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玄幻小说 - 寒门升官手札在线阅读 - 【8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89】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商队人马离开平阳郡后, 一路往北走, 越过河间郡以后, 接下来走的是水路。

    夜风凉凉, 十一月底, 越往北走, 温度越低。

    谢行俭和王多麦翻出了王氏特意为他俩准备的褐色毛绒大氅, 刚裹上没多久,身子暖和了些,就听到商队领头绕着车队吼叫一声。

    马车内的谢行俭与王多麦凝心细听了会, 原来这行商队已经将马车分批赶上了大船渡,今夜大家都要在江面过夜。

    怪不得谢行俭觉得马车外面的颠簸小了许多,而四周的气温猛地骤降, 变得格外寒冷凄凉。

    领头的过来问有没有人感觉身体不适, 若有,便自去船头大灶口领一杯温酒喝, 驱驱寒气, 同时也防着等会晕船恶心。

    谢行俭倒没觉得不适, 除了刚开始脑袋有些晕晕的。

    王多麦时刻注意着谢行俭的神色, 发觉谢行俭眉头微蹙, 王多麦立马跑到船头领了两杯热酒回来。

    船上的酒水是用平阳郡的春小麦酿造出来的浊酒, 颜色橙黄橙黄的,在烛光的映辉下,盛放在酒盅里的小麦酒透着一股波光粼粼的光芒, 与船下水平如镜的钩觅渠里的水波纹路相得益彰。

    谢行俭觉得他不晕船, 只是马车这几天走的有点急,他这时候有些水土不服罢了。

    王多麦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水土不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递过来一盏小麦酒,随后一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定定的注视着谢行俭,见谢行俭嫌弃喝小麦酒,王多麦坐在一旁说了一箩筐劝阻的话。

    大意就是谢行俭不喝点酒暖暖身子,就不允许他下马车去船头玩耍等。

    半路上,谢行俭曾跟表哥调侃,说窝在马车好几天了,等会上了船渡,一定要站船头看一看江面上的风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其实这一路来,他除了看书就只能睡觉,着实无趣的很,所以才会起心思想着去船头透透气。

    他是开玩笑说的,眼下入了夜,又是深秋时节,谁会缺根筋跑去船头吹冷风。

    他解释了半天,说他不会出马车吹风,无奈表哥就是不听,说喝点酒暖身总是没害处的。

    谢行俭碍于无奈,只好饮完一杯酒,船上煮的小麦酒味道有一点接近现代的啤酒,不过没啤酒味纯,酒水渗入舌根后,嘴巴里只留下苦涩酸楚的味道。

    谢行俭原本有些困意,然而一杯小麦酒下腹后,整个人被刺激得睡意全无。

    不过,身上的寒意随着酒气入体,确实消散了一些。

    谢行俭这下没了睡意,便撩开马车的窗帘,伸头往外探了探,前方不远处隐隐有灯火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说话声。

    王多麦顺着谢行俭的目光望过去,边帮谢行俭打点床铺,边笑着道,“那边热闹的呢,我刚从那路过,隐约听到有几个女子坐那唱戏,好些人将她围成圈,又是鼓掌,又是给赏钱的,可把唱戏的女子乐的不行,我站那听了几声,呦呵,那女子着实有些本事,竟然一口气换了好几个乐器吹拉。”

    谢行俭趴在小窗口的空挡上眯着眼沉醉在丝竹声中,听到王多麦的话,他好奇的转过头。

    “听表哥这话,表哥难道精通乐器?我对乐理是一窍不通,只能听出那边有人在弹唱,至于是用何种乐器,我只能分辨出音色不同,其他的,只能说是对牛弹琴了。”

    王多麦将王氏准备的绒毛棉被整齐的掖在谢行俭等会要睡的床榻上,整理完毕后,他方穿好鞋子下地。

    “精通算不上。”王多麦腼腆一笑,端个小板凳坐在谢行俭的身侧。

    “小的时候跟着师傅学做木匠,师傅除了斧、凿功夫好,还擅长整修大户人家的古琴、琵琶等乐器,我那时候成天跟着师傅屁.股后面跑,听过很多,师傅在乐理这方面不藏私,闲暇之余教了我不少东西。”

    谢行俭惊讶,“你师傅不是木匠吗?”

