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慕衿独自坐在门跟前,端着一杯龙井。 她并不喝,清冽似碧的茶水中不断生出轻烟,暖炉似的将她手煨的温热。 她分明是看不见的,可目光渺渺,似乎在想什么。 算算时辰已经入夜了吧。 门庭上悬着两个朱红的灯笼,暖黄的光泽落在慕衿脸上,显得她格外柔和。 她如今倒像过回了从前在长夙深闺的日子,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就连朝歌都被她打发了下去休息,倒不是因她一个人时不害怕了。只是以往刀架在脖子上都能忍,如今一个人,又何必自己惯着自己。 纵然有时心里有些怕,也不过忍一忍,就过去了。 慕衿一时起兴,便端着龙井起身,出去走了走。 如今倍感庆幸的是当初跟他认真学了听声辨气,一人起居行动倒不成什么问题。 她嗅见了梅花的冷香,便循着这清远的香气走过去。 路上原本铺设着鹅卵石,只是后来她走的偏了,雪地又滑,竟一不小心摔倒了。 这回摔的有些重,疼的厉害。 茶水泼到了慕衿手上,白皙好看的手此时亦被烫的红肿起来。地上冰冰凉的,可她一时疼的缓不过来,只能在地上多坐了一会。 慕衿原本打算挣扎着起身,却还有些无力。忽然,一个人将自己从雪地里扶起来。 她端着茶杯,笑道:“谢谢。” 茶杯里只剩下小半杯茶了。手烫成那个样子,还能笑的出来么。 只听他道:“少夫人,雪天路滑。不若我送您回去吧。” “好。”慕衿点点头。 夜这么深还在此处,想来他应当是这附近某处守门的侍卫吧。声音很低沉,有些微哑,听上去倒还年轻。心地也好。 一路上走的极慢。他似乎很沉默寡言,两人之间便静默了很久。 还是慕衿先同他说了话:“你如何认得我的,是在这附近守门么?” 他平调‘啊’了一声,答道:“不是。我是少阁主身边的一个近卫,从前有缘见过您一回。” 慕衿犹自笑道:“难怪呢。不过你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生,是最近新来的么?” 他轻声答道:“嗯。少阁主新选过来的。” 慕衿轻轻‘哦’了一声,续后微笑赞叹道:“真是年轻有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江风。江上清风的江风。”他答。 江上清风。倒也是个闲适雅意的名字。 不知不觉已至栖凤台门前,不承想刚晴的天气又下起雪来。 慕衿含了歉意道:“真是抱歉。让你送我回来反倒耽误了你回去。我素日又是不大收捡的,伞也不知道放了哪里去。” 江风微微愣了愣:“无妨。习武之人淋一场雪不碍什么事。” 慕衿想了一想:“外边天寒地冻的,习武之人大多体寒,才是最怕凉的。不若你在这里小坐片刻,等雪小些了再回去吧。” 容珩以往就总是喜欢喝冷酒,实则他那体质才恰恰最不适喝冷的。 江风微微点头道:“谢少夫人。” 慕衿眉间蕴开笑意:“不必如此客套的。我去给你斟杯茶来。” 眼看着慕衿去斟茶,江风本打算去帮她。没想到她竟真的独自完成了所有流程。 龙井的清香从瓷玉的杯盏中缓缓氲开,她递给他:“这里只有这种茶了,你尝尝喜不喜欢。” 他饮下,道:“少夫人茶艺很好。您也很喜欢喝茶么?” 慕衿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未几,她问道:“你经常能见到少阁主么?” 他说:“嗯。” 慕衿的手捂在茶盏上,缓缓笑道:“我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他还好吧?” 江风徐徐道:“一切都好。” 慕衿轻轻点头又追问道:“那你见过岑公子么?他好不好?” 江风认真答道:“见过几回,也都很好。” 慕衿这才安心的笑了:“那就好。” 语毕不久,她又微窘着低声询问道:“我前段日子给岑公子求了一个护身符,还没来得及给他戴上。你能不能替我捎给甄夫人。” 此事本来让朝歌去办倒也不难,可甄墨那边的人一向不待见栖凤台的人。交给那些人,慕衿怕这护身符不能转交到岑儿那里。 他应的倒也爽快:“好。” 慕衿清浅笑着:“谢谢。不过护身符我让人收进去了,只能烦请你明日过来取一趟了。” “嗯。”过了片刻他才问道:“您既然是岑公子的生母,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 慕衿拢了拢耳边碎发,轻轻道:“因为我没办法亲眼看着我的孩子认别人做母亲。” 江风自知失言,歉意道:“抱歉。” 慕衿敛了目光中的哀沉,抬眼给他了一个明晃晃的笑意:“不打紧。” 次日夜里,江风果然如约而至。