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胜文做令官了,她先低声问石秀:“是猜拳,还是猜谜?” “猜谜吧!” “那就拿笛子来!” “猜谜又叫商谜,花样繁多,先取笛子来,合唱一套‘贺圣朝’。”然后令官放下笛子发令,“今日猜谜,不许‘横下’,只许‘正猜’。” “横下”是许旁人代猜,“正猜”就非本人不可。杨雄对此道不在行,连连摇手:“不许‘横下’我不来!” “休得啰唣,乱了我的令,先罚酒!” “好厉害!”杨雄吐一吐舌头。 胜文不理他,转脸说道:“三郎,我出谜你猜:‘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猜一个字。” “只要你肯,”杨雄接口说道,“何愁‘两口不团圆’?” “又来乱我的令!这遭饶不得了,且罚一小盅,再犯罚大盅。” “说得是!”快活三笑道,“该罚。” 杨雄原自要讨酒,爽爽利利干了一杯,搔着头说:“偏偏是我猜得着的一个谜,却又给了别人。” 他猜得着,石秀却猜不着,老实说道:“我罚一杯!” “你细想去。真想不出再罚也不迟,我再说两句吧:‘重山复重山,重山向下悬。’” “令官不公!”杨雄又起哄了,“罚酒、罚酒。” “怎说我不公?先罚你,罚你侮辱长官。” “这令官好不讲理,真正叫人不服——” “休再啰唣!”胜文打断他的话说,“不然再罚你个咆哮公堂!” 杨雄原是有意逗闹,缩一缩脖,吐一吐舌头,轻声笑道:“好厉害!母大虫公堂,原告被告,一起吃得尸骨无存。”说着自己乖乖罚了杯酒。 大家都笑,“令官”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急忙掩口,那神情爽利而又妩媚,石秀看在眼里,心痒痒的,越发没心思去猜谜了。 “我还是罚一杯吧!”他歉意地说。 “也罢!”胜文答道,“罚酒过关。” “真没出息!”孙安娘笑他,“辜负了令官的美意,还该谢罪才是。”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石秀心里,借酒盖脸,真个举杯向胜文说道:“这玩意儿我不在行,休见气!” “我如何见气?休瞎说。”胜文是怕杨雄口没遮拦,又要出言恶谑,所以神色峻然,接着便很快地问孙安娘说:“该你了!” “我就猜石三郎未曾道破的这个谜,可使得?” “使得。” “是个‘用’字。” “原来是这个字!”石秀恍然大悟,“果然不错!上面是个‘田’字,下面是个‘川’字;又道是‘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原是六个‘口’相叠,两口已破,所以不团圆。” “你放心!”快活三笑道,“你与你那口子,在上面四口之中。”说着,便冲胜文只是笑。 “休笑!我出个谜,要你喝酒。”胜文有意为难他,朗声念道,“‘君实新来转一官。’打古人名一。” 这一说,快活三便攒眉搔头。“‘快活’不成了!”他说,“真难倒了我。” “何不‘问因’?”孙安娘提醒他说。 “对!”快活三问道,“君实何人?” “司马相公。” “司马相公!司马光?” “是。” “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 这下难倒了令官。胜文常奉征召,在国子监为太学生侑酒,听得几个文雅的谜在肚里,要谈出处,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她赋性极具机变,不慌不忙地答道:“古人就是古人,总不是大宋朝的人,三个字的名字,被你‘问因’,已揭破了两个字,再说实了朝代,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你,还省事些。” 言语灵便,声音又好听,如呖呖莺声般,着实教石秀倾倒,不由得便赞了声:“言之有理!” 快活三也不猜谜,只向杨雄笑道:“节级,今朝你我要醉得认不得家了。令官厉害,还有人帮腔,哪里弄得过他们?” “正是!”杨雄有了酒意,大声说道,“会偷荤的猫儿不叫,我兄弟平日老实,不道妇人面上另有一工。” 这话说得石秀心里不是味道,想起巧云那日勾引的光景,暗叫一声:“不好!莫非他这几天一向不常归家,是疑忌着我?果真如此,却须想法子明一明心迹才好。” 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胜文却又发了令官的威,连连催促:“休说那些不相干的话,白耽误工夫。快猜!” “猜嘛!”孙安娘推着快活三说,“三个字已经有了两个字了,只差一个字,好歹也撞着了它。” “我就来撞。”快活三说,“司马懿?” “不是。” “不是司马懿,必是他儿子司马师。” “也不是。” “怎说不是。‘君实新来转一官’,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就叫司马师。” 胜文笑了。“不曾听说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她摇摇头,“不通!” “你怎知道司马相公不曾拜过太师?”快活三振振有词,“当朝蔡太师,不是先拜相,后来拜了太师?” “是啊!”杨雄笑着学石秀的话,“言之有理。” 快活三紧接着说:“令官吃酒。” 金线、孙安娘和赛杨妃,嫉妒胜文的风头出得足,一齐附和:“吃酒、吃酒!” 于是一个捧杯,一个斟酒,一个便拉住胜文要灌她。胜文往旁边一闪,用力过猛,恰好倒入石秀怀中。 “妙啊!”杨雄拍手拍脚笑道,“原来令官不济事,官威扫地了!你们还不杀她的威风?”受了这句话的怂恿,赛杨妃第一个便上去揪住胜文。石秀起一只手去格,怕力道用得大了伤了赛杨妃,虚虚一拦不曾拦住,到底让那三个人强灌了胜文一杯酒才歇手。 这一顿闹,痛快淋漓、无不大悦,只有石秀与胜文感觉不同。石秀活到快三十岁,不曾在绮罗丛中、脂粉堆里打过滚,如今一个淡雅芳馨的美人,在他怀里被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半天,加以那三个雌儿的口脂发香、娇喘浪笑,间接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神魂颠倒,如醉如梦,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奇趣,好半天都还觉得此身如在云里雾里似的。 胜文羞又不是,恼又不是,心里乱糟糟的,偏生就记得石秀宽阔温暖的胸膛,却又恨他不帮自己的忙,若是他肯帮忙时,那么壮硕的胳膊,只伸出来一拦,十个赛杨妃这样的人也近不得身,灌不得自己的酒,想到这里,不由得便一面掠着散乱的鬓发,一面用眼角去瞟着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脸上,看见他那带些傻相稚气的笑容,就似见了婴儿扎手扎脚、牙牙笑语一般,一颗心便软了,一双眼便亮了,恨不得搂着他的脸,结结实实亲那么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过一阵,金线便对胜文说:“该孙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个谜,叫她也猜不着。” 这一说,才把胜文的心从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说:“你可讲道理?” “怎的不讲道理?” “若是讲道理,我揭了谜底,你自己说,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说将来听!” “什么司马懿、司马师?是司马迁!迁官的迁。” “好!”