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皮囊
南荣恪吵嚷着在前面走,萧倚鹤缀在最后,逃跑的贼心不死,试图弄断那根灵线而未遂,回过神来,几人已经步入黛川城中,正在一处客栈内。 黛川是偏僻小城,鲜有外人,是故客栈也不过这么一家能入眼。他们还算是来晚的了,堂中简陋,已经三两地坐着各家子弟。 没多会儿门里又走进几个粉衣少女,英姿娇俏,正是仗剑风-流的好年纪,一行四五人,簇拥着个容貌艳丽的紫衣姑娘,坐下就点了三四道小菜并一壶清茶。几人将剑靠在桌边,松了松衣领,囫囵吞了几口茶,道:“师姐,探出了没有?” 那姑娘掏出个罗盘,随手拨了拨:“莫不是坏了?” 片刻,菜上来了,几人正起箸要夹,便听旁边有人道:“哟,我当是谁,这不是霓光宗的仙子们吗?” 紫衣姑娘斜瞥了一记,手中筷尖扒拉扒拉菜茎,翻了个白眼道:“我说这菜怎么闻起来酸溜溜的,原来旁边站着点星山的李姑姑呀,怎么,您老人家的风寒腿养好了?” “你……” 两人互揭短处,火光四射,眼见双方人马要打起来。 隔壁桌一个老书生模样的人呵呵笑了两声,啪得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旧得发黄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说遍天下”,扬声要了一坛竹叶春。 与他拼桌的修士瞧了一眼,稀奇道:“嗬,说遍天下,好大的口气!明年清静宗办万法会,老先生也受邀开坛讲法了?” “非也非也!”老先生品了口竹叶春,神神道道的,“我这个‘说’,乃是说书的说,万法会哪有我的故事好听?” 修士来了劲:“行,那你来一段!要是说得好,你这坛竹叶春算在我的账上!” 老先生折扇一挥,又咽了一口酒,才慢悠悠道:“妥。” “今日应景,黛川有邪,那我就给诸君讲一讲那位赫赫有名的魔头邪星。这话就要从四千多年前说起,那时候天昏地暗,妖魔横生,西荒大漠深处,有一处万魔之窟,其中阴风呼嚎,有一三头六臂、血眼长牙的天魔正蹲踞在由千万骸骨垒砌的尸山上,嘴边还淌着涎水……” 他一开嗓,满堂年轻修士都望了过来。 年轻小辈们对八卦的热爱,不管是过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都是永不消退的。 这会儿一个个都搬着凳子来听。 路凌风殷勤地捧来一壶热茶,先给小朝倒上。 只听那老先生一拍桌子:“此人正是后来为祸五州、弑师戮城,无恶不作的萧凉!也就是当年的剑神山首徒,萧倚鹤!” 萧倚鹤一口茶水喷了出去,他抓起南荣恪的袖子擦了擦嘴,正要站起来掀了他的桌子。 南荣恪嫌弃地拎着自己的衣袖。 又听他道:“萧倚鹤此人天资卓绝,十四岁仗剑四方,十七岁登顶万法会榜首,一时风头无两。那年肃河众鬼夜行,生灵涂炭。年仅十九的萧倚鹤恰好途经此处,当即持剑入城,万鬼屠尽——一战成名!” 闻此赞美,萧倚鹤又将屁-股慢慢放下,捧起一盏茶若无其事地噙到唇边,实则竖着耳朵。 “然而肃河杀鬼,却有内情……哎,来碟花生米!”那老书生取扇顿敲桌头,旁人忙将自己桌上的酒菜给他端过来,他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才继续说,“他乃天魔转世,难以压抑本性,肃河杀鬼那年,实则就是在吸食鬼气修炼邪道!” 萧倚鹤:“……” 众人嗬了一声,之前那紫衣姑娘扇了扇睫毛,羞涩道:“我倒是听说,他长得好。南边那群老秃……老和尚,见过的都说他是霜华之姿、凌云之貌,风-流款款,遇之难忘。” 萧倚鹤晃晃点头,老秃……老和尚们不打诳语,说得没错。 与她吵架的女修则冷笑一声:“想不到你这般肤浅,只看皮囊。” 