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雨过天晴, 温度回升。 上午考场发生了不少惊悚的事, 眼见一个接一个考生被捂住嘴赶出考场后, 余下的考生见此情景, 皆垂着脑袋不敢再喧哗。 谢行俭一心想夺案首, 因而他冷眼旁观了一回热闹后, 就不在理会了, 转头心无旁骛的答题。 一上午的功夫,他将昨天打好草稿的墨义和诗赋两篇端端正正的在考卷上誊录好,紧接着草草的吃了中饭后, 他正式开始写帖经题。 帖经题考的内容点比较细,学政大人大概觉得能进院试的学子,应该对帖经的内容掌握的比较充分, 为避免出现太多高分, 大人特意命人将帖经的题量缩小。 谢行俭只花了一个钟头,就完成了帖经题, 检查一番后, 又花了半个钟头认真誊录。 两文一诗全部完成后, 书吏敲响锣鼓, 提醒各位考生时间还剩半个钟头。 谢行俭愉悦的放下笔, 伸手撑了个懒腰, 一直低着头写,脖子早就僵硬了,他只好摊在椅子上将头往后仰, 闭着眼睛用手按压舒缓颈脖处。 未时是夏季一天当中最热的时辰, 天空没有一片云能挡住炎炎的赤日,也没有一丝风,四周树木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叶子,黏糊糊的空气中似乎被迫灌了满满的热气,叫人呼进呼出都觉得憋得慌。 临近收卷的时刻,考场上的戒备更严了,考棚外除了能听到鸣叫不息的蝉声,就只剩下巡逻官差的脚步声。 谢行俭担心手掌的汗渍弄脏了考卷,等考卷检查了两遍后,他将考卷小心翼翼的放进考号门前的篮子里。 随后,他伸手拉响一旁的绳索。 ‘叮铃铃’的铜铃响过,不远处的书吏急忙走上前收走了考卷。 考试时间顶多只剩下一炷香,一切都已经定论了,再想挣扎已经无济于事,因而谢行俭开了头提前交卷,随后不少考生跟着拉响铃铛。 这些书生里,有跟谢行俭一样自信考的不错的,也有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 不管是怎样的想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赶紧离开这齁热窄小的考房,想出去透透气。 院试是允许提前交卷的,交完卷后,考生必须马上离开考场,将有专门的人领着他们前去另外一个院落休息。 出了考房后,谢行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含了一口薄荷凉茶后,他开始坐下来检查考篮里的东西。 他们这批提前出来的考生互相都不认识,眼下才走出考场,都只默默的坐着不说话,大抵还没有从之前紧张的做题氛围里抽身出来。 不过也有一二出名的学子被人搭讪,这其中就包括吴子原。 谢行俭检查完东西后,下意识的往吴子原所呆的角落瞥了一眼。 吴子原虽口德败坏,但不得不承认他很会笼络人心,只要恭维他的人,他皆是一一照应到,笑的谦虚恭敬。 同样是府案首,人际交往方面,吴子原比罗郁卓出色不少。 当然这些都是他根据表面现象做出的猜测,不管是罗郁卓还是吴子原,他都不太熟悉,说不定在真正的社交技能上,一向低调的罗郁卓更胜一筹呢。 许是谢行俭的目光太过刻意,人群中的吴子原蓦然转过身,待看清谢行俭,忙推开人群朝他走来。 “谢小兄弟——”吴子原边走边笑,一副和他很熟的姿态。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一日事一日毕。 他们俩之前在客栈结下的恩怨,人家正主吴子原都不计较,他当然也就不当回事了。 谢行俭怔了一秒,随即淡笑道,“有事吗?” 谢行俭没打算装不认识,毕竟他那日行为太惹眼,现在装瞎行不通。 吴子原有些错愕,他原只是想试探下谢行俭,没想到谢行俭竟然坦荡荡的回应他。 吴子原愣了愣,笑道,“愚兄老远就瞧见谢小兄弟了,只是觉的谢小兄弟一人呆坐着无聊,未免孤单了些,便想着过去打声招呼,能替你解解闷。” 要么他非说吴子原做人圆滑呢,瞧瞧人家的话,乍一听是为他着想,实则明里暗里无不在讽刺他谢行俭的名气比不上吴子原,偌大的郡城里,没人捧他的场。 那日在客栈他当着众书生落吴子原的面子,也得亏吴子原心态好,现在还能笑着跟他说话,只是不知这张笑脸下的皮rou有没有扭曲狰狞。 谢行俭一时没接话,吴子原也不恼,一直端着笑容看着他。 谢行俭眉梢一挑,往吴子原身后不远处抬了抬下巴,状似无意的笑,“吴兄屈尊过来陪谢某,是谢某的荣幸,只不过,吴兄还是赶紧回去的好,不然……” 吴子原顺着谢行俭的视线往后看,只见刚才一直追捧吴子原的书生们转眼就奉承上了另外一位才子。 