快活三脱口赞了一声,却又笑道,“你的谜不坏,我猜得也不错。” “什么不错?一个盒子一个盖,我的对了,你的就错了,快快罚酒!” 一个不肯受罚,一个非罚不可,少不得石秀说好做歹,叫胜文得意了才罢。 就这样闹到起更时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东,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杨雄不愿回家,到金线家宿;孙安娘与快活三一起;还剩下三个人,赛杨妃自知没份,自己知趣,说是东边小阁子里还有熟客的番,道声谢先自走了。余下便是石秀和胜文一对。 “走嘛!”金线半搀半倚地从杨雄肩上探出头来说,“三郎,你还等什么?” 石秀颇为作难,实在也舍不得胜文,而且都是双双对对,单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话,思量着还该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说,“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线家。”杨雄也说,“离胜文那里也近。” 大家都催,只有胜文不作声,双眼脉脉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踌躇了一会儿,等金线来拖时,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与胜文说句话。” “好、好!先让他们说句体己话。”杨雄醉眼迷离地说,“我们先到廊下去等。” 于是那两对偎依着,脚步歪斜地出了阁子。石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搓着手发窘。 “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胜文抬眼看着他,轻声催问。 “说出来怕你着恼。” “你看错了!我不是那爱使小性子的人。”胜文又说,“不管怎样,总是初见,如何为一句话恼你?你说!” “果真不恼,我就说: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 “我道是什么话?”胜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态,“你不说也不要紧。”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说?” “我原知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胜文把脸偏了过去,“本是逢场作戏,何苦牵丝扳藤扯不断?” 不用拿她的话去辨辨味,只听她那幽怨的声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难受。其实他也难过,但自觉男子汉不宜说那些娘娘腔的话,所以仍旧只能跟她讲道理。 “我决不是怕你牵缠,说实话,我倒也愿意让你缠。不过我石三一生说话算话,今天杨节级家做佛事,我答应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现在焰口快散场了,我要赶回去料理。” “这话骗哪个?”胜文冷笑道,“撒谎撒不圆,不如免开尊口。” 说石秀撒谎,他最受不得。“我平生不说谎话!”他气急道,“不信你去问。” “去问哪个?问杨节级?”胜文讥嘲地说,“杨节级回我一口:啊!我家做佛事?我倒不晓得。” “他怎么不晓得?晓得!” “既然晓得,如何家里做佛事,他自己在外头吃花酒?” “其中有个道理,你听我说——” “你不须说。”胜文抢过他的话来,“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还亲,所以不叫杨节级回家照看,却少不得你。” 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难以招架,看来讲理讲不通,还须另想别法;正在踌躇无计之时,金线却又掀帘探头来张望,虽未开口,催促之意显然,石秀为脱眼前困境,只好先许下一个心愿再说。 “胜文!”他指着自己胸脯当中说,“我的良心在这里,说话从无虚假,我明日必来看你。” 胜文阅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朴实淳厚,不是那等久历欢场、日夜在三瓦两舍中讨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头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说那些气话,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执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强将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恼,一双脚到底长在人家身下,说不来就不来,又无奈其何。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顺风旗不宜扯得太足,决定先放他一马。“俗语道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她幽幽地做出自语的神态,“只看各人良心。” 这一说,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来!”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来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只温软的手掩到他嘴上,接着是似嗔似怨地抛过来的一个白眼:“无端端赌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么!” 石秀趁势捏着她的手亲着,愉悦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还赌咒,赌个比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胜文着急地说,“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说着,使劲夺开了手,却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尘,理理皱了的衣襟,然后推着他说:“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话。” “我是记在心里,只怕明日‘上庙不见土地’。”石秀此时情热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胜文一听如此说,神色便严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说,“你既如此说,我们订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别人,留下屋子专等你。你说,是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午后。” “不管你什么时候!”