紫衣姑娘正要反驳,那老先生也摇头:“哎,白骨皮rou,红粉骷髅。此子空有皮囊,却心肠歹毒。世人皆知其出身剑神山,师从剑神山那位不世出的大宗师……你们可知他做过什么?” 大家兴致盎然,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他大破其师的无情道,致宗师走火入魔,神志全失!又以魔血控制宗师的意念,生拔五州地脉十二脊,开归墟大阵,欲汇天下灵海于一身,以求飞升之道——叩问天门!” 萧倚鹤以手支颐,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自己的恢弘事迹,忽然南荣恪拍案而起:“放屁!” 他惊讶地转过去。 南荣恪道:“你们亲眼看见他拔地脉了?还叩问天门,他倘若真是什么天魔转世,自当将那天门拆了喂狗,好过叫你们这群人飞升了,去污辱九霄仙人们的耳目。” “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环顾一周,又说,“入道这么多年还未辟谷。怎么回事啊,是因为舌头太长了吗,用不用我帮你们剪剪?” ……好毒的嘴! 朝闻道偷偷扯了扯他衣襟:“南荣兄,少说两句……” 众人正要质骂他什么来头,却见他将随身的“无怨剑”往桌上一拍,纷纷不敢再言。 ——怪不得,南荣家的公子,是龙血凤髓,冠上明珠。背后还有追月山庄、太初剑宗和傀儡宗三大宗门撑腰,他那两个叔叔,一个是天下剑尊,一个是万儡毒手,随便哪个都惹不起。 活脱脱一只能在道门里横着走的螃蟹。 见他们蔫了,南荣恪冷哼一声坐下:“我爹说了,遇上这种胆大包天乱嚼萧叔叔舌根的,直接动手,打死了算他的。我萧叔叔去得早,可我爹相信他不是这种人,那我也相信。” “唔……”萧倚鹤虚虚抹着泪,“叔叔听见了,叔叔真感动。” 南荣恪怒道:“你又占我什么便宜!” 他这厢揪着萧倚鹤的领子要打,进门处有位男修捋了捋袖口,好整以暇道:“都别吵了,诸位不是来除祟的吗,失事道友们的尸体找到了,大家随我去义庄看看罢。“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相随。 萧倚鹤见他衣饰陌生,手挽拂尘,却神采跋扈,便四下打听:“这位是?” “是松风派的冯师兄。”路凌风介绍道,“方才不正好说到什么吃人的怪物吗?巧了,几十年前一位修士途径此地,就恰好镇杀了一个三头六臂,血眼獠牙的邪祟,他因此声名大噪,便顺势在附近开山立派了。” “这位冯丹青,就是那位声名大噪的修士的弟子。” 原来是新生的小宗门。 在去往义庄的路上,修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位冯师兄,俱是讲他为人傲慢,又清高自大,不过是个小门弟子,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云云。 看来人缘却不怎么好。 几人吵嚷着,直到头顶纸钱纷飞,阴风阵阵,才发现已经到了义庄,忙收敛正形。 眼下天已入秋,但尚余闷热,萧倚鹤等人还未踏入院中就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停灵的院子里已整齐排了数樽棺木、多具尸首,俱拿白布蒙着,布上画着镇灵的法阵。几名年轻修士围在那几具尸首旁小声啜泣,想必那白布简陋遮掩的尸身便是这些日子无辜丧命的道友了。 萧倚鹤正要进去,却被南荣恪伸手一拽,他顺着灵线的方向倒了回去。 南荣恪捏着鼻子:“过去干什么,不嫌晦气。” “……”您可真是大少爷脾气。 此事苦主甚多,但并不能都在义庄中守着,眼下正轮到王、李两家值守棺木。 