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之国 第293节

    这一天清早，王宵猎到了衙暑。四处看看无事，便到官厅里查看公文。

    派出去观察民情的官员即将回来，培养官员的学校要开办，最近事情非常多。虽然民政交给陈求道，这种重要事情必须要王宵猎过目。新招募的士卒开始陆续离开新兵营，军队扩张慢慢走上了正轨，也是事务繁忙。

    看了半天，王宵猎只觉得头晕目眩。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坐在凉亭里休息片刻。

    刚刚闭上眼睛，通判高颖急匆匆地进来。到了亭子外面，见王宵猎正在休息，一时在那里犹豫。

    听见脚步声，王宵猎睁开眼睛。看见高颖站在外面，问道：“通判前来有什么事情？”

    高颖道：“刚刚士卒来报，新任河东南路招抚使马扩已经到了城外，不知宣抚如何处置？”

    王宵猎一怔，急忙站起身来。想了想道：“你代替我去接他进城。就安排住在新建的接待官员的地方，记得选一处单独小院，不可怠慢了。等马扩按排好了住的地方，带来见我。”

    高颖称是，急匆匆地出去了。

    高颖是河南府人，宣和六年进士。中进士后，一直闲居，没有外出做官。金军攻陷洛阳，高颖带着家人避祸于嵩山之中。王宵猎恢复洛阳后，才出嵩山。经过培训后，上个月被任命为河南府通判。

    在襄阳时，人们一直不把王宵猎视作朝廷的正规军，很少有进士出来做官。直到占领洛阳，陕州大胜，人们的观点才慢慢地改变。一些隐居民间的进士，还有前朝的官员，愿意出来做官了。

    马扩字子充，狄道人，政和八年武举出身。两宋之交马扩出使金、辽，是一时风云人物。后来在五马山聚集义军抗金，被推举为河东、河北的义军首领。后来失败，南下扬州。苗刘兵变的时候，马扩为枢密都承旨，奉宰相朱胜非的命令，与叛军联络。事后受牵连，被贬到永州监管。直到去年，才降授右武大夫、和州防御使，准许自便。

    有了地位，王宵猎便想尽力帮一帮这些对国家有功的人。前些日子上章，要求马扩到河东路效力，才有了这次的任命。其实王宵猎这里，带兵的一般不管民政，管民政的一般不带兵。让马扩来，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过了一个多时辰，高颖带着马扩进了河南府衙，到客厅里见王宵猎。

    见高颖后面跟着一个大汉，身材魁梧，神色坚毅，王宵猎知道来的是马扩了。道：“防御远来辛苦。”

    马扩拱手：“区区几千里路，还谈不上辛苦。宣抚挥师北伐，恢复西京，又连胜金军，实是自金贼南犯以来最大的战功！在融州时，我就想是什么人物，能做下这等大事。今日一见，却没想到宣抚竟然如此年轻！”

    王宵猎道：“一时侥幸罢了。”

    马扩听了大笑：“我是军中长大的人，又见多了金军行径，岂不知陕州一仗有多么不容易？能阵斩两万余金贼，岂是伐幸二字可以说清楚的？”

    王宵猎也笑。对马扩道：“防御在五马山聚义兵，当其时也，天下震动。就是金人，也不敢小瞧防御。这几年时运不济，委实受苦了。现在又到前线，当奋余勇，为国家效命才是。”

    马扩点了点头道：“是啊。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寂寂无闻于乡野之间！宣抚如今麾下十万虎狼之兵，自当克日北上，驱逐胡虏！金贼生于不毛之地，不过是茹毛饮血之人。乘中原一时困顿，肆凶威于人间。似我中原男儿，岂能任其作为！今日有宣抚，真天下苍生之幸！”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王宵猎默念了一句陆游的诗，许久没有说话。

    宋朝之前，中原与北方各民族的战事不断，甚至有五胡乱华而致神州陆沉的时候。但让北方民族一统天下，传至后世的，宋朝是第一个朝代。

    后世的人，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地盘比敌人大，人口比敌人多，国力比敌人强，怎么就打不过了？而且这个时候还名将辈出，并不缺少人才。