胜文摇摇头,是自觉多此一问的神情,“我总归等就是。” 石秀还想说什么,杨雄却不耐烦了,在外面大声问道:“怎的?说不完的话!” “来了,来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胜文的手,四目相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到得家时,瑜伽焰口正放得热闹。海和尚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谓“召请”。两旁僧众,击磬鸣鼓,齐念经文——这卷经相传出自苏东坡的手笔,怜悯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怀才不遇,客死异乡;或者兰闺弱质,受屈轻生,特地“召请”布食,广结善缘,四六韵文,辞藻极美。海和尚生来一副极亮极透的嗓子,为了帘下裙钗,格外抖擞精神,梵音高唱,着实有个听头,连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脚。 “召请”已毕,歇一歇便该追荐“昭穆宗亲”。左昭右穆,就在店堂两厢设了供桌,香烛蔬果早已安设停当。石秀看看没他的事,便悄悄走了开去。 先到潘公那里,只听鼾声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济,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惊动他,由廊下绕到后面厨房,只见迎儿在料理斋食,火工道人帮她烧火,两个人正在说笑,看石秀进来,便都不言语了。 “佛事快散场了吗?” “还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当他是潘家的亲人,“府上的生活与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尽心,要多念几卷经。” “噢。”石秀好奇地问,“你寺里大和尚年轻得很,与别处不同。别处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浅,不在年纪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爱徒,秘传心法,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聪明能干,各处都结了缘分,以故十方护法都信任他,才得当了本寺的方丈。” “原来如此!”石秀检点了各处,向迎儿说一句:“火烛多小心。”便又出了厨房,来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荐,但见巧云梳得好亮的头,簪一根银簪子,插一朵白栀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净,正与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时,两个人都双双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杂不分,也还不足为奇,奇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转了脸,对看了看,才又转过头去。 虽是极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里惊疑不迭,却又自责,哪里就是有意思了,只为对巧云有了成见,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抛却了这个念头:莫冤枉好人! 尽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云以“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须与法师同礼参拜,不得错前落后。这礼节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顾,少不得顾盼之间眉挑目语。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签子,打着了前面和尚的光郎头;打“照面铛子”的,向里的小椎打着了自己的下巴。巧云看得发噱,差点忍不住笑。 石秀哪里笑得出,心中只是骂:“贼秃可恨!”想起在金陵大丛林中所见的戒律森严、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来,拿大耳刮子打他,问他个玷辱佛门的罪名。 看着生气,石秀只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发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发觉众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毕,既然受托照看,少不得要到场看个分明。于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见帐幔法器俱已收入经担,和尚们正坐在拉开的桌子旁吃消夜。巧云亲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谢:“师兄辛苦!” “应该、应该!”海和尚双手合十,打个问讯,然后来接她手中的碗。 “师兄拿好了,烫!” “不碍、不碍,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海和尚借着接碗的势子,顺便就来捏她的手。巧云当着好多和尚在一起,觉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缩手,就这错失之际,粥碗落空,泼了一地的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巧云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想叫迎儿来收拾,旋转身来,恰好看到石秀双目如炬,直盯着看,不由得就把头一低。 “嫂嫂!我来接待。” “是!”巧云正好借这台阶下,“原是想请叔叔来陪大和尚,觅人不见,想是睡了,不敢惊动,如今偏劳叔叔。” “是了,都交与我,嫂嫂请进去。” “ 钱还不曾开发。”巧云说道,“我叫迎儿送出来。” 说着,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来施个礼,大声说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见过这等的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悦,但看石秀体魄魁伟,昂然直立,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握着拳,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动武似的,赶快知趣赔笑。“石施主说得是。”他放下筷子,“我们告辞。”“等拿了 钱走。” 钱每人五百钱,海和尚是法师,照例加倍,称为“双 ”。石秀从迎儿手里接过钱来,拢总致送,亦无别话。