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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第301节

    某种意义上,姜星火跟道衍很类似。

    但姜星火同样也要怀有最基本的戒备与试探,毕竟都是几世轮回的资深穿越者了,跟素未谋面的人做到第一面就彻底信任,也是很难做到的一件事。

    姜星火不动声色地说道:“第一个角度,是从制造品的购买需求上出发,如果时间市场能完成购买所有的制成品,也就不会爆发时间危机了。”

    道衍细细地咂摸着这句话的内涵。

    刚才已经说了,制造品过多与购买力不足之间的根本冲突始终存在。

    那么邪龙到底要用什么法术,才能让时间市场凭空多出新的购买力呢?

    看到道衍若有所思的样子,姜星火当然不会小觑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智者,示意他说说自己的理解。

    道衍思忖剎那道:“邪龙凭空变出购买力的法术,应该是.寅吃卯粮。”

    “把未来的购买力提前预支到现在。”

    顺着这个思路,道衍展开说道。

    “不论是通过李四主动给张三发放时间借贷,还是李四被动地接受张三的请求,都可以实现这一点.如果在【无形的手】的促使下,现在的时间市场大规模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当下的购买力就足以消耗掉所有过多的制成品了,甚至还能够继续维持繁华。”

    姜星火点点头,这是邪龙最常用的一招了。

    见道衍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别的,姜星火又说道。

    “除此之外,如果能找到其他可以消耗过多制成品的新机会,就可以让多余的制成品不再成为威胁,譬如其他地域的时间市场,或者是与其他地域之间的争端。”

    “当然。”姜星火补充道:“这种争端最好不是亲自下场解决的,而是给产生了争端的不同地域,同时源源不断地输出本地多余的制成品,这样本地时间市场的购买力不足就解决了。”

    道衍显然理解了这一点,就如同如果日本未来发生了地方藩国与室町幕府掐架,那开启了工业革新的大明可以同时给两边卖物资,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第二个角度呢?”道衍的脸上已经不见了病容,满是神采奕奕。

    果然,心病还须心药医,姜星火的到来,为他开解片刻,道衍的心魔就消散了,这可比喝汤药管用一百倍。

    若是让慧空看到,怕是要再破一次闭口禅的戒。

    “第二个角度。”姜星火把身体轻轻依靠在桌角,说道:“是从制造品的供给竞争入手,当下本地时间市场的问题在于制造品的供给太多了,而制造品的需求却严重不足可这个世界足够大,不止有一个时间规划局,也不止有一个时间市场,其他的时间市场,完全可以创造新的供给.只需要让海量的时间来到本地的时间市场即可,而不需要海量的外地制造品。”

    说到这里,姜星火停下来逐字逐句地说道。

    “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其实——不是需求创造了供给,而是,供给创造了需求,只不过,这里的供给不是制造品供给,而是时间供给。”

    姜星火看着道衍,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理解。

    这里面的运转逻辑,从某种意义上讲,跟债务等于资产是一样的。

    供给和需求,同样是一枚银币的一体两面。

    稍微有些绕弯子,道衍的白眉抖了抖,还是没有在极短时间内转过弯来,但已然是有所领悟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明白过来。

    见状,姜星火举了个实际的例子帮助他理解:“譬如,有海量的时间出现在了张三所在地域的时间规划局手里,时间供给极大地增加了.于是,为了促进购买,时间规划局给每个张三这样的时间匮乏者,都发放了免费了时间,你猜会出现什么结果?”

    本就到了领悟边缘的道衍,剎那间明悟了过来。

    “张三自然是会从李四手中购买大量的食品。”

    “所以,李四的问题解决了?当地时间规划局即将面临的时间危机也解决了?”

    自问自答后,道衍旋即摇了摇头。

    道衍心里想道,这一定是邪龙的法术,供给不可能凭空出现。

    我之所得,必是彼之所失。

    邪龙是怎么做到搬运了大量的时间,从外地搬到本地呢?

    这个法术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姜星火很清楚道衍的思虑纠结在何处,很快为他解惑了。

    “邪龙的法术,主要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跟之前张三给李四放贷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同样是寅吃卯粮,只不过,是向未来借大量的时间,这种大量,必须达到足以通过供给来引发新的需求的地步,而非是小修小补.随后,再把借来的时间发放给张三等人,这一点其实没什么好讲的。”

    道衍点了点头,无非就是之前是在【无形的手】的撮合下,时间市场上的李四们为了卖掉制成品,把手里多余的时间借贷给了张三们,张三们再去买制成品,但这种是非正式的,而时间规划局主导大规模时间借贷,是正式的。

    邪龙的法术,恐怕最厉害的,还是接下来要说的。

    “第二种,叫做时间回流。”姜星火的眼眸微微眯起。

    “也就是说,通过各种手段,吸引外地的存量时间流回本地。”

    姜星火阐释道:“而时间回流的手段,则是增加自己时间银行里的时间增值利差。”

    “所谓的增加自己时间银行的时间增值利差,有隐形和显性不同的样式。”