尽管李家颇有些财力,将棺椁周围堆上了层层厚实的冰块,却也难掩棺木之中尸首的自然腐烂,发出阵阵难闻气味;而其他棺木并没有如此条件,也无其他办法,只能这样停着。 由于不能安稳下葬,李公子这些日子已经愁的面目瘦削,神情悲怆,可他又实在不忍心将亲父棺木独自留在冰冷的义庄,只得扶着久久难以入土为安的棺椁摇头叹息。 他身侧的李夫人也掩着帕子默默流泪。 王姓苦主也低声劝慰:“会好的,已经来了这么多位仙师了……” 萧倚鹤打量了一下其他修士,各个脸上露着一副窘迫懊丧,可见并未抓住这邪祟的头绪。 那几名小道见是太初剑宗来人,又都认得颇有些名声的小朝道长,再一看他身旁,跟着的正是追月山庄与空蝉山的两位少主,俱是道门俊杰,修为能耐都远在他们之上,立即有了主心骨一般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哭诉给他们听。 这事是从半个月多前开始的。 当时李老爷病故,李公子按照规矩办了丧事,停了七日灵柩,还专门请了堪舆先生,寻了块风水宝地作为安寝的墓xue。 然而早上李家扶灵而至时,竟发现头天夜里派人挖好的墓中已赫然躺进了一樽棺木。镇上并不大,并没有听说谁家同一天发殡的,断不可能是哪家抬错了地方。 纵然如此,下葬也不能错过了吉时,众人待堪舆先生做过法之后,便将无主之棺抬了出去,好心另挖了个xue埋了,把李家棺椁下葬封土。 谁能想到,第二日小厮匆匆来报,道老爷墓xue被人翻掘,棺材裸露出来。 李公子闻之骇然,立刻叫人上山查看,拨开松土一看,墓中非但曾被人盗掘,连尸身都被人侮辱过,逝去的李老父身上竟然披着一件彩花女裙。 他们起先以为是贼人恶行,痛骂了几句报了官。 而后大大cao办了一场法事,又将棺木重新落葬,并派人夙夜值守在陵墓前,提防贼人再次盗掘。 谁想到没出两天,就又在守墓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同样的怪事,只不过这回被翻掘的并不只是他们家的棺木,还有周遭其他坟墓。 那两位守墓人吓得浑身哆嗦,天一亮就回来信誓旦旦地报信,他们虽说负责看守李家墓,但两眼摆在那里,半个山坡都能看得见,他们夜不合眼,指天发誓并未看到任何人上山。 ——但那些掩墓的封土,就像是凭空沸腾了一般,生生地将底下的棺材给涌了上来。 这可吓坏了他们,大家都认为是鬼神作怪,当即磕头告罪,又请了城外道观中的术士前来却邪镇祟。 然而驱邪用处不大,不过短短半月,黛川的数座群葬坡都被翻起,棺木移动、尸首错位,就连道观术士也难解其中原因,城中许多家户都不忍心自家亲人的尸首被如此欺辱折腾,只好抬回义庄再做打算。 那道观只是个凡间小观,往日里只是做些驱鬼的小活,并无多少道行,见此事蹊跷,不敢托大,便赶紧去信往相熟的玄门,请他们前来襄助。 收到求助后,这些门派长老们端是觉得黛川地脉灵秀,生不出什么大祸来,便派了几个年轻弟子前来历练。 谁想一朝错判,反误了卿卿性命——这些小弟子先后无声无息地丧命黛川。 此事这才闹大,传到了其他大宗道门去,朝闻道也是因此得了消息,赶来查探。 得知此间原委,朝闻道以施道做法为由,先将苦主们好言安抚了回去,这才走到棺木旁查看尸首。 见朝闻道进去了,那路凌风又笑得一脸虚情假意,南荣恪这才“啧”了一声,紧跟其后,屈尊降贵地迈进了义庄的门槛。 萧倚鹤则踱到了那几名丧命弟子的尸首前,打量着白布下的这几具冤尸。 他挨个将白布掀开,把每张脸都看了个遍,突然道:“这尸体……” ※※※※※※※※※※※※※※※※※※※※ 南荣恪:我叔叔天下无双,我叔叔人美又强! 萧倚鹤:呜呜呜叔叔感动哭了。 南荣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