送了和尚出门,顺手关上排门,仍旧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却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时刻,才得蒙眬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时,梦中惊醒,听潘公在窗外喊,“怎的这时候还不起身?” 石秀懒得作答,爬起身来开了门,日光刺眼,兼以平时从未睡到这时候过,只觉头眩目涩,十分难受,便又缩了进去,在门边一张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进来,忧虑地问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么?石秀不便直说宵来的光景,心绪不宁,终夜失眠,只不再作声,那就越发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时还不见你回来。”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脸色,声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里?你的气色不好,莫不是在外头与人淘气?” 淘气是在家里,不在外头。这话也不便说,也不耐烦想两句话哄老人家,只这样答道:“不要紧!容我静一静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见此光景,只得由他,不过明日要开门做生意,却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罢,”他说,“索性你再歇一日,我们后天开门。等我去通知伙计、徒弟,教他们明朝不要来。” 石秀脑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来生意要紧、不必再歇时,欲待拦阻,潘公已走得远远的了。 须臾回家,老人家又走来觅石秀。“三郎!”他说,“这几天吃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与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听书,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说到消遣,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说了话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听书免了,我还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欢,随他做什么都可以,因而连连答说:“都随你,都随你!” 于是跟巧云说了去处,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极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将精致肴馔送了来,不必问价。为此破费,却令石秀异常不安,同时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着坐了好些时候。 分手之际,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便说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稳,放心不下,扶持着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赶到胜文那里。 尽管他三脚并作两步,一路半跳半奔赶到胜文那里,依旧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着屋子在等。别处都有客在高声谈笑,独她那里,湘帘半卷,炉烟袅袅,静无人声。听得传报:“石三郎来了!”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双目惺忪,右颊上一片淡红颜色,不是胭脂,是龙须草席上压出来的红晕。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既然吃酒,怎不带了这里来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谨厚的老人家,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不然就是带坏了‘良家父老’。” 胜文笑了。“亏你想得出。也罢,”她说,“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 说到这里,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进来说道:“干娘来了!” 那是胜文的假母,脸上皱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却极其挺括,花白头发梳得极光,是娼门中鸨儿那种特有的韵致。语言也不俗气,请教了姓名籍贯,敷衍了几句,随即道声:“请宽坐!”转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阳逼了进来,燠热难耐。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道:“这里坐不得了!跟我来。” 出了腰门,便是后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赞声:“好!” 胜文听这一声,脸有得色:“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儿!” 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人生得极乖觉,正捧了一床凉席、拿着两把扇子随后而来,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先就说道:“石三郎酒还不曾醒,先点茶吃果子,随后摆酒,我都告诉厨房里了。” “好!”石秀又赞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好玲珑的小人儿。” 燕儿笑着避开去,奔上凉亭,铺好席子,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便又问道:“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 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哟!”他失声说道,“来得匆忙,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 “不须你约。”胜文答道,“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说了的,傍晚再来。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说。” 