    古代木匠这么牛逼的吗,还会弹奏各种乐器?

    王多麦解释:“我师傅十五到二十岁都是在外面流浪,为了挣银子养活自己,他曾经将自己卖给了优伶团的班主。”

    “我师傅说,他运气好,他进优伶团的那几年,朝廷虽看不起卖唱讨饭吃的优伶乐工,却也没像本朝这样将他们看得比畜牲还不如。”

    “我师傅发狠学了好些卖热的曲子,然后偷偷存了赏银,跑了出来,最终兜兜转转来到了咱们雁平。”

    谢行俭听故事听得入迷,随口问道,“那你师傅后来怎么又成了木匠?”

    王多麦狡黠一笑:“木匠才是我师傅的老本行,我师傅的匠工活,整个雁平县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厉害的,因为他家祖上历代都是做这种手艺活的,手中捏着不少木工诀窍呢!”

    “只不过前朝闹出了事,我师傅的兄弟被砍了头,师傅一时气不过,便没再继续做木匠,不过后来,师傅说,做伶人还不如做木匠,木匠好歹靠的是手艺吃饭,伶人纯粹就是卖色相皮rou,所有来到雁平县后又捡起了老本行……嘿嘿。”

    谢行俭倒觉得他表哥的这位师傅是个能伸能屈的男子汉,木匠不能做,那就去试试时下的新兴工作伶人,等伶人的热闹劲退出了历史舞台,他又开始摒弃前尘往事,重cao旧业。

    只不过,这砍头似乎太过血腥。

    谢行俭沉思片刻,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那位师傅的兄弟是犯了何事啊,竟然被砍了头?”

    据谢行俭对前朝和本朝的律法掌握,只有犯了谋反、谋逆、大不敬、不孝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被处以极刑。

    别看在权贵面前,似乎一条人命并不算什么,但有一点,即便你有权有势,你也不可擅自将人处以砍头的刑罚。

    比方说,地方官员抓到罪大恶极之人,都要先上报朝廷,只有在朝廷允许的情况下,地方官员才可以宣判砍头。

    否则,地方官员不知会朝廷一声,而擅自将犯人处以极刑,只能说,这位官大人的乌纱帽戴不久了。

    王多麦凑近点,小声道,“要说犯事,和表弟有一点关系……”

    “和我?!”谢行俭惊恐万状的回指着自己。

    怎么可能!

    按表哥之前的说法,他师傅兄弟死的时候应该是前朝时期吧!

    那时候他还没出世呢。

    王多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吓着表弟,连忙改嘴道,“不是和表弟有关系,他和表弟一样,是个读书人……”

    原来身份一样,吓死他了。

    谢行俭平复了下跌宕起伏的心情,突然他一顿,若有所思的道,“表哥,不对啊——”

    王多麦将马车上的小火炉生起火,边打着火石边抬头说,“咋不对?”

    “你刚说你师傅祖辈都是木匠,我记得木匠在前朝被划为下九流派,属于贱籍,按律是不可参加科举的。”

    “即便是到了景平朝,朝廷准许匠籍人员可以参加科考,但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有人身限制的。”

    “木匠每年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去地方免费服役,哪里有时间读书,直到后来‘一丁役免二丁’亦或是花银子免役,只有这样,匠籍的余丁才能有机会走科举啊。”

    王多麦将小火炉推近谢行俭,搓搓手道,“我师傅兄弟那会子在前朝,非常不甘心自个是木匠出身不能读书,之后听说外面有学堂收他们这样的人做学生,就跑了出去,谁知读了没一两年就被杀头了。”

    谢行俭一愣,贱籍冒充民籍去科考,被发现了顶多像许如英女扮男装的下场一样,杖责八十以示警告便可。

    砍头就有点过分严重了。

    王多麦悄悄挪过来,低声道,“哪能这么容易就被砍头,之所以被砍头,是因为犯了大罪。”

    “啥罪?”谢行俭跟着压低声音。

    “谋逆!!”

