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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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若幽有些不解, 这时,江风一盛将火苗吹灭了,薄若幽本以为烧着的是什么纸钱冥符, 可她眸光扫过去,却在昏光之中看到半本未烧完的书册, 她眉头微皱, 上前将书册捡了起来,待拿在手中, 方才察觉也并非书册,还是一本手抄册子。 她往地上看了看, 见灰烬不少,便知被烧掉的应该不止这一本, 只是这本压在最下面江风又太大, 以至于只被烧到一半火便熄了。 别人想烧什么本和她无关,可李玉昶自此处坠江,按理说这地方并不吉利, 寻常人便是想烧什么,又怎会来此地?她虽看不清册子上写了什么,却觉必定和李玉昶有关。 薄若幽抖了抖上面的灰烬,带着话本走了出来,到了廊道内,借着昏暗的光线,薄若幽这才看到这竟然是一本话本册子,而在那扉页之上,大大的一个“还”字笔迹雅正囚禁,第二个字被烧掉了一半,可薄若幽还是认了出来,那是一个“魂”字。 看到“还魂”二字,薄若幽立刻想到了钱管家提过的《还魂记》,《还魂记》是李玉昶写给柳慧娘的话本,且被寄予厚望,如今李玉昶虽是死了,《还魂记》亦还未写完,可即便如此,话本怎会被烧掉?! 如今南北戏目多以前朝传奇话本为主,坊间若有新的戏本子,便多成为各个戏班致胜之法宝,如今《还魂记》虽未写完,可无论是戏伶们还是李氏之人,都不该如此轻易将其烧掉才是,话本还未烧尽,想必烧话本之人也不过刚刚离开,那适才烧话本的人是谁? 薄若幽转眸看向远处廊道,时辰已不算早,舱房皆关着门,似乎一直无人出来一般。而明日一早船到了长风渡口玉春班的人便要下船,似乎她也不必追问这戏本子为何被烧了。 看了看手中只剩下一半的话本,薄若幽有些无措,找玉春班的人将其还回去似乎也不知找谁,何况既然有人选择将其烧掉,多半也有缘故,而她若将其随意扔在何处,似乎也不好,她不由得苦笑一声,先转身下楼去为程蕴之取水。 送完水出来后,薄若幽回屋将戏本扔进了屋内的纸篓中,想着明日令船工收走便可,可也不知怎地,她看着落在纸篓内的戏本,竟忽然生了两分好奇来。 李玉昶给柳慧娘写的戏本,该是哪般故事? 鬼使神差的,薄若幽将戏本又捡了起来,戏本被烧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却还字迹清晰,她随意翻看了两页,竟然被这残缺不全的故事吸引了住,只因李玉昶用词华美雅丽,光看辞藻,便已令人赏心悦目,虽然每一页都只有一半,薄若幽还是将这个故事拼凑了起来。 《还魂记》所讲为一对年轻男女相爱却不能结为连理的故事,戏本中的小生名唤陈郎,他清俊温雅,文采斐然,在诗会之上与柳氏小姐相识,却碍于地位悬殊,被柳氏小姐之亲族相逼而死,死后的他执念难消,不得落入轮回,只化作了鬼魂游荡世间,而柳氏小姐相思成疾,将死之时,却见到了陈郎鬼魂。 柳氏小姐因此大病痊愈,自此之后,每夜都与陈郎鬼魂相见,人鬼相会数月后,柳氏亲族再逼迫柳氏小姐嫁人,更请了道士来捉鬼消秽…… 薄若幽从前极少看坊间话本,本以为都是些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却万万想不到这《还魂记》如此波折离奇,而李玉昶笔锋清丽,文辞精妙,写二人两情相悦之时令人心花怒放,写二人生死相隔时又令人伤心断肠。薄若幽不过看了十多页,便有些想去寻完整的戏本才好,而她更想不通,连她一个不爱南戏之人都觉此戏本乃上乘之作,为何会有人将其烧毁。 是有存本还是想将戏本彻底毁掉? 薄若幽怀着三分疑窦,五分对故事的喜爱继续往下看去,因每一页都只有一半,越往后,便越是看的心痒磨人,尤其许多关键之处丢失,故事便也失了原本意趣,渐渐地,薄若幽心思倒是淡了下来,她簌簌翻的快了些,很快便看完了整本册子,然而就在她要将话本放下之时,她眉头却是一扬。 因这话本最后几页的字迹,竟然与一开始有些不同,虽然同样雅正,亦算力透纸背,却少了先前的行云流水之感,就好像……就好像是有人刻意模仿。 