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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此时未必想要将来残害忠良,但你想要一手遮天是必定的。”洛金玉淡淡道,“而只要你一手遮天,到时你必然残害忠良。” 沈无疾冷笑连连:“因为咱家是个太监?不阴不阳、喜怒无常的怪物?” 洛金玉道:“是。” 沈无疾顿时大怒,伸手拍桌:“洛金玉你——” “其他公公我不知道,但仅就沈公公你而言,你委实是性情乖僻、心胸狭小。” “你——” “虽然性情不能全与品格相连,可世间许多人是无法理解这一点的。”洛金玉平静地说,“更何况曹祸之鉴在前,朝野上下对宦官心存防备,公公届时一手遮天,又喜随本性肆意妄为、嚣张跋扈,自然会有人弹劾公公。公公自然不会任人议论,便会打压那人,可越是如此,越会引起人怨沸腾,弹劾之人越来越多,形成排山倒海之势。公公,你扪心自问,以你脾性,届时你是会拱手让权、平息众怒,还是残害忠良,从此一去归不了头。” 沈无疾道:“你既然觉得咱家只是性情乖张,品格却是为国为民的,那届时咱家好好为国尽忠,弹劾咱家的,又怎么会是忠良,不过是屁事不懂就乱骂人的狗。” 洛金玉沉默片刻,道:“在许多世人眼中,你一个太监权势滔天,就该骂。骂你的人,皆是忠良。”他垂眸,又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公公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再者说,鹤立鸡群,于鹤而言,算不上一件好事。” 沈无疾一怔,忽然想到了洛金玉为何会有此感想。 三年前,洛金玉是因坚持揭露太学院内腐败腌臜而得罪了院长君路尘及其身后一干人等,进而得罪了君太尉。 其实太学院内官商勾结,腐败之事,哪里能瞒得过东厂与锦衣卫,曹国忠与沈无疾等人早于这些学生知道,可事不关己,自然是高高挂起,平白无故的,傻了才干些没什么好处、还要得罪重臣的事。 也因此,太学院事泄露之际,东厂同样早早得知,因锦衣卫掌管京城秩序,因此虽暂不插手,可曹国忠却也让人密切监控太学院。 沈无疾便看了此事全程。 学生们先是义愤填膺,以洛金玉与其他几个平时颇有名声的同学为首,商议暂且将消息控制于院内,于是并未对外宣扬,只是学生们罢课于太学院庭中静坐示威。 见如此,太学院院长等人更是不将学生放在眼中,一面继续给未曾参与罢课的学生们照常上课,一面颁下院令,威胁对不守校规、持续抗议的学生将以严厉处罚,甚至于开除学籍,逐出太学院。 院令下,一些学生便松动起来。他们绝大多数家境不佳,家族希望寄于己身,而考上太学院乃是学子在恩科前最近龙门时刻,且在院长等人克扣之下,太学院仍能免食宿学费,赠衣帽鞋子,比其他学院好上太多。 权衡之下,便有些人悻悻然回去上课。 洛金玉却对此不以为然,他告诉同学们,太学院乃天子特设学院,太学生皆是万里挑一的天子门生,太|祖之时便有金口玉言,若无皇上亲笔手令,任何人都无权开除他们。洛金玉更说,他就不信始作俑者君路尘敢将他们罢课一事及名单上报朝廷,若君路尘敢,他洛金玉倒还多敬他一分。 实则,洛金玉还真没说错。 君路尘当真不敢。 他若想要开除洛金玉等人,必得上报皇上,否则他私自开除天子门生,此罪可比他私下里做的其他事厉害多了,君亓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若他试图混淆视听,蒙蔽皇上,骗取圣上亲笔手令开除这些不识相的兔崽子们,又得首先取得司礼监这一群太监的点头许可。然则此事与司礼监并无干系,指望司礼监没在看笑话都是妄想呢,傻子也不费这个劲儿去白白讨好,欠了天大的人情,说不定还要被曹国忠当猴耍,回头还得千恩万谢,君亓仍然不会干。 君路尘被洛金玉说中痛心之处,更是对他恨之入骨,见威逼不行,便又施一计,利诱。 这些闹事学生们多是家境普通之辈,君路尘私下里派人去找到他们,分而化之,许以钱财前途利益,便又有些人回去课堂之上了。 洛金玉收到的最多,他收到了三份地契,一份是京城郊外肥沃良田十亩,一份是京城正中,最繁华主街口子上的一间可容纳五副桌椅的铺面,还有一份,则是京城中富贾们聚居片区的一套两进小院儿,加在一块,折合起来,大约值得个七八百两银子,够寻常百姓一家两口宽裕地活个两辈子。 据锦衣卫事后向沈无疾禀报,当时他在屋顶上窥得那洛金玉碰也没碰地契,冷笑一声,昂首道:“我洛金玉的骨头虽不如几百两的银子重,却好歹还不比这几张纸轻。请回,不送。” 赶走游说之人,洛金玉连夜挑灯,以此事写成文章,贴到了太学院平日里用来张贴成绩榜单的高墙之上。 这是学生们上课必经之地,大早上的,众人忍不住驻足观看,神色不一,却大多心中微妙。 从头至尾没参与过这事儿的学生们都仍觉得仿佛自己是洛金玉骂的助纣为虐的一员,遑论那些中途退出了的。 被威逼的尚好,在心中勉强安慰自己。被利诱了的则最为心虚,自然觉得洛金玉这文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