    “显性的,就是直接增加时间利息,把其他时间银行的储户吸引过来。”

    姜星火意有所指地说道:“毕竟,在《时间规划局》的世界里,时间的自主性或者说自利性,是第一原则。”

    “而时间,是不分地域的。”

    道衍枯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厚厚的棉被内衬,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邪龙的虚影。

    邪龙追逐着银币自由地翱翔着,哪里的银币多、容易吃到嘴里,邪龙就会把目光投到哪里。

    而与其说这是邪龙的法术,不如说是时间规划局引诱邪龙前来的美味食物。

    可是如果进一步地深思,负债与资产、供给与需求是一体两面。

    时间规划局与邪龙,是不是也是一体两面呢?

    邪龙用后爪割伤了自己的尾巴,鲜血的味道引来了邪龙头颅的觊觎。

    邪龙是如此地贪婪,以至于它循着味道吃掉了自己尾巴,“嘎吱嘎吱”地大快朵颐着,却依旧毫无察觉。

    道衍的脑海中,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感,不仅仅是他战胜了心魔。

    更在于,原来貌似强大到无法战胜的邪龙,在眼前一袭青衫的姜圣面前。

    竟然如此地.不堪一击。

    有姜圣的存在,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一念至此,道衍顿时觉得自己病体痊愈,神清气爽了起来。

    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隐性的,则是让其他地域的时间增值利差,变得不那么稳定.甚至不需要让表面数值变低,只需要让其变得不那么稳定就好了。”

    道衍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就是说只要把邻居的树晃一晃,树上的受到惊吓的鸟儿们,自然会飞起来寻找新的更安全的落脚地,至于邻居家的树到底倒没倒,并不重要。

    听完了姜星火的全部解答,神清气爽的道衍,抹了抹光头上的汗水,离开被子翻身而起。

    道衍已经明白了邪龙的构成,周期膨胀、崩解的原理,邪龙所拥有的全部法术。

    那么,屠龙之刀,已然呼之欲出。

    老和尚双手为礼,对着姜星火郑重地说道。

    “今日心魔得解,若姜圣不弃,道衍愿成为姜圣门下弟子,同路革新大明!”

    看着眼前的道衍老和尚,姜星火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掩的喜悦。

    “有道衍大师襄助,姜某这一路,想必定能走的更加稳当些。”

    两人相视一笑,同路之人,自不必时时言明志向。

    且思且行,莫忘初心便是。

    只是远在宣城敬亭山下的姜星火和道衍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的这几天,关于变法革新的争论,已经在朝野间形成了无可阻挡的巨大风暴。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虽然六部尚书在原则上同意了,可朝野间的反对声,却几乎形成了滔天骇浪。

    而有一个人,并没有大声反对,却做出了比所有反对者都要有力的举动。

    他的名字,叫做景清。

    他将以生命为代价,向姜星火发起挑战。

    第282章 激粪

    拂晓前的南京城,冬日的薄雾笼罩在街道上空,寒冷刺骨的风卷着地上的尘埃飞舞,将这座古都渲染得有几分萧索与孤寂。

    南京城东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院落门口,一名男子坐靠在门边,手中的灯笼随意的晃了晃照亮脚下,他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街景,仿佛要把自己融化于夜色之间,只是偶尔传来的哆嗦声和跺脚声却泄露出主人颇为焦急的心情。

    突然,从巷尾传来“吱呀”一声轮毂轻响,紧接着一辆青幔马车驶进巷子里停了下来。

    “唏律律~”马匹打着响鼻,白色的雾气扰动地愈发弥乱。

    从驾车位置下来一个身材魁梧的车夫,看着眼前的男子打趣问道。

    “景宪台高升,今日却是舍得唤车了?”

    “去去去,恁多废话?”男子提着灯笼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串用绳子绑好的铜钱,不舍地塞给了车夫。

    车夫得了银钱也不言语,给马理了理鬓毛,等着御史大夫景清出门。

    如今的景清可了不得,因为建文初年做北平参议与燕王,哦不,今上有旧,所以今上挥师渡江后,便迁了御史大夫,也是要被尊一声“宪台”的。

    只不过景清为人清廉,生活简朴,老朱定下来的俸禄又委实不太够花,所以一年到头,雇佣马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买个马车再养个车夫,对景清来说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多时,年已五旬的景清便在老仆的护送下出了门。

    姿容清隽的景清,今天似乎格外爱惜的他绯袍,走上马车时,都特意拎起衣袍,没有让自家破院子前的泥地溅上泥点子。

    车夫看着景清郑重其事的一身绯袍,却是怔了怔,不过也只是剎那失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道。

    “到底是高升了的”

    坐在马车里的景清抱着手中的象笏,似是无知无觉,只是留恋地看了一眼住了多年的老宅和向他如平日一般作别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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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

    奉天门外,八十岁的礼部侍郎董伦拄着拐杖,摇头晃脑地念起了昔日同僚的诗句。