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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第433节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现在在战斗,而且是要将这场战斗持续地打下去,直至将整个儒教理学都彻底覆灭为止。

    所谓的胜利,从来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但眼下团结一心打赢第一仗,才好继续凝聚士气、壮大队伍,如滚雪球般直至取得最终胜利。

    张宇初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咱们该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这也是姜星火一直以来都比较纠结的事情。

    按照计划的话,新学应该先稳固根基,然后再慢慢图谋,把理学打落尘埃,取而代之。

    可如今孔希路的突然出山,使得新学原本凭藉祈雨在京城所积攒的微弱优势荡然无存,反而被迫迎接儒教的挑战。

    这样一来,姜星火想要完成这个目标,就不得不提前发动论战,甚至还有很大概率会失败。

    但如果失败了,又或者出现失误导致了不必要的意外,那么他们之前积攒下来的一点本钱,恐怕都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再谈什么变革、推翻旧制,就太迟了。

    所以,究竟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

    儒教理学实在是太过于强大,它仿佛一个吸附在所有人脑海中的寄生藤一般,不断汲取抽空着每个人心灵里渴望变革的东西,同时又灌输着“三纲五常”的那一套理念来禁锢人性,使得不管是陆九渊的“心学”,还是永嘉、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都不成气候。

    “所以说,只要有办法击败儒教这一次来势汹汹的声势,那么咱们就有希望赢得胜利。”刚刚回京的宋礼缓缓说道。

    姚广孝笑眯眯道:“那不如先拿那位在世孔圣人祭旗吧。”

    众人皆是一怔。

    姚广孝又补充了一句:“你们看这位在世的孔圣人多厉害,洪武朝时,光靠几篇《论语》便将天下挑战者杀的得人仰马翻,不赢他一局,岂非是读书人之憾?”

    “话虽是这么说.但孔希路毕竟是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卓敬也是摇了摇头。

    放狠话当然容易,但严格地来说,姚广孝、张宇初这种佛道两教的领袖,都是孔希路的手下败将,若是论辩经,天下之人未有能出其右者,委实令人畏服。

    看这些人三言两语议论半天也没个说法,朱高煦不禁烦躁了起来。

    “看来只有师父才是他的对手了。”

    “师父且说怎么做,我们去做便是,叽叽歪歪有个什么劲儿?”

    听了朱高煦的话,大家倒也不恼,一是修心养气的功夫都到位,二是也都知道朱高煦的作用不可或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一个合格的团体,既要有提笔杆子的,也要有拿刀把子的,光靠其中任一一方都成不了事,必须要紧密结合在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姜星火心中念头抵定,却是忽然开口说道。

    “这一次,不妨就用最激进的方式,来反击儒教理学的进攻。”

    “哦?”

    宋礼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姜星火,问道:“意思是?”

    姜星火平静道:“变法革新,历朝历代都有不断尝试的例子,但这个革新的过程往往伴随着血与火,但大多数变法最终都化为泡影,消散在历史的烟云里。”

    “究其根本,便是思想层面的变革没有跟上,那么问题来了,怎么进行有计划有步骤的思想变革?这绝非大而化之的一句话可以概括。”

    说到这里,姜星火顿了顿,抬眸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最终落在姚广孝身上:“这一次,我们得做些不一样的事。”

    卓敬捋了捋胡须,笑道:“愿闻其详。”

    “诸位还请仔细想想,第一个问题,我们的敌人有哪些人?能被从社会身份上划分为哪几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在大明,儒教这个大而化之的概念,最顶层自然是对圣人的祭祀与崇拜。

    因此,孔孟等儒家圣人,乃至北宋五子的后人,都享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与舆论话语权,这一批圣人之后,是儒教堪称万世不变的受益者.君不见,衍圣公靠着孔子已经富贵了多少代了?勋贵尚且只是与国同休,衍圣公简直是与儒教同休。

    第一类敌人,圣人之后。

    紧接着,就是在次顶层,是从受教育直到入仕都深受儒教理学影响的文官们,他们充斥着庙堂乃至天下各处官府。

    理学被定为科举考试的考试标准,是由官府颁布律法、编撰典籍、引导民众,并控制着文教的流向。

    反过来说,官僚机构也受儒教理学的cao纵,各个衙署、学宫都被儒教理学渗透。

    第二类敌人,文官。

    在儒教的中层,则是文官的预备役,也就是士子,以及相应的书院、私塾。

    很多书院,在地方上拥有超然地位,甚至连当地的官员在一些相关事情上都得听他们的。

    这便是因为,书院的院长、先生,通常都是致仕的官员亦或是在科举路上无法再进一步的士子。

    文官是士子的上一层,而文官同样也会在致仕后来到这一层,以儒者的身份教导士子,被儒教理学培养出来的他们,会继续培养下一代,如此一代又一代,循环不休。

    第三类敌人,士子。

    在儒教的底层,便是天下不可计数的百姓们,他们拼尽全力地劳作,只为让自家的孩子,也踏上这条路,努力往上爬,从而彻底改变命运。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第四类敌人,信众。

    正是因为如此复杂、极为庞大且能上下流通的关系网络,儒教的理学才能维持近乎二百余年的繁荣昌盛,始终压得所有学派都抬不起头来。

    儒教理学是以孔孟之学为核心的理论,但儒教理学却并非全是纯粹的孔孟之学,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被缝合出来用来自圆其说的部分,还涉及到了更加深远的哲学领域。

    见众人已经思考完毕,姜星火开口道。

    “圣人之后、文官、士子、信众。”

    “诸位觉得,对付这四类敌人,我们该采取怎样的手段?”

