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77节
邓瑛低头,见自己的脚腕上松松地裹着一张绢子,他忙坐起身将它摘下来。 丝绸质地,暗绣芙蓉,带着淡淡的女香,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邓瑛穿鞋刚要下地,便见杨婉端着两碗面狼狈地跑进来,跺下碗后,急忙忙将两只手捏到了耳垂上,“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邓瑛见此,顾不上穿鞋,赤脚走到杨婉身边 ,“我看看。” 杨婉呲着牙道:“没有烫着。” 一边说一边摊开手,“看看,就有点红了。” 说完又低下头看着邓瑛踩在地上的脚,“你就这样踩地上啊?” “哦……” 邓瑛有些尴尬,“我马上穿上。” 杨婉扶着桌面坐下,“穿好了来吃面。” 她说着弯腰闻了闻汤气,“我还是做这个厉害。” 邓瑛一面穿鞋,一面看她。 她今日穿着掌籍的宫服,也像李鱼一样,绑着大袖, 妆容精致,然而因为伤还没有痊愈,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她见邓瑛看着她,便翻了翻邓瑛的面,“快一点,要坨了。” 邓瑛坐在榻边穿上鞋,在门前的盆架边洗净手,走到桌边坐下,接过杨婉手里的筷子,将面挑起来翻了一圈。底下的葱花被搅了上来,漂在浮着猪油花汤面上,铺面而来一阵清香。 “香吧。” “香,好久没有吃上了。” 杨婉托着腮看向他,“我不来,你今晚就不吃东西了?” “嗯。” 邓瑛吃着面,鼻腔里诚恳地应了一声,忽又觉得答得不对,忙放下筷子改口道:“不是,我会吃。” 杨婉倒是没揭穿他,小心地端起面,喝了一口面汤,“明日行刑,你会在吗?” 邓瑛咬着面摇了摇头,“我让覃闻德去了。” “哦。” 杨婉挑起一筷面,却没往嘴里送。 邓瑛抬头看向她,“你要去吗?” “是,六局都在,我也要去。” “要不我……” “不用邓瑛。” 杨婉挽了挽耳发,低头吃了一口面,轻声道:“放心,我不是那个闻到血腥味就会吐的人了。而且……” 她说着顿了顿,和着碗里的面,沉声道:“我再也不会吐了。” 说完,又夹了一大口面送入口中。 “婉婉。” “嗯?” 邓瑛将手臂叠在桌上,起了一个杨婉没有想到的话头。 “我想……买一处外宅。” “为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想敛什么私财。房子不用太大,有个一进的院落就好,新旧不论,我自己能动一些手。我想买了……把它放那儿。” 杨婉停下筷子,“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邓瑛垂下头,没有对杨婉说实话。 他怕什么呢?他怕像郑月嘉一样,什么都不能给宁妃留下。 所以他想给杨婉留一处房子,这对他来说是最容易,也是最在行的。 庭院他自己可以设计修建,箱奁柜屉也可以亲手造。 不管杨婉以后有没有自己的家,都可以偶尔去看看,就像去看他一样。 那间房子就像是没有经受过这一切的邓瑛。 不曾受刑,没有做厂督,没有什么罪名,就是修了很多房子的一个年轻人,可堪怀念。 “干嘛不说话。” 杨婉的目光有些担忧。 邓瑛收回思绪,笑着抬起手,拈掉她嘴边沾着的葱花。 “我没有后代,也没有亲人了,但也得有家吧,万一以后我老了,陛下肯开恩,赦我出宫,那我也有一个地方住着。” 杨婉听完点了点头,“那就买,找覃闻德他们替你相看去。” 邓瑛笑着看她,“婉婉喜欢哪里。” 杨婉还真是凝神想了一会,“广济寺附近最好,那里热闹,离哥哥家也近。” “好。” “欸……不行不行,那里的院子都贵得很。” “没有关系。朝西面的好吗?” “好啊,朝西暖和,你的脚怕冷,老了以后肯定更严重……” 她说起“老”这个字忽然哽咽。 诚然,杨婉也在悄悄地骗邓瑛。 史料记载,邓瑛被处死的时候仍然年轻,上苍并没有给他老去的资格。 “就要朝西面,定了。” 杨婉吞咽了一口,忍住喉咙里的酸热,“冬季的时候,我们挂特别厚的棉帘子,我还可以给你做脚腕的暖套子。” 邓瑛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会做吗?” “学啊。” 杨婉抿着唇,“又不难,而且,我手笨,但你厉害啊,我还可以给你画图纸,让你给我造箱子,柜子什么的,还有,院子里还能扎个秋千,秋千你会扎吧。” “会。” “看吧,多好。” 她说着双手合十,尽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 邓瑛笑着看向她,“说得你要跟我一块住一样。” 杨婉道:“就是要跟你一块住。” 她说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转身吐了一口哽气 。 “邓瑛,你老了以后,肯定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小老头,家务活都做完,而且,估计还有点钱,我就每天闲着,跟着你到处吃吃喝喝,最多帮你剥几个坚果子。我跟你说,你必须老啊,我一定要看到你老了的样子。” “好。” 第70章 天翠如翡(七) 他无愧于大明皇长子这…… 两个人一道吃完面,邓瑛看了回时辰,起身站在门前穿袍。 杨婉也跟着站起身,“你这会儿要回厂衙吗?” “是。” 邓瑛低头系侧带,“要再见一面覃闻德。” “哦……是为了郑秉笔他们吗?” “嗯。” 他这么应了一声,杨婉也没再开口。 邓瑛系好衣带推开门,转身对杨婉道:“我今日夜里就在厂衙那边歇几个时辰,明日一早要去司礼监当值。你早些回去吧,看天……黄昏的时候要下雨。” “好,你去吧,我把碗收了就回去。” 邓瑛看了一眼桌面,“放着我明日收,你不要再沾水了。” 杨婉耸了耸肩,“让你包家务,又没说是现在。” 她说着摆了摆手,“去吧。” —— 邓瑛走后,杨婉收好碗筷关上门,独自一人沿着护城河往承乾宫走。 天果然渐渐阴了下来,河边的垂柳枝条婆娑,河面上的风带着冷气直往人衣袖里钻,杨婉加快了些步子,走到承乾宫时,却见宫门深闭。门前的内侍替她开了侧门,跟着她一面朝里走一面道:“娘娘奉召去养心殿侍寝了,合玉姑娘也跟着去服侍了,我们看这天像是要下雨,这才提早关了门窗。” 杨婉站住脚步道:“今日侍寝么?” “哎哟,掌籍这说的,侍寝还分什么今日明日的,那都是恩典。” “娘娘信期不是还未过么。” 内侍道:“掌籍是在榻上养得久了不知道,娘娘昨儿就不见红了。今日召幸,是陛下跟前的人亲自来传的话,还不让我们这边拾掇,直接就接去了的。” 杨婉想起宁妃那句,“人非草木,总有不愿意去的地方。” 不禁抿住了唇。 “小殿下呢。” “小殿下温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