慕衿将护身符放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小心翼翼的交与他。 江风虽然不善谈,但是心地善良。然则跟在容珩身边,眼界自然也更阔远。 他们续后又絮絮聊了一会,对于活在寂寂空庭的慕衿而言,也算是解闷。 这护身符辗转后确是戴在了岑儿身上,却没能护住岑儿的平安。 岑儿落水后没多久,纵横内阁上下已乱作一团。 众人都知道岑公子是纵横将来的继承人,再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岑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主子迁怒于自己。 慕衿急急的从栖凤台赶到韶书的住处,一路心急如焚,只盼着岑儿能安然无恙。 她赶到韶书住处门前时,不可避免的遇见了容珩。 慕衿想要甩开他阻拦自己的手:“让我进去。” 他声音清冷:“韶书在为岑儿诊治。” “你们说过会好好对我的孩子,那现在呢?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岑儿的?”她凄厉的诘问。 饶是冷静如容珩,身子也微微一震。 许久,他才道:“岑儿这次玩性重才落了水。是我疏忽了,与韶书无关。” 他归咎于自己,是为了护着韶书么?此事个中缘由,慕衿没有心思深究。 她现在想见的只有孩子。 慕衿擦了眼泪道:“你让我进去陪陪他。” 他断然拒绝:“不行。” 岑儿是纵横未来的继承人。如今认了韶书作母亲,生母自然是见的愈少愈好,免得将来存了不必要的麻烦。 她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角哀求道:“我就陪他一小会就走,就一小会。” 他答案如旧:“不行。” 慕衿知道容珩他一直是凉薄的。行走在这个江湖上,本就如此,要么心狠要么一败涂地。可他,至少曾经对自己是温柔的。 如今却待她心狠的让她都快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 她泪眼诉求:“这是我的孩子。” 容珩蹲下身子,附在她耳边轻轻道:“还要多久才能记住?岑儿,现在是韶书的孩子。” 慕衿被他淡薄冷漠的语气惊了一惊。 她拭去眼泪,抱着他,哽咽着低低求道:“我求你了。” 容珩缄默不语。 她接着哽咽着说:“从前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懂事,不该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我知道错了,你让我陪他一会好不好?” 她这样骄傲的性子,什么时候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旁人啊。哪怕是他们之间有了过节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求过他。可岑儿是她的骨rou,她只是想陪他一小会。 此刻,她所拥有的最后自尊都已经被碾落成泥。 容珩沉默着将她拉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慕衿倔强着怎么也不肯离开,求他让她见见他们的孩子。 容珩只是说:“走。我们回去吧。” 慕衿哭着摇头。恰逢一个侍女从房内走了出来:“少阁主,岑公子的烧已经退了。”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慕衿站起身子就想进去,却还是被容珩强行拉走。 慕衿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进去,他怎么说她都不肯走。 容珩强行将她抱了起来,带她回栖凤台。在路上,她哭着抓住他的手腕就狠狠的咬下去,咬的很深很重。血已经涔涔的溢了出来,她依旧没有停下。 容珩的手就一动不动,任由她咬。 她咬完了手腕,又去咬他的手。每一处都不遗余力,咬的极其深重。 咬到最后,他的手腕伤痕累累。她的眼泪融着他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染的他衣袖上血迹斑斑。 尽管如此,他的手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带她离开的心也毫未动摇。 等到他将她抱回来的时候,她眼睛已经哭的通红。 他说:“子衿。” “我讨厌你。” 容珩没有再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