是要受一些白眼、过得紧巴一些,总比在尚寝局当宫女时来得强。

    尚寝女官说了:知足常乐。她觉得这是实在话。

    .

    年初二,顾鸾打好了楚稷要的络子。

    她最终还是选了明黄,因为明黄的色泽与羊脂玉搭起来瞧着最舒心,其他颜色瞧着要么老气一些,要么又不够大方。

    但在络子下端,她挑了一颗柿子红的南红珠与羊脂玉相隔,柿子红偏暗,添了几分沉稳。往后,玉佩下方也又是一颗南红珠,再往后才是与络子同样明黄的流苏。

    顾鸾将流苏理顺走进紫宸殿时,楚稷正在补觉。

    张俊没拦她,她走进寝殿就看到他没睡床,让人将茶榻上的茶桌挪开了,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茶榻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看得好笑,继而注意到他没盖被子。四下看看,寝殿里倒是炭火充足,可她还是怕他睡着了会冷,就又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抱了床薄些的锦被过来。

    她就锦被抖开往他身上一盖,他却醒了。皱着眉头缓了缓,他睁开眼,看见她,他一下子坐起来,惺忪睡眼里漫开笑:“阿鸾。”

    “原是怕皇上冻着,想帮皇上盖下被子的,倒扰着皇上睡觉了。”她轻轻吐舌,“再睡一睡吧。”

    “不睡了!”他断声,跟着问,“什么事?”

    “奴婢打好络子了……”顾鸾含着笑,边说边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就说:“好看!”

    她怎么什么都会啊。

    书签做得好看,络子打得也好看。

    他边想边抬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袖,让她坐到床边。

    她望着他,他回头看了看,从茶榻侧边的小柜里摸出一封折子:“你看看这个。”

    见是折子,顾鸾不免迟疑:“这是什么?”

    他又道:“宜姑姑写的。”

    她这才接过来,看了两行,便露出讶色:“宜姑姑……不回来了?”

    这是柳宜请辞的奏章。

    奏章追忆往昔,书及诸多旧事,感人肺腑。但认真读下来,表露的无非四个字:不想干了。

    柳宜说,说自己已在宫里十几年,目下皇上已然成人,早已不需乳母照料。她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中事务需要她cao持。

    顾鸾看得愕然。她记得上一世,柳宜好似是再过四五年才会得封诰命回家去的。此时是否请辞过,她倒不太清楚。

    楚稷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柳宜这道折子一递上来,他就感叹自己这位奶娘太精明。

    其实,她如何会是急着cao持家中孩子的婚事呢?只要她开一开口,便连太后都会愿意为她费心。

    她只是想腾个位置出来给顾鸾,让顾鸾安稳,也不让他为难。

    楚稷心里承下了这份好意,却不敢贸然准了这道折子。

    因为他不知顾鸾怎样想。

    看出她的讶异,他轻咳了声:“是啊,她在给朕当乳母之前,便有一双龙凤胎,如今都十八岁了。她想今年让他们两个都完婚,大抵是忙不过来的。”

    说罢,他语中一顿,神情沉肃地问她:“但御前不能没有掌事女官,便交由你管,你看如何?”

    第33章 新官上任(也都知道该如何引出一只出...)

    这句话尚未说完, 楚稷就已后悔。

    御前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干的,掌事更不是谁都能当。他想阿鸾素来温柔聪慧知进退,应不会应下这样突如其来的重担。

    他心里于是斗转星移般地思量起了更多劝语, 比如会让张俊帮她, 比如让她“慢慢来,不必着急”。

    可不待他再说一句, 她就点了头:“好。”

    楚稷:“啊?”

    “奴婢试试看。”她羽睫轻垂, 眉眼染笑,“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皇上海涵。”

    “……好说。”楚稷有点懵。

    想来想去还是补了一句:“如有拿不准的地方,你问张俊便是。”

    顾鸾仍抿着笑,点点头:“好。”

    见她应下,楚稷才敢在柳宜的折子上批了个“准”字。又着人专门去了一趟柳宜家中, 请柳宜入宫来议。

    去跑这趟腿的是张俊手底下的一个小宦官, 与柳宜也相熟。入了府, 他跟着府中小厮一路往后宅去, 又进了一方小院,就见柳宜在廊下支了个摇椅,正怡然自得地在夕阳下小睡。

    旁边两个年轻的婢女一个跪坐在小炉边煮着水,一个束手侍立在旁。见宫里头来人, 侍立着的这个上前两步:“公公。”

    这两个字一出, 柳宜就睁了眼睛, 斜眼一睇他:“皇上让你来的?”