    只能说，历史上很多这种神奇的事情。之所以神奇，是因为后人并不了解这个时代。其实一层一层剥开，只能说宋朝败得理所当然。这个时代，不管是君还是臣，都脱不了责任。

    请马扩落座，问了他路上的情形，寒喧了几句。王宵猎道：“防御一路风餐露宿，着实辛苦。今天晚上我备酒筵为你接风洗尘。洗去了风尘，这些日子你好好歇息一下。”

    马扩道：“朝廷任我为河东南路招抚使。看宣抚的意思，并不需要急着上任？”

    王宵猎点头：“我这里有许多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的，防御要了解一下，才好到河东去。说实话，我一向主张军队不管民政，地方主官不管军队。招抚使军民都管，有些不方便。”

    马扩道：“既然来到了这里，自然一切听宣抚安排。换一个人，我不会说这种话。但宣抚不同。靖康年间起义军勤王，后来占据数州之地。别人在抢地盘、抢粮、抢钱，而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宣抚却聚了起十万大军，不时与金军作战，连战连胜。方今之天下，宣抚可以称一声真英雄也！”

    王宵猎听了，一时之间不由怔住。

    这几年，自己忙忙碌碌，一切都感觉有些平淡。到了今天，突然听有人称自己为真英雄，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自己是英雄吗？这么多年，王宵猎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回想起来，自己虽然没有那些英雄事迹，但自己的功业，却超出任何一个被称作英雄的人。

    或许，这个世界的真英雄，恰恰不是人们普遍认为的英雄吧。

    见王宵猎出神，马扩道：“宣抚的事迹，传遍天下。只是我想了许多，却没有想到宣抚如此年轻。或许自古英雄出少年，也只有宣抚年轻，才能够打破那些陈规，做出一番功业！”

    王宵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回想这些年，我做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做错了。世间的英雄无不是豪气万丈，哪里有我这样谨小慎微的人！防御，过眷了。”

    马扩听了摇头：“诸葛一生惟谨慎，做大事的人，岂能不谨小慎微？正是因为宣抚谨慎，才能做成那些大事。若如有些将帅，做事情只想着威风，到最后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宵猎听了点头，不由微笑。

    马扩被允许自由居住后，张浚曾经写信给他，邀请他到自己幕中。马扩回复，因为刘子羽在张浚幕中，自己就不去了。当年未去五马山前，马扩在真定府与刘子羽发生矛盾，被诬陷勾结金人而投入狱中，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当年的这个梁子，马扩还一直记着呢。

    自从自己带兵，王宵猎一直防着张浚直接指挥自己，没想到马扩与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张浚抗金意志坚决，但实在没有军事才能，这种人才让王宵猎头痛。

    第717章 绿影春

    看看快到中午，王宵猎叫来高颖，让他到“无问西东”订一桌酒筵，为马扩接风。

    前世的时候，王宵猎听过一首“无问西东”的歌。不知道什么样的原因，被歌曲打动，一直记着。只是因为这首歌，关注同名的电影的时候，只看了简介，便再无兴趣。

    国难当头的时候，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也有人关心国事，也有人为国牺牲。他们的事迹，自该被铭记。但那个时代，真正的主角显然不是他们，而是在山沟里穿着补丁衣服带领人们与敌人抗争的人。如果主角是他们，不会有新的中国，中国人民也不可能站起来。

    想了很久，王宵猎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那首歌。或许，是那句“在世界之外，在时间之中，无问西东。就奋身做个英雄”吧。

    无问西东。人们学习知识，自然不该问西还是东。只是学习的知识，必须是正确的，必须是有用的，必须是与现实相对应的。而不是人家穿西装，你也穿西装；人家戴帽子，你也戴帽子；人家吃西餐，你也吃西餐；人家把名写在前面，姓写在后面，你也把名字写前面，姓也后面。这样去学，能学到什么东西？

