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残痕3
你和人不一样…… 吴月儿垂着头,看她脸上泪痕斑驳。 这种感觉在阿娘走的时候也有过。 那时候,阿娘病得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她还小,看到阿娘说完最后一句话,慢慢地闭上眼,直到身体发臭发烂。有日下雨,有别的乞丐到她们蹲踞的瓦片底下躲雨,咿呀嫌弃地大叫了一声,说阿娘是“死了,没了,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回来了”,叫她赶快拉到城外埋了。 她就听话的,大半夜拖拽着娘亲的尸体,去了娘俩常去摘花的山坡,一指头一指头地挖土。当把阿娘的身躯推下土坑时,她的心情和此时一模一样。 吴月儿觉得,也许三娘与阿娘一样,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暮色四合,西山薄雾冥冥,吴月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去城里。 做个好人。 去换未来三娘的“衣食无忧”,换阿阳的“读书习字”,换整座黛川的“活命”。 她跟着一众耆老望族,挺着脊背,此生第一次这样光辉,要走进那大张着黑漆漆的口如吃人一般的城郭,去接受未来“信徒”们的朝拜。 被无端打了一巴掌的阿阳抽泣着,挣脱了三娘,红肿着脸颊跑过来抱她。 “阿姐,阿姐!你去哪?” 有风吹过,吴月儿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声音,有树叶飒响,枝苗发芽,潺潺水声从脚下蜿蜒。她转过身,看见阿阳手里一直攥着的布兔子,又看到远处三娘捧着一枚沉甸甸的锦囊,正满目苍茫而苦涩地看着她。 “阿姐啊……去做神呢。”她笑道,“保佑将来阿阳能好好读书,做大老爷,买大宅子!” 她张开双臂,比划出一个硕大的圆圈。 “这么——大——!” 阿阳破涕为笑。 · 结界中记忆景象纷繁变幻,时间飞速流逝,渐渐凝出一座高台。 吴月儿已经完全变了装束,她披着雪白的衣裳,一步一步地登上众人为她搭就的神台,四周火烛耀耀,映得她周身金光弥漫。 她坐在其上,如年轻的圣女、圣洁的观音一般,下面黎民跪拜,乌压压一大片。 记忆画卷的力量在减弱,已不足以支撑薛玄微和萧倚鹤的身形在结界当中显露。此刻二人虽站在人群之中,却如虚影,但并不能像之前那样,触摸景中之物,或者与结界中的人交谈了。 他们望着那火光明灭之中被人捧做“神明”的少女,她身上的污浊洗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正仰头看着天上渐渐消散的晚夜积云,口中低声哼唱着。 “青杏小,燕子飞,绿水人家绕……” “花露重,草烟低,花动帘幕垂。” 明明只是女儿家婉转柔丽的春歌,台下却一片寂静,仿佛在聆听圣音。 这时地脉早已经复归,可抽拔-出去的河山灵气却需要休养,至少要等到冬雪化春,等到黛川如这歌谣中若唱,青杏花露、草动烟垂,这片土地上才能重新铺满生机。 ——灾难在无形的等待中被绵延拉长了。 萧倚鹤想起一开始的画卷,那个因为小偷小摸而经常四处躲藏的小乞丐,她身无长物,常常挨骂,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但却有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 而此时,在“小观音”的脸上,却多了些空洞和麻木。 唯有一只不知从哪翻山越岭而来的花蛾,飞过她眼前时,她才露出了几分初见时的天真。 越过茫茫灾众,萧倚鹤看到了当初那个乞求吴月儿施舍的三娘,正怯懦地躲在角落里,眼睛连抬也不敢抬起。她怀中的阿阳仍不懂人情,只是大胆地望着那神台上如神如圣的“阿姐”。 “阿姐……真的是神吗?” 三娘捂住他的嘴,眼中既悲切又恐惧。 是谁将这个秘密泄露,又是谁将吴月儿亲手推上了神台,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人们此时只会赞颂,叩拜她是拯救黛川百姓的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观音。 在那个三娘将头磕破的晚上,吴月儿悲悯了一次,就注定要悲悯无数次。 人最是“善良慈悲”,最会说的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却没有人多问一句,这金光璀璨的浮屠啊,是造在谁的脊背上? 那只花蛾绕过“神台”,扑向了一旁旧衣物堆砌成的圣火盆,滋啦一声,被殷红的火舌缠-绵吞噬。 宛如殉道。 