吴子原眼睛中的怒火转瞬即逝,转过头笑着对谢行俭拱手,“不过是些点头之交,不及你我兄弟之间的缘分。” 缘分?亏他说的出口。 谢行俭下意识的做呕,忙背过身拍着胸脯顺气。 他真的低估了吴子原的脸皮,说话也毫无遮拦,哪里有一府案首的风度。 “谢小兄弟这是怎么了,可是暑气过甚伤了身体?可要为兄替你去找人过来看看……” 吴子原声音尽显关切,可人立在原地像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他知道吴子原不过是表面关心,即使是真的关心他的安危,说句不好听的,他无福消受。 “无碍。”谢行俭连忙笑着打断他,“我歇歇就好,吴兄只管忙自己的事去吧。” 吴子原察觉到谢行俭态度冷淡,无意与他深谈,当即沉下脸拱手离去。 谢行俭根本没打算结交吴子原这个人,因此吴子原甩脸色给他看的时候,他就当被疯狗骂了一句,一笑了之。 不过,搁他以往的脾性,他非得拉住吴子原好好掰扯掰扯,没道理这世道上所有的人见到他吴子原都要捧着他,将他视为座上宾。 他以为他是谁? 一府案首又算什么? 一旦院试阴差阳错没上榜亦或是名次降太多,只会被大家拿出来大肆嘲讽。 谢行俭边乘凉边歪歪着某一天吴子原笑面虎的真面目被扒下后,大家会是什么表情。 竹筒里的薄荷茶喝完后,谢行俭在官差的带领下去了一趟茅厕,刚净完手,考场那边就传出一声声急促的号角声。 “收卷收卷,停笔停笔——” 一队官差们嚎着大嗓门,急匆匆的往各大考房前奔涌。 动作快如闪电,有些还没答完题的考生一脸懵,手还举着笔呢,桌上的考卷已经不见了。 * 院试第一场正试考完后,官差要马不停蹄的将所有考生的考卷密封上交到学政大人手中,再由学政大人通过抓阄的方式将考生的考卷一分为十,分给前来评卷的人员。 往年院试的评卷者都是让五百里外较远的书院山长或者是郡城衙门幕友担任,两方人数比例是五五开。 一半对一半的人数比,是院试阅卷一贯的风格,这样既可以保证阅卷时的公正,又能两两比较,到时候圈到有分歧的考卷,也好举手投票应决。 正试考卷评阅采取的是糊名誊录法,会有专门的人员誊录好,但卷头上会标明考生的考号,这种做法称为‘草案’。 第一场比较公正,几乎不考据考生的字迹好坏,一心只专注于他们答题的内容。 但第二场就不同了。 礼房密室里,誊录人员正按照学政大人的指示开始抄写,这些人常年干的就是写字的活,一字一划写下来跟印刷的字没啥两样,而且动作还快。 谢行俭他们第二场覆试将将开始半个时辰,那边正试的考卷已经全部誊录抄写完毕。 * 吃过晚饭,第二场覆试随之展开。 谢行俭拿到考卷后,照旧先浏览一遍,这一看可把他乐坏了。 覆试只考一文一诗,诗当然无需置疑,就是考诗赋,只不过考的形势五花八门,有给准确的题眼让考生直接下笔的,也有写意风格的,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一小段文字,考生根据对题干的感悟,任意发挥。 谢行俭这一年来,写诗的水平日就月将,长进不少。 所以院试的诗赋篇根本难不倒他。 不过,覆试让他更意外的是考的这一文,学政官选的题材竟然不是算术,而是律法。 这可是超出了他的预估。 虽然覆试最后一文的题材变化多端,但这么些年来,很少出过律法题,毕竟在大家的意识里,律法是乡试的主角。 不过科考也没有规定院试不能出律法题,因而考生们拿到覆试考卷后虽然有些傻眼,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做。 谢行俭这一年来放在算术上的心思虽然比律法多,但也不碍事。 毕竟好几年前他就已经在自学本朝的律法,相关内容早已背的滚瓜烂熟。 谢行俭暗自窃喜,覆试的律法题九成以上考的都是他熟悉的板块,剩下的一成挑选的是今年新帝颁发修改过的条款。 律法题题型主要是根据近几年天下各大案例改编后出的问答题,有直白的让考生直接填写律法内容的,也有拐弯抹角的考量他们对相关律法的认知。 不论是哪一种考法,都难不倒谢行俭,毕竟他是一个将厚如砖块的律法书啃了好几年的男人呐!!! 覆试卷中的诗赋篇得分只占百分之三十,剩下的全是律法分。 这就意味着谢行俭哪怕是一句诗文都不做,只要他努力答好律法题,不用想都知道他这门考卷分数已经超出及格线了。 谢行俭越想越激动,连研墨的手都不由自主的发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捧了手凉水拍拍热的晕乎乎的脸蛋,努力的让自己平静下来,心下稍定后,他才执笔开始答题。 他先做的诗赋篇,他发现好些类似的诗文,林教谕在上课的时候都带着他们研究过,此时此刻他做起诗来,游刃有余。 