    “无问西东”是顶尖的酒楼，是官府招待客人的地方。在里面吃饭，最低的标准是一人五贯起，官府筵席也是如此给钱。当然，酒楼本身属于宣抚司，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罢了。但对于下面的官员，他们的经费是一定的，可不是左手倒右手，是真要花钱的。不是招待相当有身份的客人，他们也不去那里。

    官方有折扣，是一人五贯起。民间没有折扣，则要一人十贯起。但“无问西东”的客人，还是以民间的富商员外居多。没有其他原因，去那里就是有地位，有面子，商人有时就讲究面子。

    高颖去了有半个时辰，王宵猎对马扩道：“防御从远方来，一路上辛苦了。且去赴宴，为你接风。”

    看马扩有些愕然，王宵猎道：“我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同，宴席不是设在府衙里面，而是要去外面酒楼。我治下数十州县，最好的酒楼就是‘无问西东’了，只有襄阳、邓州和洛阳三城有。不是重要的人，我也不会去那里。”

    马扩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跟王宵猎一起出了府衙。

    会通桥旁，新起了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富丽堂皇。前面结有彩楼，下面坐着几个女妓，弹奏各种乐器。偶尔还有唱曲的来，随兴唱上几曲。惹得前面总是站满了人，在那里观看。

    到了酒楼外，王宵猎对马扩道：“防御，就是这里了。”

    马扩抬头看了看酒楼，又看了看外面的彩楼。道：“宣抚治下的酒楼向来不结彩楼，也没有女妓招客，怎么这里不同？莫不是这里贵，特意有这些？”

    王宵猎道：“那倒不是。而是总有人跟我说，酒楼外面就要结彩楼，就要有女妓，才会招客人来。日也有人说，夜也有人说。吵得我烦了，便按照他们说的样子，建一座酒楼试试。”

    马扩笑道：“结果如何呢？”

    王宵猎摇了摇头：“确实生意好一些，我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由他们去了。只是这里的女妓，既不是官妓，也不是营妓。他们自己立得有行，选个行头，管着日常杂事。官府只是收税，再就是监督其行会，不许任何人把持权柄，所谓民营官督。我们这里，许多都是如此行事，有其他地方不同。”

    宋朝的工商业大多都有行，一般商业称行，手工业称作，还有称团的。不入行团，生意就很难做下去。王宵猎对这些行团定了规矩，大的城市还限制人数。官府会有专门的公吏，管理这里行团，叫作民营官督。一般来说，官府会限制行头等人的权力，防止其做大。

    进了彩楼，又走了几十步，才到酒楼门口。高颖早等在这里，领着众人从大厅旁边走廊，到了后院。

    后院有一处被修竹围起来的地方，名为“绿影春”，取自李贺的诗。这里很大，中间一处水池，水池旁边则建了一处凉亭。离凉亭远一点的地方，摆了餐桌。

    王宵猎对马扩道：“其余人还没来，我们到亭子里说话。”

    进了亭子，就见池子里的荷花已过花期，花蕊开始枯萎。荷花下面，几条红鱼游来游去。旁边一株石榴，紧靠着亭子，已经硕果累累。

    马扩道：“不想这酒楼里，竟有这么幽静的所在。”

    王宵猎道：“这里的价钱高得出奇，难道钱是白花的？”

    两人正说话间，小厮上了茶来。

    王宵猎道：“这是信阳军今年的散茶，回味甘甜，最是上品。防御尝一尝。”

    马扩饮了茶，道：“虽然是散茶，味道却着实是不错。宣抚这里，好似不制团茶？”

    王宵猎道：“团茶太过麻烦，饮用也繁琐，慢慢就禁掉了。”

    马扩道：“与其他人相比，宣抚日常所用可算简单了。不过也正是你用的简单，才能真正富国强兵。”

    王宵猎笑道：“各人脾性而已，没有许多讲究。”