    王多麦眼神中充斥着无边的恐惧,颤声道,“欺君大罪啊,砍头都事小,好些还被凌迟、五马分尸,听老一辈的说,前朝杀的人,血都能将咱们平阳郡给淹没……”

    江风呼呼,透过马车的小窗口幽幽的吹进来,吹的人心冷梆梆的,哪怕火炉上的火苗烧的正旺,谢行俭身上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寒气逼人。

    船头的歌女伶人似乎唱到了及其尽兴之处,吹拉弹唱等十八般武艺皆使了出来,谢行俭半倚在窗口,入耳可闻的除了咿咿呀呀的尖细戏腔,还混杂着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谋逆之罪?”谢行俭喃喃道,“读书人最是胆小怕事,能驱使他们揭竿为旗,足以可见前朝有多让人失望,连最忠贞的天子门徒都反了心……”

    王多麦敲打一下谢行俭的脑袋,谢行俭不解的回过头,只见表哥绷着脸,严肃的说道,“你也是读书人,可别学他们偷偷去做那些个大不逆之事,不然姑姑姑父在家,怎能安心?”

    谢行俭摸摸被敲打的额头,笑道,“如今是平安盛世,我谢家家宅安宁,子孙绵延,我怎么可能傻到去参与那些明知是不赦之罪的大事?我惜命的很!”

    “如此最好。”王多麦半笑半叹道,“师傅常说,读书人别看着柔柔弱弱,实则最血气方刚。”

    谢行俭见表哥感慨连连,不禁轻笑,“确实如此,朝廷上下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读书人最是敏感,几乎能在第一时间就能听到一些常人不能知晓的风声。”

    周围马车里的人似乎都被船头的嬉闹劲吸引了过去,眼下旁边的马车都没人,谢行俭这才放开胆子与表哥讨论这些。

    “其实,别看读书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每每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清冷姿态,实则不然。”

    “他们爱文绉绉的文章,自然也很容易受文章的鼓动,一旦有人想密谋造反,多半会先请教有学问的人帮其发招揽贤人的檄文。”

    “一般情况下,还没招揽到上阵杀敌的能人武士呢,就有大批大批的读书人过去凑热闹。”

    “他们有时候是有血性,不畏惧生死,可有时候,却是愚性,根本就没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仅仅凭着一篇篇锦绣的文章就一门心思跑去支持人家造反……”

    王多麦嘴巴嗫嚅,好半晌才戚戚然道,“表弟,你咋跟师傅说一模一样的话……”

    谢行俭见状,歪着头看过来,“难道表哥的师傅兄弟也是受人鼓动才……”

    王多麦点点头,“师傅兄弟嫌弃自个是匠籍出身不能科考,听说民间有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能让他读书参加科举,反正把什么东西说的都比前朝正统朝廷好。”

    “师傅兄弟一时受不住诱惑,便举家搬了过去,还跟师傅断了亲,好在师傅留了心眼,没跟过去,不然……谋逆大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啊……”

    谢行俭嘴角扯了扯,“我就说嘛,前朝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会因为贱籍参加科考就杀头,原是你师傅兄弟自己作死。”

    今夜的江风比以往要小很多,风平浪静,船渡的人将船停在水中,打算在这过一夜,准备等明日早晨起风了再出发。

    眼下虽然是夜晚时分,江面上不乏有打鱼的小船从中间游过,边撑着竹竿在大船渡周围徘徊,边大声的吆喝着有新鲜的鱼虾卖。

    谢行俭吃了好几天的干粮,一听有刚打捞上来的嫩鱼rou吃,他的双眼立马放光。

    王多麦注意到表弟偷偷的在咽口水,笑着从贴身包裹里取出一些铜板散银子,然后下了马车来到船栏处,朝远处的渔夫招招手,买了半娄活蹦乱跳的鱼虾。

    王多麦来京城之前,跟在王氏后面学了好几天的厨艺,虽然做出来的饭菜没有女人家做的美味,但总比没下过厨房的谢行俭强。

    鱼虾洗干净后,鲤鱼rou切碎片丢米粥里熬,河虾掐头后,直接将虾尾放进随身带来的小铁锅上爆炒,没有姜蒜葱除腥味,王多麦就直接抓一把王氏晒得干辣椒丢进去就行。

    再舀一碗江渠里的水倒进去炖煮,等水开了,然后和面沿着锅边贴玉米饼。

    王多麦这一顿晚饭做的虽然粗糙,但吃起来口味还算不错,谢行俭端着香喷喷的鱼rou粥,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两人一手端着碗喝粥,一手捏着玉米饼啃咬,吃的可得劲了,不一会儿,窄仄的马车内就充盈着一阵阵鱼虾的香气。

