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观几位形容,外边是起风了么?” 一人回身,将店门关紧,沉声回: “是啊,不知怎么,今夜的风极猛,吹得人心里惶惶。” “许是有雨将至,几位客官快请坐,” 云意姿瞧了瞧,只觉他们打扮得有些奇怪,都是一般无二的黑衣佩黑刀,身上却没有什么标志的物件。 其中一人,身量最是高挑清瘦,衣着布料,一看便价值不菲,大概就是他们的头儿了。 有人上前,将膝盖高的板凳擦了又擦,再用手指揩过,一寸一寸地精心检查了,躬身作请。那人才施施然地转身,坐了下来。 云意姿睡眼惺忪,便也没过多注意他们,盯着算筹发起了呆。 “听说他们家的吃食还算别致,主君可要……”随从压低声音说话,云意姿觉得声音有点熟悉,郭莺莺忽然走过来,将托盘放到柜台上,“把这个送到那,喏,就是那一桌。你好好招待着,我去备菜,顺便叫小六下来。” 云意姿点点头,端起托盘,想到那一丝莫名的熟悉感,皱眉。走近才发现,这人当真是很高,矮小的桌椅都要装不下那双腿了。 甚至有些委屈地侧放着,勾勒出修长的线条。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长长的摆垂落,铺散于地面,上面绣着精美的暗金色花纹,神秘而奢华,不仅如此,这个人,连头发丝都透出股精致的味道,用一根素净的、上了一层釉的木簪固定,其余皆披散 旧十胱 (jsg) 下来,如纯黑的缎子一般柔顺漂亮。 耳廓微微露出的肌肤,又如同玉石一般白皙无瑕,他的指尖,搁在腿侧,正听着随从说话,许是感到有人靠近,他抬起眼睛,向云意姿看来。 云意姿的脸色一变。 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 没跪,云意姿绷住了,强作镇定,庆幸脸上蒙着纱布,而且乌漆麻黑的,店里光线又暗,指不定根本认不出她呢。 忍不住往他身边一瞧,方才压低声音说话的,果然就是胥宰了,见他也在打量自己,还皱了皱眉,云意姿连忙将托盘放在了桌上,躬身,就要后退。 袖子,忽然被一根手指勾住。 云意姿低头,他松开,平静地说: “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变得高贵优雅的声线,沉稳之中含着沙哑。听得人忍不住心神一荡,云意姿沿着看去,只见他摊开掌心,苍白修长的指间,躺着一张小巧的手帕。 手帕边缘,绣满普通的小桃花,粉红一片染上他的指尖,说不清的暧昧。 浓长的睫毛阴影,投在高挺的鼻梁,眸光动也不动。 举手投足之间,都已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与生俱来的漠然傲慢。 84. 蜉蝣梦(2) 非常讨厌女人。 他说完那句话后, 便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云意姿额头上黑一块灰一块,出了薄薄的汗,冲掉了一些污渍, 露出原本白皙滑腻的肌肤。 有点纠结, 不知道要不要伸手拿起, 隐隐抗拒跟他有肢体的接触, 只怕有万分之一被他识破的可能。 只不过——云意姿将视线凝聚在他的手心, 这块手帕, 是她一针一线教与俞愿的。 小丫头很认真学了, 几天前绣了一块送给了她, 因为云意姿有一次被她缠得烦了, 跟她说那一天是生辰, 俞愿便认真记着了。 小时候的赭苏啊,看着鬼灵精, 其实跟前世一般单纯好骗,若自己将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弄丢了, 指不定怎么哭鼻子呢。 云意姿犹豫不定, 手指微微蜷缩。 布衣女子立在桌边,很久没有动作,年轻的郎君很快便不耐烦了起来,眉间掠过阴沉。 情绪酝酿在眼眸之中,滋滋作响如同被黑暗的深渊吞没殆尽。 云意姿感觉到他的恶意。 大概是被当成一个粗蛮笨拙、莫名其妙盯着他手指发呆的乡野村姑了。 那浮于表面的礼貌与修养,有些维持不住,恶劣的本性便暴露出来。 手一盖,手帕飘落在了地上。 他目光不偏不倚,端起茶盏, 漫吞吞地啜饮了一口。 正好落在桌子底下,他那线条硬朗的靴子边,薄薄一片微微皱起,云意姿无奈,只得弯下腰,双膝蹲下去,努力够着捡。 