薄若幽先是摇了摇头,想着或许这最后两页为人代写,可当她开始看戏本内容之时,目光却忽然一变。 此话本以戏本曲牌写就,除了述白唱词之外,每一幕戏伶们如何出场如何离场以及神态语调如何皆有描述,而这最后一折为戏本最引人肠断之处。 只看一半,也知陈郎被道士捉住,道士欲令其魂飞魄散,柳小姐为救陈郎,终究答应族人出嫁,于是,便有了柳氏小姐夜半送陈郎魂归黄泉的一幕,这一幕唱词极为凄楚痛心,而让薄若幽神色凝重的却是关于陈郎离场的描述。 陈郎入了阴界之门,踏上了黄泉之路,只消涉过忘川之水,他便可忘却柳氏小姐堕入轮回,他看着界门之外的柳氏小姐,步步后退步步不舍,可柳氏小姐严辞相逼,最终令他一步落入了忘川水中。可怜他只以为柳氏小姐移情,并不知她即将被迫嫁人。 后一半被烧掉,唱词也戛然而断,接下来的戏目薄若幽已看不到了,而钱管家说李玉昶并未写完此话本,薄若幽也不知柳氏小姐最终是否出嫁,她只觉得有一处万分诡异。 这戏本中陈郎跌入忘川水中,与李玉昶坠落江中,竟然有种诡诞的契合感。 霍危楼说过,杂物堆积在船舷边,踩着那些帆布桅杆而上,几乎不费力气便可一脚踏空落入江水里,而陈郎离去时的黄泉路,亦在一处怪石嶙峋鬼魅环伺的小径之上。 薄若幽本有三分心思因这凄美的故事而感伤,看到了此处,却莫名觉得背脊微凉,李玉昶坠江之后,那把为唱《还魂记》而制的折扇亦不见了,莫非当真是唱着此段唱词坠的江? 若整个戏本都是一种字迹便罢了,偏生这最后一折,字迹竟是不同,那这最后一折戏,到底是李玉昶自己写的,还是别人在他不知情的境况下加上去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漫了上来,薄若幽看着这被烧到一般的戏本册子,再看着最后这一幕,总觉得李玉昶的坠江或许没有这般简单。 李玉昶为戏痴,若有人故意写了此般唱段,再利用楼船上的地形,使得他在楼台之上唱演而后跌落入江中…… 薄若幽豁然站起身来,不,当然不可能这般简单,李玉昶再如何喜欢唱戏,也没道理凭空跌下楼船,可他那天夜里喝了酒,便又不同。 喝醉了的人才有可能糊里糊涂踏空。 然而这不是李玉昶自己写的戏本吗?有人加了唱段他却心平气和接受了?可为何偏偏要写成相似的字迹?若李玉昶想假做自己写的,为何不自己动笔? 薄若幽脑海中一团乱麻,不由再拿起戏本来看,她忽而想,有没有可能,这戏本根本不是李玉昶自己写的?又或者,加此番唱段之人本就擅长模仿自己,且是李玉昶十分信任之人,于是他便令此人照着他的自己写下。 薄若幽瞬间想到了柳慧娘。 与李玉昶吃酒之人是柳慧娘,那夜与李玉昶说戏之人也是柳慧娘…… 薄若幽开始在屋内来回踱步,她看戏本花了不少时间,此刻整个楼船都安静下来,霍危楼必定也歇下了,她只凭此般猜疑,能去找何人?而明日玉春班便要下船了。 犹豫半晌,薄若幽觉得除了去找霍危楼,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她拿起戏本,整了整衣裙出了门。 走到霍危楼门前,薄若幽抬手敲门,几声之后,门内响起了脚步声。 很快,门被打了开,霍危楼一袭玄色大氅加身,衣襟半敞,看样子已经歇下了,看到薄若幽,他也是微讶,“怎么了?” 薄若幽福了福身,“侯爷,民女觉得李玉昶死的奇怪。” 霍危楼眸色微凝,“可有证据?” 薄若幽犹豫一瞬,有些没底气的道:“并无实证。” 霍危楼睨着她,片刻后转身往屋内走,“进来说话。” 薄若幽进了门,先给霍危楼看了戏本子,霍危楼诧异她竟然发现了此物,薄若幽苦笑道:“民女起初没想那般多,因不知如何处置,便带回了屋内,差点就要扔掉,却又没忍住翻看了一番,这一看,便让民女发现了异常。” 她先将戏本上写的故事说了一遍,又翻到最后一折,“侯爷请看,此处字迹与先前不同,民女看的时候,差点未曾发现,可有几个字太过明显,民女从前见过有人专门模仿别人字迹的,侯爷也请看看——” 霍危楼拿过戏本看了片刻,果真字迹并非一人,“字迹并非一人又如何?” 薄若幽令他看戏本所写,“这戏中陈郎落入忘川和李玉昶落入江中几乎一样,且偏生此折与此前所写字迹不同,侯爷不觉奇怪吗?” 