    谢行俭和王多麦缩在马车上就这样边吃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从王多麦师傅兄弟谋逆被杀谈论到王多麦会弹拉的乐器。

    这头,王多麦正兴致勃勃的跟谢行俭讲述他会哪些乐器,谢行俭聚精会神的听着,时不时的插上几句嘴。

    殊不知,一团危险的气息正在慢慢的将整个船渡笼罩起来。

    船渡的负责人晚饭前换了酒水,每个马车都送了一壶黄酒,黄酒比小麦酒贵些,却比小麦酒更能驱寒。

    王多麦才吃了一杯黄酒,就已经醉醺醺的开始走路东扭西歪,剩下的全被谢行俭喝了,原本酒性很好的他,这回竟然也有些醉意迷蒙。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可那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越来越重,渐渐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顿感天旋地转。

    这酒也太上头了吧!

    谢行俭歪在床榻上,睡意朦胧间,他忽然心下一咯噔。

    上回在郡城陪林教谕他们喝的酒比这黄酒要烈的多,他喝了可不止一壶啊,那样都没醉,怎么今天才半壶多就难受成这样。

    他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强撑着意识掀开眼睑去瞧对面床榻上的表哥。

    “表哥——”谢行俭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低沉。

    他扶着马车墙壁摸索到表哥的床头,一连喊了好几声,王多麦都没有反应。

    谢行俭顿时慌了,腿脚似乎不受他掌控,软趴趴的,他半跪在表哥的床畔,哆哆嗦嗦的举起烛灯去看表哥。

    表哥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是醉了,可那种不对劲的发热发烫,却在向谢行俭表明一件事:这恐怕不是醉酒这么简单。

    这酒有问题!

    谢行俭忙奔向洗脸盆前,将脑袋猛地扎进昨晚预留的冷水里,江水刺骨,流入肌肤后,谢行俭冻的直打冷颤。

    脸庞探进冰水晾了半晌,身上顿时一松,那种随时能晕睡过去的困意感也随之祛了大半。

    谢行俭将耳朵贴近小窗口,微微侧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可听了半天,都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谢行俭顿感困惑,现在才过戌时,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啊。

    谢行俭惴惴不安的掀起窗帘的小角,透过窗外船头微弱的烛光,这一看可把谢行俭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捂住嘴巴,谨防出声闹出动静而召开他人的注意。

    谢行俭轻手轻脚的退回到王多麦的床头,将浸湿的冰布巾往表哥头上一铺,冷气乍然袭来,晕睡中的王多麦懵懵的醒过来。

    “咋啦?”王多麦捏起水淋淋的布巾,困惑的看向正在翻包裹的表弟。

    谢行俭将醒来的王多麦拎到包裹前,手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嘘”的动作。

    “眼下来不及多说,表哥,我爹给你的银两你放在哪个包里了?”

    谢长义临走前,将家里的余银数了数,加上谢行俭十月份的两百一十两的分红,谢家一共存有银子一千九百五十多两。

    谢行俭这回上京,带走了家中大半的银子,路上危险叵测,银子不能全放在一个人身上。

    因此,谢长义便给谢行俭换来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剩下的五百多两,都在王多麦身上。

    王多麦见谢行俭语气着急,便问都没问就开始脱裤子。

    这一举动看着谢行俭眼睛都直了,他按住表哥解裤带的手,无语道,“你干啥?”

    “找钱啊——”王多麦一脸无辜。

    谢行俭迷一样的眼神溜达了一圈王多麦的下身,迟疑的问道,“藏在那?”

