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历史小说 - 后宫甄嬛传在线阅读 - 第1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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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槿汐陡然一惊,立刻明白过来。她的吃惊不亚于我当年在入宫前一夜发现的陵容的眼泪悲泣。她怔怔片刻,容色稍稍恢复,道:奴婢自问在宫中磨砺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人与事。虽然亦能体察出安氏些微的不轨之心,然而甄公子安氏对甄公子,奴婢当时真真没有看出半分来。

    我长长地叹息一句,道:何止是你。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相信的。然而所谓孽缘,真真切切是有的。安氏心思之深沉细密,亦可见一斑。我怔怔落下泪来,guntang的眼泪几乎烫伤到我的心智,从前你旁敲侧击,亦提醒过我安陵容或许有二心,要我小心提防,是我自己太相信她,太相信所谓姐妹之qíng,才至于今日的地步,也是我大意轻信、咎由自取了。

    槿汐道:这便是娘子的软弱之处,太过重qíng了。其实在宫廷之中,不妨把qíng之一字看得淡些,便如敬妃娘娘一般,或许要自在坦然得多。

    我哽咽着,将自己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心思一一道来:槿汐,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待安陵容,虽不如对眉庄一般掏心掏肺,也算是尽心尽意。缘何她恨我至此,先以舒痕胶杀我腹中幼子,再依附皇后联手扳倒我,将我踩至最底处,连我一家老少也不放过。我不明白,她怎会这样恨我?

    槿汐的神色亦是复杂而迷惑的,然而她坦然一笑,却是世故的明白dòng悉,人心的繁复善变,大约也在于此吧。

    人心的繁复善变,我喃喃反复自语,槿汐,如今我常常有一种痴心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譬如陵容,只是我初见她时那般柔弱楚楚,眉庄jiejie也是那样慡朗大方。而他,只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我凄婉一笑,漫天四散如雨的杏花中他含笑而来,那一个天可是天,终究是要过去的。若时间只停在那一刻,没有后来的种种纠结,该有多好。

    夜风从窗fèng间贯入,带着cháo湿yīn寒的气息,似一口yù吐未吐的叹息,晃得原本稀微的烛火跳跃明灭。槿汐伸手护住火苗,默然片刻,道:秋风悲画扇,故人心易变。世间的事往往如此呵。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我缓缓吟诵完,夜雨霖铃愁难当,我竟轻轻地笑了,道:今夜竟也是寒雨霖铃的时候呢。槿汐,你信不信?薄幸锦衣儿,这些日子来,其实他几乎不入我的梦来。只怕长久下去,我竟快要忘了他的样子了。

    槿汐的笑有沉甸甸的温和,安抚人的心,道:他原本就是娘子决意要忘的人呵,不记得自然是最好的事了。宫中的日子从来最能磨砺去人的棱角,娘子入宫多年,对人事、对他,多是隐忍求全的。宫廷中红墙朱影纷争不断,奴婢常常会觉得,娘子初入宫闱时的气xing都已经消磨殆尽了。直到那一天,娘子与他决绝拜别,决然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如此果决坚毅,一去再不肯回转。奴婢才清晰觉得,这才是娘子真正的本xing。娘子之所以为娘子,便当如是。只可惜,宫里是容不下这样的好气xing的。娘子能走得出来,保全自己也保全别人,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我感激槿汐的通达明白,然而亦道:即便我忘记了他,有些事、有些怨恨伤心,只怕也要很久才能忘记了。

    雁过终究也留痕,何况是人呢?即便长久以后娘子真真正正忘记这个人了,有些伤痕到底也是抹不去了。人有心魔,娘子也要极力平复才好啊。槿汐劝完,笑容明亮而清澈,如水波摇曳,仿佛能照亮人的眸子,那么,其实算不算是娘子对他的qíng意也不是真正的铭心刻骨呢?所以怨恨伤心要比思念爱慕来的多。若是真正qíng意深刻而坚定,是不会轻易被仇恨怨念所遮盖的。自然,宫中从不需要这样的qíng意的。这样的qíng意即便有,也经不得风chuī雨打、种种yīn谋诡计,总要消散去的。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娘子费心劳力维系这样的qíng意,他却猜疑揣测,这qíng意如何能长久,反而叫娘子落到伤心出去。这世上的好qíng意,必得是你有qíng我有意,你信我我也信你,方能真心相知,到长久里头去。

    我微笑道:槿汐,你是否今年已年过卅五,是否真的自幼生长在宫中侍奉?

    槿汐微微惊讶,这个自然。

    我笑:那么,为何你懂得的竟比这世上万千痴男怨女懂得的都要深切明白?

    槿汐也是失笑,娘子取笑奴婢呢。娘子一向聪敏,怎不晓得大千世界之事,本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尤以qíng爱为甚。若换做是奴婢陷于qíng爱之中,此刻也不过是个最最糊涂的人罢了。

    我微微颔首,只是槿汐,你最最jīng明,怎会陷于qíng爱之中,有不能自拔的一天呢?