人群寂静了许久,或真或假地虔诚着,直到一声木鱼响起,一个头发都没剔净,脑后还冒着一片青茬的“大和尚”站了起来,高声起喝,气如洪钟。 “施——观音粮!” 神台上,飒飒地立起四道帷幕,将他们崇敬跪拜的“小观音”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她的身影彻底湮灭在夜色与火光之中。 施粮的过程既神秘又神圣,大和尚邦邦地敲着木鱼,郎朗地诵着。 “慈润滂霈,福德巍巍……莫恐莫恐,吾今活汝——” 人潮这才欢腾沸扬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分享昨日观音粮的口味和大小。 然而不知谁抱怨了一句,点燃了百姓心中的疑火。 “昨天给王老家的观音粮,比给我家的多,王老家里只有父子二人,而我家却有一家子四口,这如何公平?” 隐隐的,有人附和:“向来给耆老们的都要多的……” 一个瘦高个男人龃龉道:“王老也就罢了,我们敬重王老是读书人,天灾降下时,王老还将家里鸡鸭分给我们了。那李老板家不过是卖墨的,也未曾给我们分过吃食,为何如今也能分得一大块观音粮?” 众人相继赞同,议论纷纷:“是啊,一天总共也就那么多观音粮,他们这些富商耆老家分的多,能分给我们的自然就少,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 但亦有人骂道:“滚!能有观音粮就是大慈大悲了,你们还要怎样?!若不是小观音,你们现在还在吃土喝泥!” 然而不管争吵辩驳的是什么,所有人口中叫的都是“观音粮”,他们只要看不见,便当做不知道,都回避着,畏惧着,嗫喏着,没有人堂堂正正地直视这一口吊着他们命的东西。 ——是从一个年幼无辜的少女身上一刀刀割下来的,鲜红的,跳动的,guntang的,与他们一样会流血的rou。 明知这已是过去的事情,而萧倚鹤却做不了平静无波的看客,心中似有无数把尖刀在锥刺着。 如果当初他能多坚持几天,如果他能将这十二川地脉尽数走遍,这样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吴月儿是不是就能带着她这个秘密,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回不到过去,也做不出任何改变。 人群中仍在讨论,有人道:“可以用渔网。” “对啊,渔网!”百姓们回过神来,纷纷应和,“密一些的网,这样每一块观音粮都一样大小。” “……还应当按人头分,家中有几人就分几小块。” “……” 不多时,就已经有人将家里捞河鱼的密网拿出来了,众人扯着渔网的孔洞比量着大小,脸上露出了疯狂和窃喜,为自己找到了最为公平的分粮办法而沾沾自得。 从萧倚鹤的角度,能看到月色火色之中百姓们斑驳的面孔,一张张嘴狰狞地张合,他们落在地上的影,似拉长而扭曲的野兽怪状,一双双黑瞳里滴溜溜地涌动着疯狂。 渔网……渔网! 他们要用渔网,去对付一个身体都来不及长开的孩子! 萧倚鹤轻笑一声:“所以才有鱼鳞纹啊……” 有人咳嗽了几下,人群中微微安静,走出一位身着旧长衫的老者,一言一动泛着陈厚的儒气,那是百家公选出的“取粮使者”,他走进四阖的帘幕,走到望着火苗发呆的吴月儿身前,跪了下去,用一双苍朽的手向她合十。 他手中举着刀,口中却称着佛。 吴月儿看着他,就像树木俯视地上的草石虫蚁,安静得真如一尊观音玉像一般。 她是人们树上的果、田里的稻,割了一茬又有一茬,而果子和稻子生来就是为人牺牲的。 取粮结束,老者端着被红布遮盖的“圣盘”,宽而平大的铁盘染上了一种湿热的温度,他高举起盘,饱经风霜而皱纹遍布的脸上纵下两道浊泪,他跪下了。 面前,台下,是上千靠着吴月儿存活下来的百姓。 “你们看见了没有——以后供养着她啊,要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们今天能活下去,全靠她……” “王老……” “王老。” 见最有声望的王家耆老都跪下了,吵吵嚷嚷的众人终于停止了争吵,跟着泫泣跪拜:“……我们记得,这辈子都记得!” 可人的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 黛川人第一次对吴月儿感到恐惧,是天灾过去之后两年。 萧倚鹤想,这时的自己应该已经被刺死在试剑崖上了。 此时黛川人也早已不靠“观音粮”来吊命,他们似乎也如同当年所承诺的一般,供养着住在一间旧屋中的吴月儿,但所谓“供养”,也不过是让她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一旦灾难过去,“神”这种东西,与桌上的鸡肋无异。 更何况他们的“小观音”,并无一丝一毫额外的神力,不会降雨,不能除疴去疾,更不会保佑姻缘。 