    王多麦端着裤头点点脑袋。

    谢行俭手一松,停止让王多麦再脱裤子,耐人寻味的说上一句,“藏的好藏的妙,等会别让人发现了。”

    又问道,“剩下的铜板银子呢,在哪个包裹里?”

    谢行俭头疼的指着面前一堆的大小包裹。

    王多麦愣了愣,转身从床铺底下拉出一个暗色的小包裹。

    “在这包裹里,全在这里,我记着数,一共八十九两四钱。”王多麦手快的将包裹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堆亮晶晶的银子和铜板。

    谢行俭眯眼瞧了一下外面的状况,许是他们处的位置在船尾这头,那边的“战火”似乎还没有蔓延过来。

    王多麦揉揉迷糊的眼睛,凑上前看了一眼,嗬,好家伙,船头那边拿着弯刀,赤着上半身的壮汉吓的王多麦往后一仰。

    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扶住王多麦的身子,见后面一排的木箱完好无损,他舒了口气,“好险好险,若是撞倒了木箱,动静一大,那些人跑过来,咱们就完了!”

    王多麦吓得带出哭音,“怎么办?他们现在没过来,等会肯定是要来的,都带着刀,咱俩能跑掉吗?

    谢行俭沉着冷静的将之前打开的包裹一一归回原位,低声道,“能往哪里跑,现在船渡停在江中央,咱们没地方跑……”

    王多麦急得额头冒汗,时刻关注着船头的动静,“那咱们也不能等死啊!”

    “等死?”谢行俭冷哼一声,吩咐道,“那些人表面看着不好惹,不过是遮眼挡幌子,明着拿刀吓唬人,实则是想抢银子罢了。”

    一听说他们不杀人,王多麦松了口气,他捏了捏裤头,“咱们身上银票可不少,等会被他们都抢走了,如何能入京?”

    谢行俭将他自己包裹的银票卷起来,学着王多麦的方法塞进□□里。

    “肯定不能让他们抢走,不过不留点甜头给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说着,谢行俭将装着散银的包裹塞进床底下,故意留了一小撮布头在外面。

    布置好一切后,谢行俭抬眸认真的问王多麦,“等会他们来了,你能装睡吗?要装的很像的那种……”

    王多麦迟疑了小会,“装……不了……”

    他现在怕的要命,手都在抖,等会他们拿着刀真的进来,他不能保证他不会吓的尖叫。

    谢行俭凝眉,若不是刚才找不到表哥身上的银票,他也不会将表哥弄醒。

    现在么……

    “你先躺回去。”

    王多麦瞪大了眼,“表弟,我睡不着……我有点怕……”

    说是这么说,但王多麦还是听话的上了床,还贴心的给自己盖上棉被。

    “我明白……”谢行俭轻声道,他拍了拍表哥的肩膀,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拿起了小木桌上的砚台。

    “表弟,你这是干——”王多麦见谢行俭高高举起砚台,又惊又惧。

    然而王多麦担心惊呼召来外面的人,所以捏着嗓子说话。

    “对不住了,表哥。”谢行俭心一横,将砚台重重的砸向王多麦。

    王多麦被谢行俭措不及防的一下砸的头冒金星,眼睛一个劲的翻白眼,下一秒就晕了过去。

    谢行俭忙放下砚台,担心他用力过度,他还特意用手查探了一下表哥的鼻息。

    还好还好,是活的。

    将王多麦放倒后,谢行俭迅速的爬上床,闭着眼睡觉。

    时间掐得一秒都不多余,谢行俭眸子才阖上,马车内就钻进两个人。

    上来后,两人二话不说就开始翻箱倒柜。

    “大哥,这几箱子都是书——”

    说话的人是个矮胖的男人,留着一嘴的络腮胡,边说边用手上的刀在谢行俭的书箱上划弄。

    被叫做大哥的男人瘦瘦高高的,也留了一嘴的小胡子,他眼尖的发现了谢行俭床底下的包裹布头。

    小胡子忙拎着刀蹲下身,伸手摸索暗处的包裹。

    谢行俭感应到有人靠近,他立马一动不动,渐渐的将呼吸放慢绵长,给人一种熟睡的错觉。

    小胡子贼溜溜的眼睛瞅了一眼床上紧闭双眼的谢行俭,侧蹲着身子往床底下探手。

    包裹里的散银重量不轻,由于谢行俭故意将包裹往床里头推了推,所以小胡子拉出来时,费了好大的劲。

    “老二,别找了,银子都在这!”