这样的姿势 旧十胱 (jsg) 让她脖子发酸,旁边就是他的大腿,肌rou紧实流畅地包裹在布料之下,云意姿没敢多看,头抬起来时正好磕碰到什么,意料中、撞到桌角的尖锐疼痛却没有传来,反而是柔软宽厚的触感。 她向上看,乌云一般的黑色袖角飞快地缩了回去。他侧了侧身,一切再平静不过,动作不变、纹丝不动地饮茶,没有分出多余的一分目光给她。云意姿恍然,也许刚刚那一下只是错觉罢了。 她低下头,将手帕揣进袖子,不敢过多停留,一句话没说便转身匆匆离开。 离开时的风带起他鬓边发丝,肖珏静止一般地握着盏,清澈的茶汤中倒影出他苍白的脸色。 眉骨英俊高耸,眼下一层青黑,隐隐透着阴郁。 胥宰的眉心隐隐一跳。 不一会儿,郭莺莺便笑颜如花地走到了这一桌,送上几盘牛rou猪头rou,一扭身,极其熟络地与几位黑衣军士攀谈了起来。 云意姿径直掀开帘子走进后厨,一进去,便抚着胸口顺气——任谁,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老熟人,且与这熟人,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仇怨纠葛,都会惊吓不小的吧。 她的魂儿都要吓飞了!能这般顺利地走过来,没有打摆子,还得归功于前世,她特意同女官学的那点儿临危不乱的修养。 想到外边的人,云意姿有点感慨,没想到三年过去,小病秧子的气质变化如此之大,一恍然,还以为是那使君大驾光临了呢!奇怪的是,她心中也没生出太大恶感,大概是今时不同往日,心境不同了吧,只是想到之前她做过的事儿,又忍不住惆怅了起来。 只能寄希望于,小病秧子已彻底将她忘在脑后,根本认不出她来了! 外边,郭莺莺身形微动,将黑衣郎君的视线轻巧一挡,“军爷在看什么呀?” 肖珏淡淡转目,冷峻漠然: “没什么。” 郭莺莺瞧他一眼,心中一咯噔。 他这样年轻,为何有这样的眼神,宛如秋叶里静置的一截枯木,没有一丝鲜活之感,对世间一切都毫无兴趣。 其中沉淀着的绀蓝之色,却又带着一股苍凉的忧郁,神秘深邃到像是散碎的宝石,形容不出的美丽。 这种矛盾的特性,是极招女子稀罕的,连她这种见过各种极品的老手,瞧着他的面孔也微微失神,忍不住困惑,这样的人,定非凡夫俗子,怎会来此乡野之处? 她出神地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疑问脱口而出。肖珏把玩着茶盏,侧脸在昏黄的烛光之中苍白而冷硬,早已褪去了当初的柔和,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撑着下巴,提起一双筷子,在三个盘子中辗转,意兴阑珊。 胥宰将她拽到一边,摸了两颗金珠子,塞到郭莺莺的手中,“老板娘,不该问的别多问。” 郭莺莺眼底掠过不悦,搓了搓金珠子,足金,眼 旧十胱 (jsg) 一亮,这才收手一笑道: “嗳,晓得了。奴家便不打扰了,客官还请慢用。”含嗔带怨,自有难言风情。黑衣郎君却像一截木头一般,眼皮都不撩一下。 郭莺莺自诩东篱村一枝花,前凸.后翘,乃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丰腴美人,哪个男人见了,不多看她几眼,她还从没见到这样冷淡的郎君,仿佛老僧入定,对女色全然不放在眼里,顿时心里的好胜欲被激发了出来,“不过,我这心里好奇,百爪挠心一般,有一件事儿想问问郎君呐~不知郎君可愿为奴家解惑?” 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连忙地扒拉到了一边。胥宰皱着眉,一脸便秘的表情。郭莺莺撅起了嘴,冷哼,“小军爷有话不妨直说。” 胥宰小声对她道: “我们家将军,非常讨厌女人。” 胥宰偷偷将郭莺莺扯得更远了点,指了指心口,“他呀,这里被伤过。伤得透透的,阴影重着呢。” 郭莺莺捂住了唇,这是随随便便就听到一个惊天八卦么,眼里燃起兴奋的火苗。背后忽然响起一道阴森森,冷到结冰的声音: “胥宰。” 杀人一般的目光盯了他片刻,吓得胥宰差点直接跪下求饶。 从那薄唇中,才吐出淡淡两个字: “走了。” 