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59节
陈桦犹豫了一阵,终是开口道:“您还想着那位‘老祖宗’啊。” 姜敏没有出声。 陈桦道:“我是不会再去念过去那些虚恩了,都是假的。” 姜敏沉声道:“那是你。” “不光我。” 陈桦忽然挺直了要背,径直朝姜敏看去,认真地说道,“尚仪也不该念,什么子嗣儿孙,都是荒唐梦,一朝断了根,就不该想什么天伦,把底下骗得那般苦,当真有了事,还不是急吼吼地扔儿子孙子出去送死。我看清楚了,从此不信他们,也不怕他们了。” 姜敏沉默了一阵,方道:“李鱼和云轻的事……。” 陈桦打断她道:“我不明白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且我人胆怯,也不敢问,不敢为李鱼叫冤。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督主和婉姑姑,云轻现在也和李鱼一样,都在地底下躺着。” 姜敏听完这番话,张口无声,喉中甚至有些哽咽。 她抬头朝端门上看去。 端门上正在换值。 天际发白,朝阳逐渐冒出头来,暖光照雪,满地辉煌。 板子房的门被打开,雪光扑入,邓瑛不得已抬起手去挡,一个人影适时挡在门前,其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不必押他,让他自己走。”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站在外面的金吾卫和明甲军都照着他的话,朝后退了一步。 那人走近室内,光一下子从他身上退去,邓瑛看清了他的面容,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手躬身向他揖礼。 “张大人。” 张洛走到他面前,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桌案上,拱手也回了一个礼,随后直身系刀,声音惯常冰冷,“走。” 邓瑛顺从地走出板房,旭日已在望,张洛令他站着等一等。 不一会儿,侧面的板子房开了门,司礼监的一众人也被带了出来。 他们都受过刑,有的人根本走不得路,被锦衣卫的力士拖拽着,踉跄地朝金水桥走去,何怡贤年迈无力,几乎被一路拖行,脚上的刑具划拉过雪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邓瑛虽然也身着囚服,但衣衫完好,整洁干净。 张洛等人走在离开三尺之远的地方,迁就他的步伐,没有喝斥也没有催促。 邓瑛没有看何怡贤,他迎着耀眼的日光抬起头,朝太和殿上望去。 白玉栏杆下的石雕龙头被擦拭很干净,千龙仰首,回望这个身着囚衣的修建者。 邓瑛的面上不禁挂上了一丝笑容。 在他人生的低谷之中,却没有人侮辱他,不论是齐淮阳还是张洛,这些掌管着大明刑律的人,都在自己的力及之处,关照着他的尊严。 寒冬寂静无边,然而无数细微的福报却从四面八方向他行来。 老师的不舍,挚友的情谊,对手的敬意,都令他由衷地开怀。 当然还有他的杨婉…… 她穿着一身素孝,站在月台下面,偷偷地松开了交握在腹前的手,冲着她轻轻摇晃,待他走近了,才又重新端身立好,含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苹果和橘子都吃了吗?” “吃了。” “邓瑛。” 张洛的声音打断邓瑛的话。 邓瑛垂头止住了声音。 张洛转身朝杨婉走近了一步,正声道:“不得在殿外与犯人交谈。” “是。那我可以跟张大人说几句话吗?” 张洛怔了怔,声音明显低了三分,“说。” 杨婉朝后退了一步,向张洛认真地行了一个女礼。 “做什么。” 杨婉直起身,“谢大人让他自己走这一条路。” 张洛摁住刀柄,侧头避开杨婉的目光,“《明律》有‘悯囚’一项,他无反抗之意,本就不必行纽。” “嗯。” 杨婉点了点头,“杨婉受教。” 张洛不再说话,转身正要走。 却听杨婉唤他:“张大人,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愕然,回头道:“你问我什么?” “我想送礼给你。” 她直言不讳,“但我猜,若是给张大人送其他的东西,会被大人治‘行贿’之罪,所以我给大人买水果吃吧。” 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本能地要拒绝她,但他明明张开了口,该说的话却半天没能说出来。 “邓瑛。” 他转过身,邓瑛有些错愕,但还是应了一声: “在。” “你吃橘子还是苹果。” 他莫名地反问邓瑛。 “苹果。” “哦。” 张洛顿了顿,对杨婉道:“要橘子。” 杨婉点头道:“好,我明日就托哥哥,送到张大人府上。” 刚说完,金水桥下传来了鸣鞭的声,易琅的仪仗行来,西面的会极门也开了,众阁臣并大理寺卿,左右都御史等人在门前整肃衣冠,跨门朝太和殿而来。杨婉转身走向易琅的仪仗,张洛等人接伏身跪迎。 易琅升殿落坐,传请两宫入殿。 张洛站起身,只余邓瑛与司礼监众宦下跪。 不多时,两宫亦升殿,清蒙由丹陛上奔下,传话道:“召诸臣并司礼监上殿。” 第141章 寒江渡雪(三) 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和金台大议不同,次此太和殿面讯,并没有召朝京官入宫,只有内阁的几位辅臣,并三司首官在班。殿内的御座后也没有悬帘帐,太后身着常服坐于易琅右首,皇后面色憔悴,虽已十分装扮,却仍遮不住面上的病色。她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直到听到殿外传来镣铐拖曳的声音,才慢慢地抬了眼。 何怡贤等人被押解入殿,匍匐在龙首香炉下面。 何怡贤跪不起来,锦衣卫只好将他的上半身架起。他的牙齿因刑讯而落了几颗,额头青肿,囚衣褴褛,手臂无力地耷在锦衣卫的手上。 看见太后只是苦笑着喘咳了几声,什么都没有说,反是他身后的胡襄,朝前膝行了几步,伏在何怡贤身旁,惨唤了一声,“老娘娘啊……”说完便端着镣铐低头呜咽起来。 “行了,像什么样子。” 太后轻斥了他一声,抬起手,示意锦衣卫退下,摇头叹了一声,对白玉阳道:“是这些奴婢不肯招认?你们动了刑。” 白玉阳回道:“是,臣等曾依律刑讯。” “他们认罪了吗?” 白玉阳道:“胡襄等人已认罪,何怡贤几次翻供,其言已无可信之处。” 太后看了邓瑛一眼,“此人呢。” “邓瑛……” 白玉阳顿了顿,“此人三次堂审,皆不改供,三司的审官认为,其供词可信,遂未动刑。” 太后皱了皱眉,“他们犯了大罪,你们按律处置,这到也没什么。只不过……” 太后指向何怡贤,“他们这些人里头,有些人是跟着伺候过先帝的,先帝魂犹未远,即便是死罪,处置之前,你们也不该让他们太难看了。” 白玉阳与杨伦相视一眼,都没有应话。 贞宁帝在位时,即便言官上奏弹劾地方任上的宦官,也不会由地方司法审理,大多要由锦衣卫押解进京,交镇抚司问罪,这也就是所谓的‘皇室家务事’。金台大议那一日,朝京官皆在,迫于群臣的压力,太后也不得不同意庭杖。但那也是内廷主子对奴婢的处置,和刑部的刑讯是不一样的。 杨婉那一个‘刑案和宫廷秘辛的界限是否清晰’的问题,正是点在此要害之处。 此时众官都不好说话。 杨伦看易琅正看着自己,便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易琅随即站起身,转向太后道:“祖母,他们犯的是伤及国本大罪,功不抵罪,不能讲情。” 太后听后,并没有驳易琅的话,也没让白玉阳再回话,倚身道:“既如此,哀家就不多言了,皇帝问吧。” 太后的话音刚落,何怡贤忽然呕心呕肺地咳起来,在场的官员都侧目朝他看去。他咳得眼底充血,浑身抖耸,若不是被人架着,恐怕早已扑摔在地。 锦衣卫将他下巴掰起,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的咳声。他自己又张合着嘴缓了好一阵,才抬起头,喑哑地吐出省来。 “老娘娘,您问吧……您问奴婢还能说几句,奴婢老了,棒子一挨上身就怕了,人叫说什么,就得说什么,您是老菩萨,您坐在奴婢面前,奴婢……心里头,没那么怕…” 太后并没驳他的请,平声道: “讲吧,哀家和皇帝一道听着。” 何怡贤挣扎着朝前跪行了几步,仰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是您亲自挑给主子的奴婢,服侍先帝几十年,主子的心,比奴婢命都重要,奴婢怎么可能伪造遗诏,违逆主子……” 他说着朝杨伦等人看去,“真正伪造遗诏的,是内阁!” “住口!” 白玉阳斥道:“你在三司堂审上已经认罪,怎敢在殿上再狡!” 何怡贤苦笑了一声,“奴婢是怎么认的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