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国师 第6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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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知道,姜星火赢得光明正大、实至名归。 而且从始至终,姜星火的态度都很谦卑礼貌,哪怕先前反方给的压力非常大,姜星火依旧彬彬有礼地给予反击,而且没有动用权力将此事强压下去,这足以证明他的品性高洁。 这是值得敬重的对手。 “但我有一个问题,还请国师不吝解答。” “好!”姜星火欣赏胡俨的态度,赞许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藏拙了,胡祭酒请问吧。” “今日之世风,虽有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可终归还是能称上一句大抵淳朴的,这也是为何我等儒者一力捍卫的缘故。” 胡俨说的没错,虽然在南方出现了新的思潮,但如果就整个大明的范围来看,“民风淳朴”并不是什么贬义,百姓愚昧的同时,确实在三纲五常等礼教的束缚下,显得很淳朴。 而这种世风,是有利于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大明维持整个社会稳定的。 “可今日之后,天理动摇,国师就不怕三纲五常崩解,整个大明陷入思想混乱吗?” 胡俨说完,静待姜星火的回答。 姜星火伸出手指,轻轻敲打膝盖:“首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胡俨愣了下,道:“请问。” “你知道对百姓来说,什么是天理吗?” 杨士奇皱起了眉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姜星火微微扬眉,目中闪过一抹精芒:“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天理。没了肚子里的粮食,再聪慧的人又有多少用处?” “百姓不在乎这些所谓三纲五常的崩解,人是有本能的道德心的,就算没有父为子纲,难道父子之间就没有本能的道德相处了吗?之前解大绅就说过‘盖赤子之心,见父自然知爱,见兄自然知敬,此是天理源头,何消去存天理,而后发之为事父乎?’就是这个道理,人伦关系,就算没有三纲五常的约束,一样是存在的,并不会因为三纲五常的消失而消失。” “换句话说,在三纲五常这些概念没有被发明出来之前的时代,在孔子诞生之前的时代,人伦关系就不存在了吗?” 这是一个相当尖锐而又真实的问题。 即人的社会伦理关系是先天存在的,儒家没有出现之前就有,儒家即便消亡了,它还存在。 伱出不出现,它都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以姜星火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就算是三纲五常崩解,也不意味着社会基本的人伦关系的崩解,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三纲五常的压迫束缚作用,远大于它的道德导向所用。 没有三纲五常的压迫,大明的社会风气会变得更加开放,这种开放,对于逐渐转向新的道路的大明并不是什么坏事。 “而对于士子来说,理学有道理,别的学说未必没有道理,道理就摆在这里,总是越辩越明的,纵有一时的思想混乱,又有什么干系呢?” 听到这话,旁边的王允绳和胡俨,也都若有所思了起来。 姜星火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极度的自信。 在思想问题上,不能用武力镇压,也不能充耳不闻,阵地就在这里,你不占领对立的思想就会占领。 只有直面上去,用客观扎实的理论去说服普罗大众,甚至是你的对手,占领住这块阵地,哪怕是一部分,都足够了。 不去应对才会造成思想混乱,造成社会动荡,但自己坚持的思想只要站住脚,以后的事情,就都好说了。 实际上,姜星火确实该有这份底气。 姜星火太年轻了,身体也倍棒儿,心态还好,别说轻松熬死朱棣了,朱棣正常死亡的时候,姜星火估计才四十多岁,就是把朱高炽和朱瞻基按正常死亡时间送走,姜星火也就五十多岁,努努力长寿点,没准能把没出生的堡宗都送走。 时间站在姜星火这边。 而按照现在的布局,二三十年后,姜星火就能做到门生故吏遍布庙堂了。 经历二三十年的思想变迁,到了那时候,姜星火的这套“物质一元论 致良知心性论 实学 科学”的完整理论体系,定然已经成了大明的官学,取代了理学的地位。 毕竟,这是一套比理学更加实证化,也更加适用于大明社会的学问。 到了那时候,作为历史上为数不多地构建了“本体论 心性论”的完整理论体系的大哲学家,作为推广出了各种科学观念的存在,姜星火早就抵达了北宋五子的“诸子”级别,成为当世唯一能被称为“子”的存在,也就是圣人的预备役,他的名字早已响彻天下,拥趸极多,几乎可以说是当代思想界的领袖级巨擘,任何人,即使是皇帝,都得给予十足的尊重。 而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也肯定清楚,一旦失去了统治力量的帮助,任何优秀的理论都无法被推行下去,所谓的学术,也仅是空谈。 更别说,现在是乱世刚刚结束。 一切,必须靠刀枪说话! 只要军权在他这边,那么思想界的任何动荡,其实都不足为惧。 动用武力是下下策,但不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可被选择的选项。 “那今日的太学之会。” 姜星火继续开口,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辉,语调铿锵有力:“所有对话论述,便由内阁负责记录的翰林们整理,明日以连载的方式登《明报》,传之天下。” 这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胡俨和杨士奇的表情瞬间僵硬,沉默不语。 