利落拿过搁在桌上的剑,领着手下吃饱喝足的黑衣兵士便走了出去,随着一行人陆续离开,方才还拥挤的客堂顿时空荡荡一片。 门大开着,外边的天全黑了,夜幕低垂,没有星星月亮。 今夜的风果然异常猛烈,店门口,摇晃的灯笼铺下一片红光,照射在黑色的披风之上,暗金色花纹流窜,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那郎君的脚步停滞了一下,像是在等什么人。其余的人便也沉默地立定,似围绕,又似清晰地划开了一个分界。 他生得很高,也很清瘦,让人觉得,宛如傲然挺立的一棵孤松,恍惚间,便落了满身皑皑的雪。 一会儿,那道高挺颀长的身影一动,消失于夜色之中。马儿打响鼻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愈来愈远。 “都走了么?” 云意姿蹑手蹑脚来到郭莺莺身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方才她一直躲在帘子后面,把他们的交谈尽收眼底,她也没想着跑,毕竟店在,郭莺莺也在这里,就怕中途出了什么差错,累得郭莺莺小命不保,她可是熟知肖珏的秉性,一言不合能刨你家祖坟那种。幸好小病秧子没有认出她来。 郭莺莺拈了粒花生米,放嘴里嚼得嘎嘣响,哼哼两声: “这些个当兵的,都是些大老粗,毛手毛脚,嘴巴倒是严得很,什么也不肯透露。” 说着说着,沉醉一般吸了口气,“不过,你见没见着,他们那个头儿,生得哪里像 旧十胱 (jsg) 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那股鲜嫩劲儿。可真是俊过头了,你见过居然有人能生成那副模样么,老娘活了二十多年,是真没见过,差点把眼睛看直了去,嗳,丢人!老天爷是偏心到底了。 可惜不像个好相与的,否则少说,也得留人住个店再走啊。” 云意姿习惯了她满嘴跑火车:“上次遇到那个货郎,你也是这么说的。” 郭莺莺摇头,“这个可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揪住了云意姿的腮帮,“说,跟他是不是认识,” “哪能呢?”云意姿去扯她的手,讪笑,“这些人不就是偶然路过罢了,行军的儿郎们,平日里接触都难,又怎么会认识。” “我不信,” 郭莺莺捏了捏她,又说,“老娘是谁,哪能看不出点猫腻。最不济,你肯定见过他,” 实则,是因方才,云意姿从那桌子底下起身时,险些要撞到额头,照那架势非得磕出条血印子,那郎君却突然用手挡了一下,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举动,因为他的表情也是没反应过来的。只是为什么他俩要装作互不认识。 肯定不简单。 郭莺莺啧啧称奇,就是觉得,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敏锐地嗅到一个大八卦的气味,她可不会就这么揭过的。每天这么按部就班地活着,也实在无趣,总得有点乐子不是,显然,她将今日这一场奇妙的邂逅,当成了一个极大的乐子。 迎着灯下热切望着她的一双眼,云意姿压力很大地移开目光,只见一只黑不溜秋的蛾子,扑棱扑棱翅膀,一头冲向火苗。火光猛地一晃,将墙壁上的黑影拉得老长,那蛾子顺着桌角,跌落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倾诉欲望,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忽然催生,且愈发浓烈。云意姿叹了口气,从容地坐了下来,幽幽说道: “好吧,如你所想,我曾经与那人相识,”想起什么,她再一次深深叹息,“何止相识,简直是有深仇大怨啊。” “等等!”郭莺莺摩拳擦掌,“我取两壶酒来。有故事,怎可没有酒?顺便让小六把后厨收拾了,哈哈。” 说着便兴致很高地冲向靠近柜台的侧门,那儿有一个通向地下酒窖的通道,等她揣着两坛烧刀子,踢开长凳,一屁.股坐到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