    小胡子搓搓手,一刀将包裹布皮划破,里面的银子瞬间冒出白亮的光。

    老二将手中的书箱往下一丢,走到小胡子跟前。

    “就这么点?”老二大致数了数银子,不屑道,“才八十两,给爷塞牙缝,爷都嫌小。”

    小胡子站起身环顾起马车四周,挥着刀将王氏给表兄弟两人准备的衣服包裹全打了开来。

    王氏给他们做的衣服用的都是好布料,不过这些衣服也就王氏这类乡下女人认为是好料子。

    然而在见过大风大浪的水贼眼里,这些棉衣连给他们擦脚都不配。

    小胡子朝着老二抖了抖棉衣,嗤笑道,“你瞧瞧,穿这样衣服的人,能有什么银子?”

    老二不同意,“大哥,榻上铺的是狐狸毛呢,没银子能坐这种马车?”

    床上的谢行俭闻言心一紧,他怎么忘了将狐狸毛藏起来!

    不过,马车就这么大,他能藏到哪里去?

    小胡子听到这话陷入沉思,绕着谢行俭的几个大书箱走了几圈。

    小胡子问道,“老二,这些箱子你查看没有?”

    老二翘着二郎腿,一屁股坐在谢行俭睡觉的床铺上,好巧不巧的压在谢行俭受过伤的左手上。

    谢行俭疼得眉头一缩,忍不住嘶了一声。

    老二猛地站起身,冲着小胡子喊,“大哥!”

    小胡子当然也注意到谢行俭的不对劲,忙提着大刀走过来。

    老二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哥,这人要不要做掉?”

    被窝里的谢行俭心脏跳的飞快,左手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被老二笨重的身子一压,他不用看都知道伤口裂开了。

    眼下伤口裂开都是小事,怎么能将这两人糊弄过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老二说完话,立马举起刀就往谢行俭身上砍,就在这一刹那,谢行俭翻了一个身,还迷迷糊糊的说起梦话。

    “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声音虽朦胧,马车上的人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胡子急忙夺下老二手中的长刀,笑道,“这人读书读傻了,做梦都在背书。”

    “咋?”老二瞪圆了虎目,粗着嗓子问,“不杀了?说不定这小子是装睡呢!”

    说着就要上手去扒拉谢行俭的被子。

    小胡子再次拦住,沉声道,“给大哥一个面子,大哥没下江前,也是书生……”

    谢行俭和老二皆是一愣,谢行俭诧异的是竟然有读书人半路做了水贼,老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大哥竟然开始心软了。

    小胡子到底是头头,他的话,老二要听。

    老二瞥了一眼熟睡的谢行俭,不甘心道,“能坐狐皮马车,身上却只有八十两的家当,爷反正不信,这小子指不定早发现咱们过来了,将剩下的银子藏了起来。”

    “马车就这么大,能藏哪去?”小胡子翻看着谢行俭桌上的书本,神色诡异。

    老二扫了一眼被他俩翻的狼藉不堪的马车,抱着刀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书生出门在外,家里都会把好的给他带上,坐狐皮马车怎么了?”小胡子终于从谢行俭的书本上挪开视线。

    突然伸手往老二那挥了挥。

    老二不明所以,“咋啦,大哥?”

    小胡子不耐烦道,“把银子还给人家,读书人出远门在外,却只带了八十两,说不定这八十两是这小子家中这么年的全部家当。”

    “全部家当怎么了!”

    老二捂着钱袋子不愿意放手,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大哥你也不能因为这小子和你当初一样,都是书生,你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情他啊,咱们等会空手回去,怎么跟大当家的交代?你不怕死,我怕!”