霍危楼看着薄若幽,此案已定,本不必过多探查,且即便存疑,待明日玉春班下船,此事便与他们再无干系,可薄若幽却似连半点疑窦也不放过。 “的确奇怪,只是他即便是因此折戏而坠江,那也难以断定是有人故意谋害他,因戏是他自己唱的,酒是他自己喝的,亦是他顺着那杂物堆走了上去,而非旁人推他下去。” 薄若幽眉头紧拧着,心底有三分是赞成霍危楼的,可她却又觉得有些不甘,虽与李玉昶并不熟识,可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忽然在她身边死去,当真能这么算了吗? 她紧攥着袖口,眉目敛下不再看霍危楼,人亦陷入矛盾迟疑中。为仵作者,的确以为死者伸冤求公道为责,可她并非救世菩萨,亦不可能每死一人便去深究缘故,且如今要麻烦霍危楼,她若有实证便罢了,眼下只凭戏本字迹和猜测,她有何底气令霍危楼出面查此事? “怎不说话了?”霍危楼见她泄气似得,便开口问她。 薄若幽抬眸看了霍危楼一眼,神色颇有些丧气,“民女只觉此处颇有疑窦才想与侯爷说禀,可验尸是民女验的,而民女推测的这法子也太过怪异奇巧,便似侯爷所言,即便是真的,可没有逼他迫他,更或者,最后一折戏确是旁人代写,可旁人也未想到会令他入戏太深,而后坠亡……” 薄若幽叹了声,“许是民女太想当然了,民女为仵作这几年,似已养成了习惯,但凡有人无故而亡,总会深究几分,如今亦有可能臆想出一个本不存在的凶手。” 霍危楼见她懊然,眼底一柔,口中却淡声问,“那便算了?” 薄若幽唇角抿着,似乎在做万分艰难的抉择,霍危楼便又问她,“若当真算了,你会如何?” 薄若幽面色更苦了,却只是道:“也不会如何,至多……至多几个觉睡不安稳。” 霍危楼眼底柔色化作了一片莫可名状的幽深来,他看了她片刻才道:“明日玉春班便要下船了,等他们一走,此事便无可追究。” 薄若幽粉拳微攥,面上更为愁苦,霍危楼却忽而道,“李玉昶虽是戏痴,可这般多年来,他并未常常登台唱演,且他如今更可算个生意人,因此,若说他当真戏痴到了自己唱演着,便可入戏到不顾安危,而后坠江的地步,本侯当真不信。” 薄若幽豁然抬眸望着霍危楼,霍危楼凤眸幽深的望着她,继续说了下去,“可如果有人与他在一处,引他入戏,却大不一样,并且,若有人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江中却并未呼救,而后还要遮掩此事,那她便可称作凶手无疑了。” 霍危楼言辞徐徐,却低沉悦耳,而他那一双眸子映着远处幽灯,薄若幽在那瞬间,简直觉得自己要陷在他目光中,她艰难的吞咽一下,听见自己克制而小心翼翼的问,“那侯爷……可是要查吗?” “查。” 霍危楼干净利落道出一字。 薄若幽望着霍危楼,只觉这一瞬间,墙角的灯花“噼啪”一声炸响了一下,而她心底,似乎亦有什么怦然而动,喜悦漫过她眼睫,因霍危楼信她且满足了她所想,更因霍危楼身居高位,却没有将一寻常百姓性命视若草芥。 “侯爷英明!”她高兴的奉承起来。 她的喜悦动容很是明显,霍危楼看在眼底,心底那般异样的满足又来了,仿佛看她欢喜,也能令他心境大好一般,他站起身来,看着薄若幽欢喜难以言表的模样,心底却起了些别的念头,他一边理着自己半敞的衣襟,一边随口道:“为本侯更衣。” 他言辞自然无比,仿佛身边是任何一人,他都会如此下令,薄若幽正觉高兴,又知霍危楼雷厉风行,这便是要下去查问了,便立刻去一旁抄过他的外袍。 霍危楼侧身,将手抬起,薄若幽将外袍展开为他穿上,遂又去拿一旁的玉板腰带,霍危楼本不想动,可看薄若幽那双清澈的眼睛,到底没继续欺负她,便接过腰带自己系了上。 他内里的大氅宽松非常,此刻腰带一系,立刻将他劲瘦的腰身圈了出来,而因他身量挺拔,削薄的绸缎贴在他腰际,莫名勾勒出一幅肌理分明的硬挺身骨,薄若幽本是兴致勃勃的看着他更衣完毕好出门,可看到此处,她不知怎么觉得心头一跳,而后面颊竟也诡异的微热起来,她忙撇过目光不敢再看。 霍危楼更衣完毕,出门便叫了路柯,福公公本已睡下,此刻听到动静立刻起了身来,一听李玉昶的案子可能有疑窦,顿时也来了精神。 二楼舱房内,玉春班的众人都早早收拾好了箱笼等着明日下船,却万万没想到大晚上的绣衣使竟然不请自来,众人一时都慌了神。 