    “这”

    听到姜星火问出的话语,房间内再度陷入沉默当中。

    他们虽然基本都曾经深刻钻研过儒教理学,现在或曾经也都担任过朝廷的重要职位,但要是马上让他们拿出具体的方案来,却也没那么容易。

    最终,还是宋礼先行打破沉寂:“我们可以从这四类敌人当中找出突破点,比如文官,若是能将变法的势头压过守旧的势头,那么很多文官对于理学的信仰其实并不坚定,只是将其当做通过科举走入仕途的敲门砖而已,一旦变法势大,恐怕也难免要为了自身利益而改换门庭,投向我们这边吧?”

    宋礼的思路固然没错,但这却不是姜星火想要的。

    “我说过,我们这一次要做跟以往历代变法都不一样的事.要全面出击。”

    姜星火正襟危坐,说道:“第一个,便是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宋礼惊讶道:“那岂不是要跟天下人作对?”

    “我等本就是逆流而动。”

    卓敬捻须道:“可以这么干!不过在做之前,需得先查清楚情况,想明白对策。”

    张宇初亦附和道:“正该如此。”

    姜星火微微颔首,说道:“不错,这件事需得谨慎,不过眼下确实有一个契机。”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姚广孝抬首笑道,三角眼中精光熠熠:“诸位可还记得李至刚是倒在哪封奏疏上?”

    “自然记得,黄信那封谏书,文风可谓犀利.君子为国不为身,故犯颜谏净死且不避;小人为身不为国,惟谗韬面艘,以苟富贵。明君乐谏净而国以兴,昏君乐才韬而国以亡。桀纣杀龙,逢比干,明效具在”

    还没等卓敬复诵完毕,姚广孝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派出去的人挖到纣王墓了。”

    “啥?”朱高煦愣了愣。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剎那。

    姚广孝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如此表情。

    张宇初张大嘴巴,几息后才缓过神来,他连忙问姚广孝:“没弄错吧?这种事儿可不能乱开玩笑!”

    “隔了几千年,纣王墓是怎么发现的?”

    姚广孝伸手捋了一把胡须,慢吞吞地说道:“因为要给姜圣挖坟。”

    别误会,不是诅咒,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挖坟”。

    姜星火在出狱时,为了确定自己之前在不同历史线上的七次穿越,究竟是不是跟此方世界的大明处于同一条历史线上,或者说,自己改变的历史到底受不受到未来既定事实的影响,所以委托老和尚派人去挖自己在北宋时期留下的坟冢。

    很遗憾,自己的坟头没挖到,反而把纣王他老人家的坟给刨出来了。

    纣王在同周武王牧野大战失败后,登上鹿台自焚,商朝由此灭亡,周朝建立后周武王为显示他不绝人祀的仁君风范,允许纣王的后代葬其遗骨,纣王的儿子武庚遵照纣王“死后葬于淇河之中”的遗命,命人截断淇水,在河床上凿竖xue而葬,封口后河水照流,而后河流偏移,墓xue便与河床埋在了一起,也正是因为如此,埋藏在河流故道下的纣王墓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纣王墓在姜星火前世,是20世纪才发掘的,发掘的时候,便已经被盗墓贼光顾过了,出土的物品并不完整。

    而此次姚广孝发掘,却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当初我收到派出去的人回信之时,便感觉蹊跷,于是命人暗中查探,果真发现了古怪的事——里面有很多的龟甲,龟甲上面还记录了类似文字的符号,这些文字形态复杂,笔画粗壮,笔画数目繁多,形式上粗犷、自然,并不能辨认出具体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不能确定,于是跟在江南的姜圣通信,方才确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文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甲骨文最初的研究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当时已经发现了一些甲骨文的文字,但是并无有名的研究者留下记录,直到清朝中晚期,随着甲骨文的大量发现,才逐渐形成了比较完整的研究体系。

    这就意味着解释权在我啊!

    非但如此,商朝墓葬,尤其是商纣王的墓葬,对于论战有着极为重要的特殊意义,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大价值所在。

    为什么商纣王的墓,对论战有特殊意义?

    是因为变法也好,守旧也罢,争论的核心命题就是:王霸、义利、古今。

    这里不得不提的就是,朱熹代表的理学与陈亮代表的事功之学,在数百年前的那场“王霸义利”之争,到底争论的是什么?

    事实上朱熹与陈亮所争的“王霸”,归根结底是历史观的问题,只不过将历史观上升到了政治哲学的高度。

    朱熹认为上古时期及至夏商周三代,统治者为圣王,圣王之间以道心相传,心术纯正,所以社会天理流行,是“王道政治”。

    而三代之后,由于道心的失传,所以汉唐的帝王没有道心,只知道利益和人欲,他们所做的仁义之举,只是恰好与上古圣王的道心一致的偶然之举,因为没有道心,所以汉唐是“霸道政治”。

    其中夏、商、周三代之治作为王道政治,对朱子来说是一种基于孔子的哲学设定、政治理想,或者说,道统。

    这种道统,实际上折射了理学想构建的理想政治社会,也就是圣人当政、贤者被用,如此一来则道与势统一起来,在三代以后的儒者心目中,三代之治最有诱惑之处就在于此。

    朱陈的王霸义利之辩的焦点在于,朱熹与陈亮两人对三代之治历史评价的不同,以及从中体现的对“道统”的解释的不同。

    而陈亮则认为需要“王霸并用,义利双行”,陈亮还说明即便是三代的帝王,也不完全是以王道治天下,中间也有霸道,王道需要霸道为自己开辟道路,便是所谓的“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