燕儿应声去了,石秀便盘膝坐了下来,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但见又有两个粗使的丫头,取来了靠枕、矮几、茶汤、莲藕,一一安设停当。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下,伸出与莲藕同色的双臂,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尝经历过这种温柔乡中的生涯,顿觉愁怀一去,心里在想:俗语道得好,既来之,则安之。难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说。 就这一转念间,心思便放开了,握着胜文的手说:“你是哪里人?” “你听我的口音。” “河东?” “河东蒲州。” “怎的到了这里?”石秀说道,“河东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 “遭难?”石秀关切地问,“你是遭难流落在这里?什么难?” 胜文不响,双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边,越显得楚楚可怜。 “是我不好。”石秀微觉心疼,“不该勾起你的心事。” 这一说,却令胜文感动,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温柔体贴,于是答道:“说说也不妨。别人不信,你不会似门缝里看人。我跟你实说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怪不得!”石秀连连点头,“我就看你与众不同。” “怎的与众不同?”胜文灼灼双眼逼视着他。 “是那种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胜文淡淡一笑——笑容虽淡,却非敷衍,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种喜悦。 “不过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没有再说出来,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出来的话: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的沦入娼门?“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胜文停了停又说:“话说来极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之,怨我爹太老实。我爹做过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说着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愿意再谈,还是有难言之隐。 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虚语。她的父亲是个推官,掌理一县刑名,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脑病。平时与常人无异,等一发作便糊涂了,最坏的是,发作之先毫无异象;发作之时,旁人亦难察觉,只看他神态如常,谁知是非不辨。 就为了这个脑病,被一名书办看出可乘之机。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开后门放jian夫进门,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也怪做媳妇的欠思量,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细心窥伺,果然有此丑闻。 做儿子的心里自然难过,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几次想劝,就是到了跟前,开不得口。白日里茶饭无心,夜来长吁短叹,一夜睁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劝。哪里劝得过来?有一日清晨醒来,做妻子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四处寻觅,踪迹杳然,最后在枕头下寻出一张纸来,写得八个字:“家丑难堪,唯有远遁。” 儿媳妇便哭了。婆婆赶了来一看,“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跟jian夫商量,看看纸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先告状,硬说儿媳妇不规矩,把儿子气走了。 案子归那书办承办,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禀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妇来,下在女监里等机会。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知道机会来了,当时抱牍上堂,立传原告,现提被告,上得堂上,仅由那书办摆布,判了儿媳妇不守妇道,笞背五十,交官媒发配。 这是何等冤屈!儿媳妇觑人不防,一索子吊死了,娘家为她申冤,上京击“登闻鼓”鸣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如何如何过付,指明时日地点,真个凿凿有据。 “这就不对了!”听到这里,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里就好诬告?” “唉!”胜文长叹一声,“害就害在我爹那个毛病上头,当时支支吾吾,辩不清楚,看去是情虚的模样,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有这等事!”石秀替她难过,浓眉拧成个结,捏紧了手问,“后来呢?” “那还用说?自然下在监里。”胜文惨然答道,“为这场官司,上下打点,连我娘头上的一根玉簪子都卖掉了。” “真正是无妄之灾!” “灾难不过刚刚起头。”胜文接着说道,“我爹又气又急又悔,在监里得了场病。那地方好人都难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过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结——” “谁说的?人死了,还得追赃。一钱逼死英雄汉,孤儿寡妇哪个看顾?亲戚故旧,挨家磕头也磕不出二百两银子。” “那,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胜文双目含泪,容颜惨淡地说,“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时的办法。” 石秀明白了。无钱完赃,妻孥抵罪。胜文当了官妓,便是这等来的。 “你不要难过!”石秀只好这样劝她,“人走运气马走膘,有坏运就有好运。你坏运走过,该走好运了!” “有一两个也是这等说。只是我不明白,落到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运?”