    小胡子二话不说一把夺下老二怀中的钱袋子,随手甩到谢行俭的床上。

    缘分就是如此美妙,钱袋准准的砸在谢行俭的左手手掌心处。

    八十多两的白银沉的很,一声不吭的砸过来,谢行俭痛的神经抽搐,理智轰然炸裂,长长的睫毛禁不住微微抖了一秒。

    小胡子下意识的用身子挡住老二的视线,对着床上依旧保持着侧身而睡的谢行俭,露出了一抹笑。

    这丝笑容在小胡子脸上一扫而过,却透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然而,谢行俭忍着痛意不敢睁开眼睛,因此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马车门口的老二对小胡子归还银子的做法表示不理解,这时,小胡子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银票。

    “拿着!”

    老二接过手,“??”

    “你拿去买酒吃,就当哥哥的赔罪。”小胡子笑着掀开马车门帘往外走。

    江面上不知何时下起大雨,狂风卷起冰凉的水雾直挺挺的冲着两人脑门而来。

    呼啸而过的冷风刮进马车,将马车内点燃的蜡烛吹熄。

    老二跺跺僵硬的脚,咒骂道,“这鬼天气,成天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冻死老子了!咱们帮干完这一票怕是又要歇歇……”

    小胡子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返回马车,抹黑将谢行俭和王多麦的绒毛大氅顺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裹着谢行俭他们的大氅下了马车。

    *

    谢行俭裹着被子窝在漆黑的马车里,闭着眼睛静听着外面的声响,可除了呼啸的风声和江浪拍打船舢的击掌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

    谢行俭本就喝多了黄酒脑袋晕晕的,若不是冷水刺激了一场,他早就睡过去了。

    两个水贼走后,谢行俭躺在床上,一双眼皮子开始打架,最后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马车中央升起了火炉,旁边的小锅正噗嗤噗嗤的冒着热气,一股米香气味飘散在室内上空。

    谢行俭掀开被子下床,发现手上的伤口裂痕已经换了药重新包扎起来。

    他揉揉酸胀的眼睛,往旁边的床铺看去,上面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看来表哥比他起的早,还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又煮了一锅粥。

    这时,一身寒气的王多麦从外面回来了。

    “嘶,外面实在太冷了,这还没到十二月呢,怎么就下起了雪。”

    王多麦抖抖身上的碎钻雪花,揉搓着手掌,蹲在火炉旁取暖。

    见谢行俭醒了,王多麦忙舀了一碗热粥递给谢行俭。

    “寒天多喝热粥,肚子暖和。”王多麦熬的粥里放了不少从雁平县带过来的干货。

    谢行俭大致看了眼,有枸杞干,红薯干。

    谢行俭吹了吹热气腾腾的粥碗,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王多麦坐在火炉旁磕着瓜子,随口答道,“外面冷啊——”

    谢行俭一噎,嘴里的红薯干差点卡在喉咙里下不去,他狠狠咽了一口,方道,“我不是问天气,我是说昨晚水贼……”

    “啊,水贼啊,水贼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被抓了。”王多麦边磕瓜子边说。

    “抓住了?”

    谢行俭惊讶,连忙放下粥去开窗,抬眼望去,外面大雪纷飞。

    船渡不知何时开到了岸边,岸对面,站满了身穿深红官服的官兵,似乎在检查什么。

    谢行俭没想到北方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从天而降的雪花与南方冬季的雪花也很是不同,雪花瓣更大,洒落江面的速度也很快。

    这场大雪是拂晓之际开始下的,才一两个时辰,江面已经结起了冰冻。

    看来,一时半伙是走不了了。

    谢行俭眯着眼,想努力看清江岸上到底在干嘛,无奈雪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

    这时,马车门帘被人从外面撩开,瑟瑟的寒风飘进来,谢行俭不由打起寒噤。

    火炉旁边的王多麦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来问来人,“可是有事?”