人们发现,两年过去了,吴月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不会长大、不会生病、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任性地吵闹哭泣,摔倒后任血透衣衫,她好像不知疼痛。 她甚至……可以好几天不吃一口东西,却不感到饥饿。 凡人自然不会明白,这是因为随着地脉的蓬勃,吴月儿已经渐渐地融入了黛川河山,她成为了大地之灵的一部分。 但人之为人,本能地就会对异于自己的东西,感到害怕和排斥。 一旦恐惧的种子扎进了人的心里,这支苗就会不停地吸纳养分,蚕食信仰,生根茁壮。 ——直至破土的那天,巍巍高楼,岿然崩塌。 萧倚鹤早能对故事的结局有所预料,隐隐地感到不安,但真正目睹真相,却依然觉得怵目惊心。 那是一个风疏花好的深夜,吴月儿偎着一盏豆灯,用竹篾草茎编一些小玩意,这两年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正譬如眼下,灵巧的五指快速翻飞着,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跃于掌心。 她将那只竹狗摆在床头,与阿娘送她的小木偶坐在一起,撑着脑袋小声地自言自语。 忽地一声响,没有上栓的门被人打开了。她的小屋偏僻,这两年唯有阿阳会偷偷跑过来与她作伴,如此深夜,她自然没有多想,笑着抬头:“阿阳……啊!” 她惊叫一声,一个浑身漆黑,面带长疤的男人冲了进来,两眼冒着贪婪的精光。 “救——唔!” “……” 黛川那么小,那么远,偏僻到甚至无人知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可怖的天灾,然而向来夜不闭户的镇子里,这一晚却不知从哪里闯进了一个亡命天涯的歹徒。 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怎么进来的,只看到了午夜时分吴月儿小屋冒出的冲天火光。 人们抄着家伙赶到的时候,只见烈焰包围里,吴月儿身中十数刀倒在血泊当中,那歹徒穷凶极恶,唯恐这年幼的丫头断不了气,那最深的一刀正砍在她脆弱的脖颈上。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胸口赫然插着一把菜刀,头颈几乎分离,森然的白骨从她破碎的喉咙里岔出,腹上的伤口大敞着,甚能看到其里的胃肠。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直溅到窗页门墙上。 有人折身痛呕,酸水一阵阵地往上冒。 然后不出片刻,众人看到了这辈子令他们最为恐惧的一幕—— 一片猩红泥泞中,绝该断气的吴月儿突然自血泊中坐了起来,她的头颅因为仅剩一点皮rou相连,重重地垂在胸-前,仿佛下一刻就要撕裂皮rou,掉落下来。 然而并没有,断裂的颈部两端,那残破的血rou之上如虫蠕一般,鲜红的rou茬跳动着、纠-缠着,像是藤蔓绕上巨木,一条条短圆触手似的东西在断骨上攀爬,将两端连接。 人们看到吴月儿的头一寸、一寸地抬起,血与rou黏合的声音远比火光噼破声要瘆人。 哐啷—— 胸口的菜刀被渐次愈合的伤口所挤出了身体。腹中的胃肠脏腑似一团团的活物,鲜艳生动地结成膜,结成网,修补着她破烂的身躯。 吴月儿浑身是血,眼皮底下的瞳珠四向乱滚,那是凡人所达不到的角度。 突然一下,仿佛机括上好了弦似的,“咔——”,猛地张开了双眸。 那一双漆黑的眼,毫无感情的死死地盯着门外惊惶失措的镇民。 这一刹那,一切的信仰、承诺、良善、誓言,通通土崩瓦解,大厦顿倾——光影剧烈,腥色浓厚,人群之中静穆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瞬间整个黛川就如炸了锅,大家纷纷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如果没有这一晚,也许黛川对吴月儿的敬重还能多维持几年,然而命运总是向着人最不愿看到的一面汹涌前行,人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他们所供养的“神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神应该是优雅的,端丽的,纯洁的。 此时的黛川人,再也不觉得这就是曾经拯救过他们的观音和菩萨,人们心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怪物啊。 ※※※※※※※※※※※※※※※※※※※※ 最后一章小故事,明天就结束了,回归主线~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