胜文又说,“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莫非还能够回到树枝上,开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爱惜的人,捡了这朵花回去,清水供养,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里?”胜文很快地接口,“官妓脱籍,不是等闲能够。就算能够,又哪里去倚靠得着一个知心着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动,抬眼看时,胜文悄然凝睇,眼中仿佛有无数衷曲要诉,那颗心越发热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转念想到自己,不过帮衬潘公,做个寻常买卖,寄人篱下,聊以糊口,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自己浇了自己一头的冷水,不由得便把头低了下去。 看这光景,胜文不便再说——再说也没机会,小侍儿领着杨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来寻我?”杨雄问道,“在哪里吃酒来?”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说是这两天吃斋吃得刮心剔肚般难熬,一定邀到王六那里,大鱼大rou修了五脏庙。”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胜文这才知道石秀昨天说的都非虚语。看来倒真是个至诚君子! “这里倒风凉!”杨雄看了看周围,兴致来了,“今日十六,月亮还是好的,就这里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 快活三无处去觅,金线却近在咫尺。她这天也不供番,一唤即至,欢然共饮,到月上东山,清风徐来,意兴更豪。 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头。就在潘公与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穿一领簇新的玄绸海青,雪白的竹布袜子,踏一只皮襻凉鞋,头皮青青,红光满面,甩着袖子,潇潇洒洒地来到潘家敲门。 应门的是迎儿,开出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是海师父。”她到底还年轻,未经世故,心思老实,“潘公不在家,与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无男子,不便应接。海和尚却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说,“我便见你家大娘子。迎儿,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师父不是报恩寺方丈?”迎儿诧异地问。 “不错,我是报恩寺方丈,不过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来听说过,我不曾出家的那时节,拜在潘公膝下,认作义子。”海和尚问,“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该如何称呼?” 迎儿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听潘公说过,有这等一个义子,看他年纪要比大娘子大上两三岁,那自然是:“兄妹相称!” “可不是兄妹相称!”海和尚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约指,塞到迎儿手里,“送你玩!别人问起,休说是我送的。” 迎儿又惊又喜,但到底还胆小。“海师父,我不要!”她把银约指递了回去。 “为何不要?” “不能与人说,便不好戴,戴出来便有人问——第一个就是我家大娘子,她问起来,我怎么说?”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说明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你家大娘子的赏赐。” “你如真的这等说,我就谢谢了。”说着,迎儿把海和尚接了进来,关上大门,径奔后院通报。 潘巧云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之际,听得迎儿一说,心里在想:这倒真巧了!想着曹cao,曹cao就到。只是他的来意如何,却费猜疑。 且不管它,见了面再说,于是先吩咐:“你请海师父进来待茶。” 等海和尚进了后院,她却迟迟不出,对镜理妆,打扮得整整齐齐方肯出见。 这天佛事已过,无须淡妆,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见,头顶上仿佛觉得轰的一声魂灵出窍了。 有迎儿在旁边,巧云自须顾忌,敛尽笑容,庄肃下拜。“昨日师兄辛苦!”她说,“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说、好说!”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该谦虚几句,“昨日多蒙贤妹款待,厚赐 钱,真正受之有愧。” “师兄说哪里话!我还觉得不成敬意,容有机会,另外补报。” 海和尚脑筋灵活,能说会道,赶紧接着她的话说:“补报不敢当,如今倒有个做功德的机会,特来与贤妹说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个漏洞,等巧云来提,语言交谈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着嗔道:“你这位师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还不曾说与我知,却如何问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凿了个爆栗,“我自觉平日说话,也还清楚,怎得今日在贤妹面前,便这等颠三倒四?”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巧云听出因头,不愿迎儿在面前,便看看她说:“有今日新做的素馅馒头,装一盘来待客。” 迎儿自是依言行事。巧云与海和尚却都拿眼盯着她的背影,眼看她进入厨下才扭过脸来,倒像迎儿会躲在什么地方窥探,不是这样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于是,巧云瞟着海和尚说:“在我这里,语言须谨慎些,休当迎儿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个银约指的事,顺便告诉了巧云,接着又说,“驭下宜宽,才有知心着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劝巧云收服了迎儿。她懂他的话,但觉得一时还理会不到此,姑且撇开,重拾中断的话题:“师兄!到底是何功德?” “这场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擞地说,“报恩寺要启建一坛‘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 语声未毕,巧云先就高兴了。