    马扩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的。若是宣抚爱美酒、美食，喜欢美女歌姬，下面的人自然有样学样，想简朴也简朴不起来。宣抚不喜欢，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下面的人也就不喜欢了。”

    王宵猎想了想，道：“道理可能是这个道理。不过，我真没想那么多，按自己的心意来而已。”

    正说话间，汪若海和李彦仙到来，向马扩行礼。

    马扩回了礼，请汪若海和李彦仙落座。

    汪若海四处看了看，道：“极少到这里来，还不知道院子里有这么处所在。在这里宴客，确实比其他地方强得太多了。对了，防御喜欢不喜欢听曲？这里唱曲的人，可是少有人比。”

    马扩摇了摇头：“我一介武夫，可不喜欢那些。我们在这里说些闲话就是，不必再找些闲人来。”

    第718章 做都统可好？

    几个人聊了一会闲天，陈求道和陈与义两人进来，店家便上了酒菜来。

    众人到桌边坐定。王宵猎道：“马防御从千里之外的广西来，可以说满身风尘。今日特备薄筵，为防御洗尘。”

    说完，问马扩：“防御，今天喝什么酒？”

    马扩道：“在路上，我买酒喝，发现这里有一种烈酒，最是有力气。若是方便，便喝烈酒吧。”

    王宵猎点头：“好，防御是个爱酒的人，正该喝烈酒才是。初到襄阳的时候，我们开始酿造烈酒，到今天有三年多了。烈酒与其他的酒不一样，初酿出来，味道辛辣，难以入口。若陈上三年，便就柔顺很多，而且有特别的香气。从初酿酒的时候，我便让酒坊把最好的酒存起来。存到现在，正好招待贵客。”

    酒楼是宣抚司所有，当然有宣抚司最好的酒。吩咐小厮，不多时就取了几瓶来，还带着玻璃的分酒器和玻璃的酒杯，一一摆在了酒桌上面。

    王宵猎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小厮，对他道：“你下去吧。除了上菜，不必过来伺候。我这个人，最讨厌吃喝的时候有别人在一边侍奉。这些事情，我们做的了。”

    小厮称是，快步走出了绿影春。

    这是王宵猎的习惯，多少年来都是如此，汪若海等人早已经习惯了。

    把酒倒到分酒器里面，每人面前一个，自斟自饮。喝得多了，各自劝酒，随自己性子。

    酒过三巡，王宵猎对马扩道：“先前说过，我这里的习惯，带军的人不管民，管民的人不带军。朝廷让防御来做河东南路的招抚使，说实话，这官职在我这里不知怎么安排。”

    马扩道：“一切但凭宣抚吩咐就是。朝廷诏命，且不理会！”

    王宵猎笑道：“防御如此想最好。只是不知道防御是要带军，还是要管民？”

    马扩道：“我是武举出身，一直在军队里做事。若是能选，当然是带军。让我管民，哪里知道怎么管？”

    王宵猎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我这里的军队与其他的地方不同，有自己的规矩。我给防御三个月，先熟悉一下军中事情。三个月之后，便任新成立的第二军中军都统制，兼提举一行事务如何？这职位，与李都统基本相差不多。防御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李都统。”

    李彦仙是王宵猎副手，这一点人尽皆知。让马扩做这样的职位，可以说非常重用了。

    当然，只有一个军的时候，李彦仙是王宵猎的副手。现在有两个军了，李彦仙就只是第一军的副手，而不是宣抚使的副手。宋朝的习惯，副使并不是正使的副手，而同样是主官。大部分情况下，若有正使，一般不设副使。若设了副使，就不再设正使。正使、副使同时存在的情况，极其罕见。

    便如翟兴是镇抚使，董先是副使。董先并不是翟兴副手，而是自成一军，两个人都是主官。

    这是地方的情况，若是朝廷，如枢密使和副使，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听了王宵猎的话，马扩想了想，道：“我是一个外人，如何就做得了一军之副？宣抚抬举，马某谢过。只是这职位着实做不来，却不敢答应。”

    王宵猎道：“若依防御的意思，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