太学之会这件事情,本身的过程是秘密的。 但是结果既然如此,一定是要公之于众的。 不过,胡俨绳和杨士奇等人都是读书人,自诩为君子。 而现在,姜星火把这层窗户纸挑开了,直接把这个问题摆放在台面上,摆到他们面前,就算不承认,也不行了。 “国师。” 国子监司业王允绳脸色难看,低声欲言又止。 姜星火却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头:“总该是有个结果的,至于是非曲直,便由天下人评说便是了,正如朱熹和陆九渊鹅湖之会一般,这也是一桩公案。”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朗声道:“现在,诸位还有异议吗?” 底下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吭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孔希路身上。 孔希路却只是捻须道:“为学之道,教人之法,君子有节,和而不同。” 前八个字,还是用的“鹅湖之会”的主旨,即理学的朱熹和心学的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争论的核心辩题。 而后八个字,则是自《论语·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引申出来的,其中的寓意就是,“鹅湖之会”的结果是朱熹被气的拂袖而去,双方不欢而散,而今日太学之会,孔希路希望不管最终观点、意见如何,世人又如何评说、解读,但与会的诸人,基本都是当世大儒,最起码的君子风度,是要保持的。 这十六个字,算是给这次太学之会盖棺定论了。 以姜星火为代表的正方,在本体论上取得了完全胜利,在心性论上独树一帜,从此以后算是自成一派。 用江湖话说,这叫“立棍”了。 而以胡俨为代表的反方,本体论上自然是一败涂地,本体论牵引着心性论,也是勉力支撑,虽然可以嘴硬坚持不认输,但胡俨是醇儒,他没那么厚的脸皮,所以他认了。 因此,太学之会,姜星火算是取得了整体胜利,而心性论上有些东西或许还有争议,还有不同见解,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经历了前后数次论战,变法在思想上的争辩,也就是要不要变法、变法的法理性何在、变法对世风学风造成的影响是好是坏.这些问题,今日算是彻底做了一个了结。 从此以后,在思想界中,针对这些问题的后续余波,定然依旧是争论不休的,但已经不会对变法造成太大的阻碍了。 毕竟这种争执只是暂时的,很快新鲜感就会过去,而变法的真正目的,也会在未来的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的岁月,逐渐展露出来。 而且,姜星火相信,只要自己在,变法就永远不会停止,并且会越来越壮大。 这就足够了! —————— 坐在马车里,姚广孝不住赞赏地看着姜星火。 “怎么样?我今日的发挥。” 姜星火笑眯眯的,丝毫不谦虚。 他不是圣人,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如今直面挑战,取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合该乐呵乐呵。 就像是刘皇叔的那句台词一样,“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今日之胜,酣畅淋漓。” 姚广孝点点头,眼中带着欣慰:“能将新的思想提早让世人知晓,对于变革的帮助,绝对是巨大的。” 这是一句大实话。 在华夏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各个朝代变法都有先例,几乎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皇帝登基之初,都会意图改变,想要振作,而变法就是这么产生的,可不是所有的变法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大部分的变法,都是半路夭折的。 一开始,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保守势力是都不曾想过要进行改变,他们也没有动力进行改变,所以直到发生某些剧烈的利益冲突的时候,保守势力就会阻止变法。 正是因为这种历史传统,这种根深蒂固的觉得“变法难以成功”的观念,很多人都不看好变法,即便看好变法的人,觉得在变法的过程中,应该是顺势而行的,而不应该去对抗“势”。 但被重重迷雾遮蔽着双眼的人们,并不能看清楚“势”的本质。 时势造英雄的同时,英雄也能创造时势。 姜星火,就是真正能造“势”的人。 但是,即便这个世界有姜星火,变法的过程同样注定是不顺利。 只不过姜星火的能力太过强大,对于变法的种种桎梏,以一己之力,实现了逆转旧“势”。 在姚广孝眼里。 姜星火,就是打破桎梏的人。 在这个历史的时空里,他将嘉隆万大改革提前了上百年让世人见证,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使得世间再无正面阻拦变法的人存在,即便是大皇子朱高炽,也不能正面反对变法。 变法,必将在大明的这片土壤上茁壮成长,直到达到历史的顶峰,甚至走向未知之处。 “今日之后,大势成矣。” “我的目标,是要让天下人都明白,这世界上真正的道理是什么。” 姜星火微微颔首,眸中闪过璀璨精芒:“不仅仅是世俗,包括儒释道的这些精神上的‘天外之天’,这些天理仙佛鬼魅之境,统统要为变法让步。” “终有一日,新学便是这天地间的精神主宰。” “而我们的学说,亦将发扬光大,学术界将重归争鸣。” “我不敢说天地间唯新学独尊,却也有信心带领天下人超脱三纲五常的束缚。” “你们可愿随我一起?” 姜星火看向了马车里的姚广孝和解缙。 —————— 太学之会的结束,也预示着变法新阶段正式宣告开始,在这个变法新阶段进行的过程中,不少人注定都会受益匪浅。 时代的浪潮,会拍死一些人,但同样也会有一些能够敏锐地捕捉浪潮走向的人,成为时代的弄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