这个道场俗名“打水陆”,七昼夜的法事,焚种种香,燃种种灯,供种种精妙饮食,设种种花幡宝盖,数百名僧众,唪经施法,最热闹好看不过。所以她失声打断了海和尚的话说:“哟!报恩寺有这等场面!” “也是因缘凑巧。贤妹,你听我说。” 原是要找话来说,才坐得久,海和尚便从“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缘起说起。起自饿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位高年异僧,说的是:“欲救群灵之苦,莫过于水陆大斋。”梁武帝醒来记梦,历历在眼,便下诏敕高僧志公和尚,创建水陆斋法,相传至今。 “做道场功德,是一心奉请十方法界的圣凡,齐降法筵,虔心供养。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响斯应。”海和尚接着说这一坛水陆的斋主,“建一坛水陆道场,事非轻易,东村赵秀才纠合了几位亲友,凑集份子,央人与我来说,我已许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贤妹不妨也做一场延生荐亡的功德?” “再好不过。我娘生我时难产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经忏。不知可能在这场水陆道场中超度?” “怎么不能?”海和尚合十说道,“但等功德圆满,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净土。” “只是——”巧云欲语又止地,一双凤眼悄然低垂,心里在做盘算。 “贤妹!”海和尚异常关切地问,“怎的变了主意?此是难得的机会,不是银钱花费上的事,延请数百位僧众,非同小可。错过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胜会?” “实不相瞒。”巧云答道,“师兄说不是银钱上的事,我倒是正为此要做个打算。也知打水陆的花费极大,只怕力量够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于她这两句话,变得轻松了。“我道是什么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说,“这上头,贤妹不须费心。” “怎的不要费心?数家合建,费用公摊。再说,自己不尽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这却是实在话。不过,费用虽说公摊,账却由我开。一坛水陆道场,总得用到五百两银子,十份派,每份五十两银子,贤妹只出十两银子就是。” “何以我独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话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情分不同嘛!” 巧云顿时脸泛红晕,微微嗔道:“说话又是颠三倒四了。” “这句话不颠倒。贤妹想想,你我是何称呼?情分自然不同。” “虽然如此,也只好摆在心里。” 海和尚深深会意,连连点头,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与贤妹的情分,彼此摆在心里。” 等迎儿将一碟炸好了的素馅馒头送了来时,少不得有一番谦让。巧云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亲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却是亲切,兴致一好,胃口大开,把一碟馒头吃得精光。 看看时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来撞着了有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巧云着迎儿送出大门,自己在中门边痴痴地凝视,等海和尚正要出门时,她忽又喊道:“师兄,请留步!” 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将军令,忙不迭地转身回来,十分关切地问:“贤妹,可是还有话?” “是啊!”巧云这样回答——其实无话,只是情不自禁地失声一喊,但不能不这么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话来说。 这句话,自须有不能不把他叫回来的理由,急切间却想不起来,悄然凝睇,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的。这便叫海和尚的绮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贤妹!”他碍着迎儿,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必烦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这话却又教她一阵咀嚼,也是碍着迎儿,不能多说,顺口答道:“我还有话。” “那就请吩咐。” 这下,巧云想起一件事。“师兄,你再请坐一坐。”她说,“我有东西让你带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连声地答应。 于是一个进入自己卧房,一个又在客堂中落座——心里好生欢喜,猜想着巧云必有切身体己之物相赠,不是日常所用的罗帕香囊,便是铰下来的头发。虽无私情,已有表记,有此表记,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里打坐无聊,尽有东西好想了。 果然是块罗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着的一块银子。“师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尽。”她把银子捧在手掌心里,“这十两银子的份金,就请师兄带了去。” “忙什么?你先收着。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贤妹垫上,也不要紧。” “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师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说着,巧云将一块银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势将手一缩,袖里另有乾坤,将巧云那只温软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云不曾想到有此亲近的意外机缘,心里怦怦地跳,却也有些着急,因为被迎儿发觉了,不好看相,便将手一夺,海和尚不敢硬拉,让她退出手来。他只觉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两银子丢在那里。 等有些丧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只是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看不见迎儿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来不来家吃饭,可要预备?” 