    槿汐是神色一个恍惚,反而是我觉得恍惚看错了,槿汐如何会有这样哀伤而多愁的一瞬流露,定是我看错了。她很快笑道:奴婢身世卑微只懂得服侍主子,又是卅五老女了,大半辈子早已过去,如何还有qíng爱之事,当真是说笑话了。

    我与她说话,心中烦扰已经减轻了大半,此刻也笑道:是啊,这事的确是我玩笑了。只是如今叫我看来,无qíng竟是比有qíng好的多多了。

    槿汐只是笑,是么?若有一天娘子或许遇上真心待娘子,娘子又真心相待的人,恐怕娘子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哑然失笑,槿汐,你是笑话果然比我打趣你的更过分了。我已在佛门之中,怎还会遇见这样的人呢?

    槿汐服侍着我擦洗了身子睡下,只一味和静微笑,的确是奴婢玩笑了,引娘子笑一笑,能好好睡罢了。

    如此我复又睡下。窗外雨声潺潺,风声萧萧,本就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又牵动离qíng别恨,人世凄凉。我在长久的倾诉中不觉泪洒窗纱湿,亦稍稍得到平息,渐渐睡稳了过去。

    后宫-甄嬛传Ⅳ 4.故人来(上)

    十一月初的时候,天气逐渐寒冷下来,山中时常有大雾缭绕,总是晴好时少,yīn雨时多。平房低矮,每到这样的时气往往yīn冷而cháo湿,整个人如同成了置身yīn暗角落的暗绿苔藓,一把掐得出水来。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来,到了我们这里却是极劣的黑炭,一烧起来便烟熏火燎,住不得人,呛得连眼睛也睁不开。

    槿汐忍不住去问,那边厢主事的静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话打发了,敢问一句,莫愁她是奉旨来修行呢还是来享福的?一句话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们可分不出黑炭还是银炭才算是好炭,你们家娘子见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从别处求来的好。

    槿汐再好修养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脸皮紫涨起来,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刚出月,不知静白师傅可否多多照顾,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静白人长得敦实,声音却是与她身量不和谐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给外头人知道好听的,咱们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说这样的话了吧。俗话说的好,瞒上不瞒下。真打量咱们全是傻子呢,谁不知道莫愁是被赶出宫来的!说完,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静白的嗓门本就大,扬起声来说话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锣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与她们是说不通了,正要出来,却有个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个好法子告诉你,后山里头树多的是,你们好好去砍些来烧柴火也是一样的。说着捂着嘴嘻嘻笑。

    这样的天气,山路陡峭,如何还能再去砍柴,这话分明是调侃切为难了。

    槿汐不yù与她们多言,转身便走。

    然而末了,静白的一句话更是刺耳,还是传入了她耳中,请恕贫尼再多嘴说一句,这儿可不是宫里让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从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说得极重,槿汐脸色微变,直直走了回来。

    她回来时我正和衣睡在g上,人朦朦胧胧醒着,只懒怠起来。浣碧独自在门外院中洗衣,见槿汐双手空空回来,不由急道:又受了她们排揎了?

    槿汐也不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同浆洗衣裳,片刻向内探头道:娘子呢?

    浣碧小声道:小姐睡着呢,还未醒来过。

    槿汐微微松了口气,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晓得那些人说话多难听。

    浣碧卷一卷将要落下的袖子,摇头道:再难听的话,从前小姐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huáng规全他们在内务府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出来,咱们不也生生受了么?

    槿汐摆手道:那也罢了,到底是宫里,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是寻常不过的事qíng。可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们说出来的话有多少难听、多少伤人。她们都以为我睡熟了,于是槿汐娓娓道来,将一应经过全说与了浣碧听。

    浣碧听完,不由又惊又怒,道:这是姑子们会说的话么?简直连市井泼妇也不如。小姐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何必再要踩上这一脚呢?落井下石又对她们有什么好处来着。

    槿汐叹一口气,愁苦道:刚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以后的日子娘子可要怎么熬呢?

    我只安静听着,一点一点缩进被褥中,一点一点把自己包裹起来。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入冬了。一说话,便有淡薄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可是天气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复寒冷呢?

    到哪里,当真是到哪里都逃不开是非和纠葛么?

    甘露寺已经是最后一重退路了,我还可以逃到哪里去?连一个安身留命的栖身之地也没有了。

    我紧紧咬着被子。寺里的被子,自然不能与宫中轻软的云丝绵被相较,硬邦邦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暖和。我咬的牙关发酸,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只落了一滴,我却再也不愿为此流泪了。早早就知道,即便来了甘露寺,也不是来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经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难过受些什么苦呢?

    我拭一拭泪,轻轻起身走到外头。浣碧与槿汐听到脚步声,俱是吓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饰过方才脸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