夜幕渐渐降下来,许是今日考场被大雨洗刷过,点着蜡烛后,飞出来的蚊虫比昨晚要少很多。 只不过,依旧叮人很疼。 谢行俭想着明天下午才结束院试,索性收好考卷准备明早再写,吹灭蜡烛后,他裹着棉被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卯时不到,谢行俭就醒了过来。 东边的太阳还躲在地平线下,漆黑的夜色笼罩着静悄悄的考院,谢行俭轻手轻脚的下床点蜡烛。 隔壁考生似乎也起来了,哈欠声打的他都能听过,许是有起床气的缘故,书生呼哧翻卷造成的声响在静谧的环境下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不知是谁咳嗽警告了一声,隔壁书生的动作小了不少。 大清早醒来,人脑还处于半休眠的状态,若不伸展伸展,等会做题很长时间都没有精神。 所以,谢行俭起床后并不着急做题,就着壶里的凉水净面后,他趴在地上做起俯卧撑。 一连做了五十个,他才起身。 随后又拿出粗粮开始吃早饭,直到七八分饱后,他这才拿出考卷开始书写律法题。 律法题题量大,写到中午的时候,他手都写酸了,却才答完四分之一。 到了下午,谢行俭察觉到考场气氛瞬间变了样,压抑紧绷。 似乎越临界交卷,考生们越有一种背水一战的征服感,各个摩拳擦掌,都希望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知是题量大的缘故,还是考生们真的被难倒了,这一场覆试愣是没人提前交卷,包括谢行俭。 今年覆试的考卷就如同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这么好的时机,他当然不能错过一分一厘,所以,他力争将读书生涯中,他但凡懂的、会的,全部搬到了草稿纸上。 不过他考虑到大热天评卷先生的不耐心情,遂将要写的词语斟酌再三,精简过后再细细推敲,然后才誊录到考卷上。 酉时一刻,学政大人一声令下,官差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的考卷收了上去。 自此,乙卯年历时三天两晚的院试终于告一段落。 * 谢行俭收拾好考篮后,跟着大部队往外走。 此时夕阳已渐渐隐匿,绚烂的霞光透过朵朵云层,将整片天空都染的红彤彤。 “看,是火烧云——”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谢行俭抬眸往天那边望去,满眼金灿灿。 余晖映照在五彩斑斓的霞云上,似是给它们渡上了一层层锦衣华缎。 热气还未散去,礼房门口的众学子齐刷刷的望着远方,不论是稚嫩的少年,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无不沐浴在夕阳金黄色的光圈下。 “奇观呐!” 火烧云形状多样,如今一出考场就目睹到这片亮眼景色,不少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有些附庸风雅的书生一挥袖子,直接现场做起诗来。 “诸位,听我一言——”说话的是一老者童生。 众人一见老人上了岁数,立马礼让,给老者空出了好些地方。 老者站在人群中央,对着北面京城方面拱了拱手,郑重其事道,“火烧云千奇百怪,今日咱们考完院试就看到如此一片祥云,这是上天恩赐我等——” “老兄这话何意?”有人不理解,火烧云并不像地动那样少有,每年夏季傍晚,隔几天,天空就会上演一回。 若说火烧云形状多变,他们信,毕竟这是事实,只不过牵扯到上天的恩赐,未免有些说过去吧。 不过他们才考完院试,谁都希望多听一些福运之词,哪怕这只是忽悠人的,他们也愿意去相信。 老者枯朽的手指往北边一指,沉声道,“诸位请看,那边是什么?” 谢行俭饶有兴致的偏头,只见璀璨的红霞隐隐拼出一条蛟龙的身影。 龙爪雄劲,粗硕的龙须随着晚风慢慢舞动,整个龙身似翻腾在汹涌的云海之中,双目圆睁,狠厉的视线正好与他们对视,一帮胆小的书生被吓的险些崴脚。 “龙!”有人惊呼。 龙代表天子,而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天子的学生,见龙如见天子,哪怕这仅仅只是一朵云而已。 众书生不约而同的跪倒在地,嘴里喃喃低语,都在祈盼着这场院试能取个好名次。 衙门重地,连门口的守卫都跪了下来,谢行俭突兀的站在那不合适,因此他也将就了一回,双膝跪地。 起身后,众书生都笑着拱手互相道喜,似乎这一场院试大家都稳了。 然而,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