    “是。”小宦官满面堆笑的躬身,不忘拱手说吉利话,“姑姑您新年大吉, 儿孙满堂,步步高升, 福寿绵……”

    “嘴巴倒甜。”柳宜笑出声来,信手摘了支金钗塞过去,“拿着。让你那几个相熟的都别眼馋,就说是姑姑给的压岁钱,回头自会补上他们的。”

    “谢姑姑。”小宦官笑意更浓,躬着身接了钗子。

    柳宜又问:“折子呢?”

    “哦,这儿呢。”小宦官忙将折子奉上,柳宜直接翻开末页一瞧,底下批了个朱红的“准”字。

    她松了口气。

    讲道理,她带了楚稷十七年,一直觉得他聪慧沉稳。可遇上了顾鸾,他却突然就傻了起来,傻得让人大跌眼镜。她在旁边看着,常觉无语凝噎。

    但能写下这个“准”字,可见还没傻到极致嘛。

    柳宜轻啧一声,将折子放到一旁。凝神想了想,又还是不放心,勾勾手指示意那小宦官上前。

    旁边的两个婢女一看,都心领神会地退开了。

    柳宜打量着他问:“我不打算留在御前了,皇上可说过要让谁当掌事女官?”

    小宦官一怔,即道:“皇上没说,只说请您进宫一叙。”

    柳宜缓缓点头,继续细问:“没传六尚女官?也没传各处得力的掌事女官过去?”

    小宦官摇头:“没有。”

    行。

    柳宜这回放心了,看来是不傻。

    御前的掌事女官不是谁都能当的。她若不是皇上的乳母,原也轮不到她来坐这个位子。

    如今她请了辞,要按规矩来,就得从六尚女官里挑一个。六尚女官都不合适便再往下挑,循理总要挑个老资历的女官来执掌御前。

    皇帝谁都没传去,应是明白了她的好意。

    明白就好。若他不明白,她还不如自己再忙上几年。

    不过便是他会了意,她也还是有些事要料理明白。

    御前宫女人数众多,底下品秩低些的也就算了。上头几个身份高的倘使不安排好,一则她们认顾鸾这个资历浅的档掌事难免别扭,二则顾鸾怕也不好拉下脸管她们。

    若是那样,御前就乱套了。

    偏生这样的事总归是“小事”,皇帝便是有意护着顾鸾也不好亲自去插手,而张俊又素来不太理宫女们的事务,唯有她出面才行。

    柳宜便花了一个晚上将个中利害都想了个大概,翌日一早收拾停当,就进了宫去。

    年初三宫里的事不太多,楚稷晨起便在紫宸殿里等着柳宜,柳宜到时,他亲自迎去了殿门口:“宜姑姑。”

    “皇上。”柳宜驻足福身。

    为表明请辞之心,她没穿宫装,看起来便像一位慈眉善目的寻常妇人。随着皇帝一道进了殿,皇帝先去御案前落了座,就朝她颔首:“姑姑坐。”

    柳宜噙着笑坐到侧旁,皇帝浅锁着眉,轻声一叹,开门见山:“姑姑折子上所言之事,朕明白,这些年也是在是辛苦了姑姑。只是御前事务繁多,姑姑请辞无妨,还请给朕荐一得力的女官,顶上姑姑的职。”

    柳宜一听:唷,可以,果然不傻。

    她来时还真有点怕他cao之过急,直接当众开口说要顾鸾掌事。虽则那也没什么不行,但总归不太体面。

    要体面着来,这点小事自还是她来开口为好,他这个当皇帝的点头准允便是。

    柳宜便笑道:“原想按规矩来便好,六尚女官都是老资历的,出不了错。但皇上既然问了奴婢,奴婢便自恃这乳母的身份说几句不合规矩的话。”

    楚稷颔首:“姑姑请说。”

    柳宜重重缓了一息,便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要奴婢说呢,这御前的掌事,礼数周到会办事自是要紧,可更要紧的是能与皇上说得来。就拿管事宦官来说――”她指指立在圣驾身边的张俊,“张俊和皇上一般年纪,宫里头比他资历老的宦官一抓一大把,可皇上让他掌事,是不是就比随处调个年长的用着趁手?”

    “御前宫女,也是一样的道理。”柳宜语中稍顿。好似真怕皇帝不准,苦口婆心地说着道理,“奴婢是皇上的乳母,看着皇上长大,也算是皇上的贴心人,这才能当好这份差。可若奴婢离了宫,皇上真挑个与奴婢一般年纪的来,纵使会办事,也未必还能合皇上的心意。”

    “如此,倒不如找个年轻的。哪怕办差不够得力,却与皇上年纪相仿,有些话总归更说得来。好过一个老气横秋的老姑姑立在跟前,皇上真有什么烦心事也跟她开不了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