听这一说,巧云才讶然发现,不知不觉地已暮霭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儿的话,没好气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随他回来不回来。” 迎儿不响,心里却在猜疑:巧云从前对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却视作眼中钉,莫非是为了海和尚的缘故?想想又不对,倒像是先恼了石秀,才对海和尚好了起来的。接下来便拿石秀与海和尚比较,恰好是两个人。 迎儿想到便说:“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师父般讨人欢喜便好了。” 听得这话,巧云一惊,当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头,沉住气答道:“我不懂你的话,什么讨人欢喜?” “我是说石三郎脾气太倔,不如海师父随和。” 这话也还罢了。“原是!”她说,“为人总要随和,才有人缘。”接着她便笼络迎儿:“海师父也夸赞你,说你肯听话,不多嘴。你若是时常这等时,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怎么说,我怎么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兴。来!” 巧云将迎儿带入卧房,搬开了箱子,取出匹头,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做夹袄穿。目迷五色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花的,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 迎儿谢了又谢,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出门时,巧云喊住了她问:“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你怎么说?” 迎儿想了想答道:“我只说:坐一坐就走了。说些什么,我不曾听见。” “对!就是这么说。”巧云背转身去,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你只记住那六个字:肯听话,不多嘴。有何言语落入耳中,只当不曾听见。” “我知道。”迎儿说,“我什么都不曾听见,什么都不曾看见。” 迎儿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证据——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起了床,残醉犹在,兀自觉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要女儿nongnong地做了碗酸笋腐皮汤,喝完了精神好些,便问迎儿:“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可是他来过了?” “是的。” “他来做甚?” “不晓得。”迎儿答道,“须问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 “你老人家在做梦。”迎儿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热,说要赶回寺里做功课,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等说,必是有句要紧话,赶了来说,说完就走。”潘公又说,“你唤你大娘子来,等我问她。” 巧云是吃了晚饭,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儿隔窗说了经过,她在里面答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我抹干了身子,自然会去。” 巧云抹干身子,洗头发,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子扇,扇干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潘公等得不耐烦,倒又出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 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靠在一张竹榻上,仰望苍穹,看星星眨眼,凉快倒凉快、逍遥,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细细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 巧云在想,人生在世,究竟为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有吃厌的时候;锦绣绫罗,不能穿了给镜子看;高楼大厦一个住,不寂寞煞?说来说去,成双作对最好。若得个情深意厚、温柔体贴的人相伴,粗茶淡饭,亦自有味;布衣荆钗,也能委屈;茅庐风雨,自有人挡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宫六院的“娘娘”。像自己总还有希冀,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深宫里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却又不是孙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露。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子,怎样过法。 这样想着,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头皮青青、唇红齿白的一条影子,就如一把钩子似的,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 “女儿!” 虽是极熟的声音,巧云却吓一大跳,定定神说:“爹还不曾睡?” “白昼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问道, “海和尚来过了?” “噢!”巧云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有件好事。报恩寺要打一坛水陆……”接着,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问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想想又惭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记问起。不过,与潘公却不便实说,好在这也容易搪塞。 “日子还不曾定。”她这样答道,“等定了再来通知。” “只怕还有些日子。”潘公倒体谅,“打一坛水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