最先被带走的是钱管家,他被带走,自然也惊动了其他人,众人跟出来想要探看,绣衣使却守住了二楼两侧廊道,不许她们随意走动。 柳慧娘发髻都已散下,此刻披了一件斗篷,墨发披在肩头站在门口,见状道:“都别慌,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若有传召,大家好生答话便是了,若无传召,便回房中歇着,明日一早还要下船呢……” “柳jiejie,好端端的,侯爷怎忽然传走了钱管家?不会出事了吧?还是说,是因为老爷的事?咱们明日,不会下不了船吧?” 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忍不住问道,这般一问,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如今柳慧娘在戏班之中最有声望,钱管家被带走,众人自然听她的。 见众人殷殷望着自己,柳慧娘却十分从容,“能有何事?老爷的死是意外,咱们只消管好自己便是了,钱管家如今代管着咱们整个戏班,只怕是别的事。” 她如此言语,倒是安抚了众人几分,很快,廊道里的人大都回了自己屋子。 众人都走了,只剩下月娘和春琴还站在门口,柳慧娘看着她们,“你们也回去歇着吧,能有什么事?” 月娘冷冰冰的看着柳慧娘,却去了隔壁宋媚娘的屋子,柳慧娘就住在宋媚娘斜对门,见状哼了一声也进了自己屋子,春琴看着这一幕,一个字不敢说的将门掩了上。 一楼空荡的茶肆成了霍危楼问话之地,半夜被惊动起来的还有沈涯,见霍危楼此番声势迫人,他心知不妙,便只安分的在外面听候吩咐。 茶肆内,霍危楼看着跪在地上的钱管家问:“你到玉春班多久了?” 钱管家先是莫名,可被霍危楼如此盯视着,额头上很快溢出一层薄汗,“小人到玉春班已经十三年之久了,是老爷身边的大管家,这几年还帮着管账。” “你到了这般久,想来知道李玉昶的任何事了?” 钱管家眼皮一跳,谨慎的道:“一般的班内之事,小人都知道……” 霍危楼语声低寒,“那你可知,戏本《还魂记》可当真是他所作?” 钱管家的面色瞬间一变,“是……是老爷所作……是老爷为柳大家所作……” 他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眼神更是只敢看着身前之地,霍危楼看了路柯一眼,路柯上前一脚便踹在了钱管家后腰处,他痛叫一声,当下便瘫在地上起不来。 霍危楼抬手把玩着指节上的黑玉扳指,路柯却冷声喝道:“侯爷问你你也敢说假话?你可知在侯爷跟前作假会有何下场?” 钱管家跟着玉春班走南闯北,本已练就了一副滑溜心肠,若不疾言厉色,他还有的太极可打,可如今路柯下手狠辣,而他并非心性坚毅之人,当下便骇的顶不住,他忍痛爬起身来,一边磕头一边道:“小人不敢作假,不敢作假的呀,只是……只是老爷刚死,小人属实害怕……” 霍危楼看都不看他,只凉声问,“《还魂记》到底是何人所作?” 路柯一身煞气,仍然站在钱管家身边,仿佛他再说一句假话便能要了他性命,钱管家当下便一副哭腔道:“《还魂记》的确不是老爷所作,是老爷太过喜欢,这才将其占在了自己名下。” 霍危楼眼风这才扫了过来,“作者本是谁?” 钱管家不敢犹豫的道:“是陈翰墨陈呆子……他本是个秀才,后来未考中举人,又因为家贫未得再往上考举,老爷看他文采不错,便将他收入园中。老爷园中不仅养着戏伶,还养着乐师和许多文人,这些人有的负责谱曲有的负责写戏本子,这陈翰墨便是其中之一,《还魂记》的戏本子本是他写的……” 霍危楼眯了眸子,“陈翰墨如今在何处?” 钱管家闻言面色几变,仿佛想到了什么忌讳之事,“他……他已经在半年前病死了……” 第53章 三株媚08 “半年前病死?”霍危楼眉头皱了起来, “是何病?” 钱管家语声发着抖的道:“是痨病,治不好的,耽搁了小半年, 延医问药为他治过,可后来还是无法, 半年前还是死了。说实在的, 几个文客之中, 老爷对他寄予厚望,还想让他多写几个戏本子,可谁能想到他没那般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