    来人是一个青年男子,穿着小厮的服饰,哈着气道,“我是船家的下人,来这是告诉您二位一声,江面冰冻被封,船渡这两天都不过江了,您二位还是赶紧驾车上岸吧,至于何时发船,到时候我们东家会和商队的打招呼。”

    说完,就抖着肩膀跑开了。

    王多麦转头看向谢行俭,“我去找商队的人过来赶车,你就别下来了,省得湿了鞋子。”

    谢行俭拉住他,交代道,“船板积雪厚,表哥走路小心点,别滑倒了,这江面看似结了冰,其实冰不厚,滑倒掉进去可不是小事。”

    王多麦笑着点头,想去找大氅披一下,一时没找到也没怎么在意,只当昨晚不小心放进衣箱里了。

    大雪天,商队不是故意丢弃谢行俭他们在船上等候,实在是他们太忙了。

    昨晚船上准备的祛寒黄酒被附近的水贼下了迷药,待众人睡去后,一伙水贼趁着黑夜摸上船。

    这艘船渡这一趟载有两三个去京城的商队,人数众多,牛马数量不计其数,胆大包天的水贼竟然将每一个车厢都搜刮了一遍,拿走了大家身上几乎所有的钱财。

    正当这群水贼携银子远去时,大雪降临,被雪花遮掩成迷雾般的江面上陡然驶出七八艘护卫船,像一只只幽灵一样,将水贼们的去向堵着水泄不通。

    现在岸上,漕运总督向景向大人正带领着官兵仔细检查船上的人员信息,以防水贼趁乱混入其中,侥幸逃脱成为漏网之鱼。

    王多麦跑上船舷张望,喊了好几嗓子,都没见商队有人过来帮忙赶车,船上的其他人因为昨晚钱财都被偷光,俱是神色慌张的往岸上跑,祈求大人能帮他们追回银子,压根顾不上马车还在船上。

    这时,一个身穿紧身夹衣的壮年男子朝王多麦走过来。

    手里还拿着王氏给王多麦做的绒毛大氅。

    “你是何人?怎么还不去岸上登记名册?”

    王多麦一眼就看到男子胳肢窝下夹着的大氅,他顾不上对官爷的恐惧,支支吾吾的道,“这,这大氅,是,是我的,你还给我……”

    壮年男子一愣,不成想大人想找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

    壮年男子再次确认,“这衣服真是你的?”

    王多麦点点头,“上面还有我的名字,我姑姑缝的……”

    王氏给谢行俭和王多麦做的大氅是同一个款式,都是褐色,只不过一个深,一个浅。

    为了防止以后弄混,王氏喊谢行俭给她写了“俭”和“麦”的字样,王氏便照着字样在衣领背后用红线绣了小小的记号。

    壮年男子半信半疑的将大氅翻过来,果然在后面看到了不起眼的红字。

    “既是如此,衣服还你,你赶紧跟我上岸吧。”壮年男子道。

    王多麦本想问男子为何手中会有他的大氅,然而见男子脸色冷漠,王多麦不敢开口询问。

    “我表弟还在船尾马车上,我不会赶马车……”王多麦指了指谢行俭所在的马车,不好意思的绞着手指央求男子能不能帮他将马车赶上岸。

    男子想起大人之前的交代,欣然同意,于是两人一道往马车这边走来。

    *

    王多麦下车找人的这段时间,谢行俭呆在马车上闷气的很,正准备下车走动走动,突然发现他的大氅不见了。

    他和王多麦想法一样,以为昨晚胡乱塞到哪个角落而不自知。

    可等他翻遍了包裹都没找到影子后,他才意识到是被水贼顺走了。

    他气呼呼的坐回床上,刚好火炉里的煤炭差不多要燃尽,他只好裹紧被子等表哥回来。

    煤炭烧完了可以再添些,无奈他就是找不到煤炭,刚才他找大氅的时候可是把整个车厢都翻了一遍,却连煤炭的影子都没见到。

    谢行俭摸着下巴沉思,他表哥不会将煤炭也藏在裤.裆里了吧……

    说曹cao曹cao就到。

    王多麦一进来,谢行俭就注意到他身上的大氅。

    “表哥,你出去的时候不是没穿大氅吗?”谢行俭撩开后衣领一看,果真是他表哥的衣服。

    王多麦指指外面吆喝赶车的男人,脱口而出道,“是他给我的……”

    谢行俭一怔,急语斥道,“那人是水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